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树嗯一声。
郑嘉禾说:“根据原定治疗方案来看,预后效果一般,不仅如此,今天进行的第二次化疗因为白细胞过低不得不暂停,目前我正在排查可能原因。”
岑树抿唇,“您的意思是……”
郑嘉禾语气沉重道:“不太乐观。”
岑树低眉不语。
郑嘉禾知道他需要一定的时间去消化,也不好安慰什么,作为医生,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去做,比如说查找症状背后潜在的原因,尽可能找到突破口,延长病人的存活时间。
“我想知道回去这段时间,除了咳嗽胸闷头晕乏力这些常规可能出现的症状之外,她有出现其他的什么症状吗?”
岑树认真想了想,“我们每天都会打电话,她应该是没有说过。”
郑嘉禾皱眉,“她平时一个人?”
岑树说:“我在学校。”
郑嘉禾对于他还在上学这个情况倒也了解,不过他以为还会有其他的人在家里照顾她,“她家人呢?”
岑树:“她妈妈去世了,她爸再婚,她们不在一起。”
郑嘉禾点了下头,接着把病例往后翻了页,突然想到什么,又立刻翻了回来,“你刚才说她妈妈早年去世了,什么原因知道吗?”
岑树一怔,“这很重要吗?”
郑嘉禾斩钉截铁,“是。”
岑树沉默片刻,“郑医生,这个问题抱歉我不能回答,您还是亲自问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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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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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灿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根本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她也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唯一知道的是,当她睁开眼,有人正眼睛不眨地望着自己,少年疲惫的眼里在她醒来那刻再也暗藏不住欣喜,正如那三月里骤然绽放的花。
“几点了?”
岑树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三点四十。”
明灿喃喃,“怎么都下午了。”
岑树温声说:“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楼下给你买。”
明灿没什么胃口,“都行。”
岑树点头,“那我看着买点。”
他先扶着明灿下床去上了个洗手间,等躺回去,床调到个舒服的高度,确认好她现在一切无虞以后才放心地往楼下去。
明灿在床上靠着,睡了一觉起来以后她的精神状态显而易见好了许多,偏头看了会窗外,又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放回去,瞥见他放在桌上还未收进去的包。
霎时念头一动。
她小心地翻身下床,把角落放着的行李箱拉链打开,从夹层掏出来一早说好要在今天送给他的礼物,打算趁他不在直接装进他的包里。
明灿知道他无论去哪里一直都背着这个包,至少自他们认识以来,他都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她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不太礼貌。
不过也仅此一次。
明灿很快把包拿在手里,打开,伸手往里探,想要找到一个夹层,好把她要放的东西放进去,然而意外的,她摸到一个坚硬四方的东西,好奇着拿出来,眼前的物件令她霎时楞住。
这是……
戒指盒。
明灿突然觉得心脏开始不受控制跳的很快,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他显然很了解她的喜好,小巧的铂金钻戒,样式简约,的确是她会一眼心动的模样。
DR.
据说男士一生仅能定制一枚的戒指。
她依稀记得某年她还在北京的时候,那年冬天,和薛可一起经过DR的门店,薛可因为这个宣传词扬言以后结婚一定让对象也买一个以表痴心,她那时候觉得,这种行为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DR或许只有一枚。
但戒指却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品牌。
选择很多。
她说的不仅是戒指。
更是人。
就像她爸一样,一个那样喜欢她妈的好男人,也会选择在几年后抛弃女儿奔向新的家庭,没有关系可以永恒,如果有,她也不觉得可以在她的身上发生。
而到今天,当她真的面对这样的场景,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当年薛可所说的话。
Do Right.
去做一切你认为对的事。
爱在当下。
不必过多执着于未知的未来。
明灿想着便把戒指拿了出来,等戒指戴上无名指,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在做些什么,正欲取下来,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匆忙回头,看见郑嘉禾一脸严肃地走进来。
“有空吗?”
