向繁洲看着这一幕进退失据, 心跳节奏失控,脚步混乱地上前轻拍她的后背,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吐完,开着水龙头,右手按在台盆上支撑,左手捧着水清洗唇周。
他这才发现她手上缠着纱布:“你的手没事吧?”
何慕没回他,捧了点水浇脸,让自己清醒,冷静了片刻才转头出来,脚刚迈出一步却开始头晕目眩,眼皮沉重,腿脚发软。
向繁洲及时扶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跌落在地,但她并不买账,甩开他的胳膊,去推行李箱找换洗衣服。
“你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医生吧。”他站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说。
何慕不理他,抱着衣服去卫生间。
他挡在门口:“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你不用工作了?”何慕艰难地掀起眼皮看向繁洲。
尚特是一个做XR科技研发的公司,何慕难以想象他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出现在这里,况且今浦离严州少说八九百公里,这人大老远跑过来只为了跟她闹一场吗?
她也不过是上午才出来。
“我想你了。”他喑哑地说,眼角赤红。
何慕鼻头酸涩,侧身进了卫生间,继而把门关了。
“你的手尽量别沾水。”向繁洲朝卫生间递话。
何慕将花洒开到最大,任巨大冲击力的水柱砸在身上,闭着眼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尽量不要再回想起向繁洲的眼神。
她冲了许久,迟迟不愿出来。
热气氤氲,隔间蒙了层雾气,温度和湿度增加,氧气愈发少了,她开始呼吸不畅,最后倒在了地上。
向繁洲听到声响一个箭步冲进去,叫喊着把何慕抱出来,帮她穿好衣服,急忙抱着她往医院去。
他开车来的路上注意到,严州大酒店不远处就是严州第一人民医院。
许是夜里见了风,何慕半路上便清醒过来,挣扎地要回去。
他不放心,坚持以公主抱的姿势把她送到了急诊室。
一路上都是围观的目光,但是他无暇顾及更多。
向繁洲怕耽误救治,没来得及处理何慕的头发,只是将她身上的水擦干后,给头发擦了个半干,她的头发此时还在滴水。
医生问诊的过程中,他看不过去,拎起大衣衣角想要帮她擦干。
何慕睨他一眼,他暂时靠边站了。
听到医生亲口说她没事后,向繁洲也没有放下心,让医生给她浸水的纱布换掉。
医生换完,他又说:“要不要做其他的检查,她刚才一直呕吐……”
“食欲怎么样?”医生继续问。
何慕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说实话:“今天几乎没吃饭。”
“什么都没吃?”
“吃了一点面,几口就吃不下了。”
向繁洲听到这话,眉头发皱。
“精神好不好,头晕吗?”医生边问边用电脑记录。
何慕被说中,此时浑身还是没劲的,半晌才张开嘴:“都不太好。”
向繁洲看她如此颓靡,心下难安。
“刚来这吧?”中年女医生听他俩的口音判断。
何慕“嗯”一声。
“应该是水土不服,注意一下饮食,尽量吃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多吃点水果,睡觉前可以喝点蜂蜜水,适应了就好了。”
“但是如果出现比较严重的症状,还是要来医院哈,姑娘。”医生补充说。
“嗯,谢谢。”
何慕点头,这症状确实和她今天完全对上了,只是希望能快点适应,不然这个项目期她可有罪受。明天早上五点钟就要集合从严州市区开车去隶县,那都是山路,要开整整三个小时才能到。
她不知道自己在颠簸中会不会再次吐出来。
向繁洲似还有话要说,把她按下,清清嗓子,期期艾艾地问医生:“……会不会是怀孕了?”
因他语出惊人,何慕舌挢不下。
怀孕这个事,没完了是吧?
虽然她确实吐了,但他们这才在一起没多久,并且每次都是有措施的,不至于中奖吧?就算中奖,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有反应吧。
女医生问了何慕月经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回忆半天,没能想起来,她经期本来就混乱,加上这几个月忙得昏头转向,根本不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继而医生又问了些其他的问题,何慕一一作答。
最后医生的判断是,她大概率不是怀孕,毕竟孕吐一般四十天才会出现,更早出现的情况是比较少见的,但建议他们想查还是去查一下,至少放心。
她完全看得出家属的过分忧虑。
何慕不乐意,觉得这人小题大做。
“万一你真的怀了呢?”向繁洲拉住要出医院门的何慕。
她头脑还不清醒,想回去睡觉,强调说:“向繁洲,我们才结婚不到半个月。”
话毕,她想起自己上一次的玩笑话,心头发紧,她平时运气不怎么好的,不至于一语成谶吧。
况且徐图之先她回国,他们保持了很久的异国,直到她回到国内才算恢复正常恋爱关系,但是拢共也没见过几面,不是她忙,就是他忙。
现在想来,那人可能只是借口。
向繁洲身在夜色中:“万一不是我的呢?”
“那我就和你离婚。”何慕提出解决方案。
他气急发昏,看着何慕半晌说不出话。他这话只是反驳何慕上一句话,希望她能及时去检查,这样也能早注意,不至于到出事的时候后悔,这人却以为他在质问,说要和他离婚。
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方向。
见他迟迟不语,何慕补充说:“你放心,到时候我净身出户,不会让你吃亏的。”
然后,转身走进奔流的世界。
走到一半,她被向繁洲拽回来:“你不要命了?”
她后知后觉现在是红灯,刚才也不知道装什么潇洒,大脑都混乱了。
回到酒店,向繁洲还是不肯走。
何慕:“公司不要了?”
“我都安排好了,”向繁洲说,“我远程处理一些决策的事情就行,其他事有人做。”
她推开门,放他进来。
“我必须告诉你,我这几天的工作很重要,你不准捣乱,我得好好睡觉。”何慕警告。
向繁洲满口答应。
“你准备等下穿这一身睡觉?”何慕打量他。
他穿着版型挺括的长款深色大衣,头发打理得精致无比,整个人像是从时装周的秀场刚下来。
双手空空来,她这可没有衣服给他穿。
她的目光还没撤离,房门被敲响了,向繁洲去开了门,然后拎着巨大的品牌购物袋回来。
“放心,我有得穿。”
向繁洲把购物袋放了,走到何慕面前去拉她坐下。
她不明所以,张望着观察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困倦像潮水一般愈演愈烈。
只见向繁洲从购物袋中拿出一个盒子,拆开,拿出里面的吹风机,旋即去找插座。
何慕这才意识到她还没在房间里见到吹风机,他却已经准备好了。
她想跑:“我困死了,不吹了,这头发也快干了。”
结果,她却被向繁洲再次抓回来:“坐下,我给你吹,你眯一会儿,等会再睡。”
何慕对于他的细心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不置可否。
饶是她已经困倦了,却仍然被向繁洲的温柔撩拨。
他在手心试了温度,才对着她头发吹,分区挑起一缕又一缕头发,指腹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发顶,像在摆弄艺术品。
暖意随着轰鸣声扑在后脑,何慕困意更盛。向繁洲却是真的有耐心,仔细把头发都吹干才要放她走。
结果她没动。
虽然她嚷着困,但向繁洲却没想到她真的睡着了,他还没来得问她要不要吃东西,最后只能先把她抱到床上。
雪白的一张小脸埋在被子里,此刻看上去乖极了,他心里却不是滋味,若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他还没追查清楚,没揪出幕后黑手,他定然要跟她相认,让她和家人团聚,令她恢复明媚恣意,不必如此风声鹤唳,佯装坚强。
向繁洲亲亲她的眉眼,才去了隔壁房间洗澡,他怕洗澡的声音扰她清梦。
洗完澡回来,他掀起被子一角悄声爬上床,缓缓挪动,离何慕近一点,再近一点,一直到可以把她圈在怀里才作罢。
何慕睡梦中似乎不舒服,蠕动了下,正正把脸贴在他胸前,他偷笑,蹭蹭她发顶。
她发丝中的果香是好闻的,脸是柔软的,怀抱是温暖的。
他是幸运的,幸运地在那个大雪纷飞的魁北克与她重逢,幸运地重新站到了她身旁。
即使她此时并没有完全把他装在心里,也没关系,他们还有无数个明天。