郑嘉禾在病床边不远停下,“我有点事想找你聊一聊。”
明灿迫切地想要把无名指上的戒指取下来,奈何尺寸刚好,进去简单取下来有点难办,她有些慌乱,又碍于郑嘉禾在不好表现,只好当作无事发生一样把手上的空盒子盖上塞进了包里,站起来的同时顺手拉了下拉链。
至于戒指……
她特意把拇指搭在了无名指上,正好遮住戒托的位置,为了不让别人看着姿势奇怪,甚至发现异样,只好尽量把手往回缩,试图让宽大的病号服袖子掩住这个秘密。
郑嘉禾的确没有察觉,他只是领着明灿一起往走廊另一个方向走,到尽头,他的办公室,招呼着她坐下,接着在她的对面坐下来,没有寒暄或是闲聊,开门见山道:“我有个问题想找你了解下。”
因为拇指按得用力,被钻石硌的未免有些疼,明灿忍了一路,直到终于进了办公室,刚一坐下来便松开了手指,正用另一手帮忙想要把戒指取下来。
“嗯?”
她闻声抬头,片刻反应过来,“您问。”
郑嘉禾打量了两眼,见她略低着头,双手不安地交叠在一起,显然是有些紧张,想了想,说:“你不用这么紧张。”
明灿:“我不紧张。”
她是着急。
这戒指怎么这么难取!
现下戒指正好卡在她的指节上,就和她很多时候的处境一样,进退皆是两难,实在是难办。
郑嘉木似是不信,一时沉默。
明灿没多想,面上维持着恰当的微笑,私下仍未放弃,用力往回拉了几下稍有成效,索性再次加大了力度。
有希望。
她正想着。
听见郑嘉禾的声音。
“据我所知你妈妈前些年去世了,请问是什么原因呢?”
话音刚落。
戒指也刚好落回手里。
明灿的心底刚升起几分欣喜,还未完全泛开,立马被另一种情绪替代了,苦涩如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从她的身体深处直接翻江倒海往上涌上她的鼻腔。
嗓子发干发涩。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令人窒息。
片刻。
她握紧手心。
刚取下来的戒指坚硬且尚带余温,硌得她手心发痛,她能清楚地感知到太阳穴正突突地跳,甚至感受到空气的稀薄。
“自杀。”
她终于开口。
声音听着遥远又轻盈。
“抱歉。”
这显然是郑嘉禾预想之外的回答,他很快想起上午岑树对自己说的那段话,顿时便理解了他为什么会说无法回答。
无人说话。
空气陷入寂静。
明灿逐渐恢复理智从方才的情绪从抽离出来,缓了缓,她问:“郑医生问这个……是有什么用处吗?”
郑嘉禾顿默,“我原本考虑会不会是遗传……”
明灿:“遗传?”
郑嘉禾点点头,“过往病例研究表明,会有一定的概率是遗传因素导致的病发,这种情况比较特殊,复发和恶化的速度也极有可能比一般的快……”
他似乎是觉得不应该再继续说下去,突然话锋一转,“你是哪里人?”
“漠河。”
明灿下意识回,脑子里却在想他刚才说的话,她现在情况不好,从上午被迫暂停的化疗和这一系列副作用便可以知道。
可是遗传……
她以前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最开始确诊的时候医生也不是没有问过她家人的事,但她从来没把生病和他们联系到一起,如果不是今天郑嘉禾再次提起,恐怕她永远不会去想或许这之前真的有什么联系。
一些破碎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拼凑起来,关于那个她不愿记起的冬天,那些个寒冷的日子,都一一于她的眼前涌现。
她似乎……
遗漏了些什么信息。
郑嘉禾原本是想同她闲聊几句分散下注意力,却没想到她回了一句以后却陷入了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里,双眼空洞,面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比她刚才的情况甚至还要差一些。
“你还好吗?”
明灿从过往的思绪中回神,习惯性地把手上快握出汗的物件装进口袋,她站起来,眼神定定地看着郑嘉禾,“郑医生,我出去打个电话。”
郑嘉禾被她看得一怔,反应过来她大概是要做什么以后轻点下头,“好。”
走廊尽头。
亮到发寒的不锈钢排椅上。
明灿正低着头,眼神专注地翻着她手机的联系人,一条一条往下,来回几遍,终于认识到她没有明志新的电话号码,可能是上次换手机,也可能是上上次,总之,他的号码没有了。
她只好打开微信,本来是从通讯录里找,翻了几页想起来好像没有给他改过备注,至于微信名叫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了,思考了下,搜索相亲相爱一家人,页面跳出来一个许久未见的群聊。
她从来没在里面说过话。
消息也早已屏蔽。
明灿怀着复杂的心情点进这个所谓的家庭群,就在三个小时以前,他们才在里面聊过天。
明天会更好:【男子汉加油!】
明天会更好:【我儿有空多拍几张照片给你爹看看,北京的学校就是不一般,老毕了。】
清风徐徐:【瞅你这德行,你瞅见了?】
清风徐徐:【少搁这儿比比,给我从楼下买瓶醋上来,要白的,别又买错了。】
明天会更好:【没有的事儿!】
明天会更好:【等着,我马儿来。】
……
往上翻,她看见明志新艾特了那个叫朗的少年,也看见他的照片,穿着军训服,脸和脖子晒的黢黑,仔细看眉眼之间有几分明志新年轻时候的影子。
还记得小时候,每次和爸妈一起回姥姥家,总有街坊邻居说她长得不像她妈,肤色脸型更像她爸,那时候小,她听见不高兴,有时候还会因此和邻居嚷起来。
她妈不理解,说:“长得像你爸有什么只得不高兴的?”