只要她在身边,他零落的世界便充满了生机,仿若新生。
只是他总是做得不够好,今天早晨明明不舍得放她走,却仍然故作轻松地让她离开,又情不自禁地想念,心乱得什么都做不好,只能只身跋山涉水来见她。
最近的航班甚至只有廉价航空,空间逼仄得他腿蜷缩了一路,但也没有消磨掉见她的期待。
落地开市后,他找当地的朋友借了车,马不停蹄地开了三个小时来严州,却又意外碰到她和别人单独吃饭,他明知道她会有分寸的,但还是止不住嫉妒心作祟。
他竟然卑劣地辗转找到这里的酒店负责人,利用他朋友的关系,说要给老婆惊喜,先进了她的房间。
在周景禾的事情上,他失去了太多的理智。
但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懂得,失而复得之后无尽的患得患失。
第19章
向繁洲创立尚特, 其实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
当时他正在麻省理工学院读大学三年级,也许是过去的情绪积压太久,也许是冬天总是令人感到孤寂万分, 他状态特别差, 染上烟瘾, 学业也修不下去,差点要休学,被迫从马萨诸塞飞伦敦,去见他的心理医生托马斯。
托马斯,是他的堂姐向默岑攻读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时的同学,曾在英国具有百年历史的顶级心理机构塔维斯托克中心任职, 离职后在伦敦繁华的街区开了私人心理诊所。
向默岑几乎是看着向繁洲长大的, 明白他的个性, 他全然不会向家里人袒露自己的伤痛, 就直接把他扔给了老同学。
那天, 他从托马斯的私人诊所出来, 鬼使神差进了个颇有趣味的艺术展,策展人利用全息技术, 将巨大的空间变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海洋世界。
置身其中仿若真的在海底遨游,自由静谧的氛围将他萦绕心头的束缚带走了, 他得以在被愧疚纠缠了五年后,重新舒了口气。
他至今都在后悔, 那天没有坚持让家里的司机送周景禾回家, 而是任周群儒的下属把她接走了,也就是那天之后, 他再也没有能够见到他的禾禾。他做了无数的努力,但是也没有能够找到她。
他是恨自己的, 这个情绪总会无时无刻地去作弄他,让他无法在夜晚安眠,无法承受冬日的严寒,令他在这如梦似幻的世界里举步维艰。
虽然只要他仍留存在这世间,便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去追寻周景禾的下落。但是每一次的期望落空后,他便会陷入更深重的黑暗,仿佛黎明永不再来。
他太需要一些支撑,也许是虚无缥缈的。
看到这个艺术展的那一刻,他受到了触动和启发,他想是不是也可以用HR①技术给自己留一丝喘息的机会,创造一个只属于他和她的空间,至少有一个可以安放情绪的净土。
继而他便将精力全部扑在XR②技术的研究中,读所有能读到的学术论文,参加各种各样的前沿学术论坛,只为抓住微渺的希望。
好在功不唐捐,他成功创立了尚特,也因此在影响因子极高的期刊发表了十几篇一作论文,硕士毕业回到国内,带着尚特研发的诸多XR领域产品,也获得了不错的市场认可,没几年成为了独角兽企业。
所以他看上去无比光鲜,仿佛一路绿灯,没受什么挫折。即使他们家老爷子天天催他回京市,继承家里的医疗器械集团,看到他的成绩,也没再说什么。
转折出现在两年前,当时尚特预备上市,上市前期,遇到巨大的知识产权纠纷,被迫暂停上市计划。向繁洲遇到了事业上的第一个低谷,并且给了他迎头痛击,内部审查发现,泄露核心技术的人是他的合伙人陈追。
也就是,他读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科学技术硕士的同学。
当时大家为了研发熬了那么多日日夜夜,关系好到他连陈追家里父母的事情,都尽心处理了。他自问给尚特员工与合伙人的待遇,都已经给到了限度内最好的,却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祸不单行,投资人也因为市场波动接连撤资,尚特从被看好的前程无量的独角兽企业,一夜变成了被众人倒喝彩的业内笑话。
有心人在他的身份上做文章,称众人本就言过其实,尚特不过徒有虚名,是膏粱子弟鱼目混珠的把戏,劝向繁洲还是滚回家继承家产算了。
那段时间,他忙得焦头烂额,抑郁和焦虑病症加剧,却还是要抽出空见曾经在华尔街声名在外,此时隐居魁北克的华人投资巨擘何岱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