明灿气的小脸一鼓,“就是不高兴,我才不要长的像他,他老是说我作业写的不好,他坏,我要像我妈,我和我妈一辈子好。”
她妈笑,“行,妈和灿灿一辈子好。”
那时候谁也没想过一辈子会这么短。
她的三十年。
到她这里不过七年。
从那天以后,她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为她的不告而别,也为后来一次又一次的抛弃。
她失去所有。
现在只想要一个答案。
高亢粗犷的男声反复响起,直至二十秒以后才终于被人接通,对面似乎也和她一样没有设置过备注,接通的第一句话,“喂,哪位?”
“是我。”
明灿说话的时候眼神平视着对面的白墙,语气不带一丝情感波动,“明灿。”
“啊?”
混浊的男声一瞬惊讶。
半秒后。
再次出现。
“你突然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我现在在吃饭,嗯……”
他周围应该是有个女人,明灿听见女人的声音在问是谁打的电话,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突然觉得厌烦,不想管对面究竟是什么情况,方不方便,直截了当的问出了口。
“我妈是怎么死的?”
说完。
电话那边霎时安静。
她等了几秒钟才听见男人说了个你,接着他说:“我接个电话,你先吃。”
明志新往阳台的方向走,顺手把放在茶几上的烟盒拿起来,抖出来一根,低头含在嘴里,正要摸打火机的时候忽然停住了,抬头,伸手把烟拿在手上,“好多年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明灿不说理由,只说:“你回答我。”
明志新已经走到阳台角落站着,未点燃的烟在他粗糙的手上被反复揉搓,逐渐皱得不成样子,“就……那样死的呗。”
明灿:“哪样?”
明志新咳了一声,似乎是不想说出那两个字来,半晌才又开口,“你不是知道吗?”他说着将手握紧,不顾烟已经被折成了几段,彻底没有办法再抽了,“她觉得生活太苦了,不想活了,就死了。”
明灿默了默,“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你们三天两头就不在家,姥姥告诉我说是你工作忙才这样,可是那时候你明明已经下岗了,她一定是想隐瞒什么,不然她不会骗我。”
“我妈是那样一个顽强的人,从小跟着姥姥长大,孤儿寡母,吃过那么多的苦,都没有说过要放弃,她怎么会……”
“怎么会突然就会觉得活下去了。”
“除非……”
“她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对面没有声音,明灿便知道她的猜测对了,努力将心头那股浓烈的复杂情绪压下去,开口的声音沉重,“她生了什么病?”
“肺癌。”
明灿闻言心跳一滞。
是真的……
明志新的语气变得苦涩起来,“医生说发现得早还有的治,只是要花很多钱,家里积蓄不多,能拿的都拿出来了也不够,那年又运气不好赶上林场下岗,大伙的情况都不怎么好。”
“只要说得上话的人我都借遍了也没借多少,钱花的快,很快就不够了,我后来听人说隔壁镇上有放高利贷的,利息高点,但能借不少,我没告诉你妈一个人偷偷去了……”
“后来就……”
“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去了,至少……至少她还能多活一阵,不至于连那个冬天都没捱过去。”
听得出来。
他是发自内心的后悔。
明灿对于小时候的记忆不甚清晰,完全没有想过这中间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她评判不了这到底是谁的错,归根结底,不过是疾病、是贫穷、是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命运。
他想她活。
她也想他们能活。
她把自己永远的留在那个冰冷的昨天,寄希望于能让他们更好的开启新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