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喜脑袋刚想跟着点下,忽然意识到自家小姐说的是什么,忙惶恐:“不不不,小姐在说什么呢?真不能出门。”
要是被夫人老爷知道,她肯定要挨打。
苏千轶手在唇上触碰了下。她手指上沾染了一点浅淡红痕,唇上的红半点没掉。她淡然抽出了迎春的手帕,一点点擦拭手指:“我有不少事情要问要做,不能在屋里浪费时辰。”
春喜见这一幕,呆愣住,险些以为小姐记忆找回来了。
苏千轶果决:“偷溜。你要是不和我出门,我一人去翻墙。”这些人能翻墙进来,她也能翻墙出去。春喜还能拦得住她不成?
春喜猛吸一口气:“小姐!”
苏千轶侧头问春喜:“走,不走?京郊而已,速去速回。要是再拖延,回头就要被发现了。”
春喜闭了闭眼,再睁开后苦哈哈动起来。她将枕头塞入被褥,做出人睡下的姿态,又将屋内门窗全关好。门口前两天值守的侍女,昨天被劝走,今天确实都不在。
今日小姐身体不适,几乎没有胆敢过来惊扰的侍女仆从。连送饭送药的人,都半点不敢出声打扰,多送下东西给她就走。
这真是最佳出门的时刻。
春喜怀疑自家小姐都算计好了。
春喜全部折腾好,才朝着自家小姐招招手,替自家小姐戴上了帽,遮掩去伤口包扎处:“小姐,我们去看看老夫人,马上回来。要在晚上用饭前回到屋里,不然会让人发现。”
苏千轶应声。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在苏宅里往后门去。
苏宅后门不止一个。其一是宅中的下人为了出入方便,采买东西时常常会走的。另一个后门,则常年不怎的开门。地方偏僻不说,出去后要走好一段才能到大路。
春喜熟门熟路带着自家小姐到地方,开门后引着自家小姐出门。
走一段路到大路上,春喜让人稍等,跑去叫了马车回来,很快让自家小姐上车。
苏千轶坐到马车上,手轻微勾着车旁的帘子,窥探起车外。这是她失忆后第一回 出门,第一回见外面。
马车平稳,从僻静的道路行驶到热闹繁华的街道上。人分流两侧,成群结队热热闹闹。偶有嬉笑打闹的人,笑声能传到马车上来。
马车到达城门口,城门口值守查了人,很快放行。守备的侍卫看着马车离开,心里头直琢磨:不是传闻苏小姐撞傻了么?怎么如今看没事人一样。
侍卫内心摇头:流言蜚语当真可怕。
第26章
京郊, 苏老夫人宅。
宅内安静,老夫人正躺在屋门口的椅子上晒着太阳。虽说是晒太阳,实际上头上撑着一把大伞。京城不比南方, 很少有人会做这样大的伞,偏生这儿有一把。
中年侍女恭敬上前,仔仔细细替老夫人擦拭干净手, 随后绕到椅前,替老夫人捶腿。
老夫人腿脚不便。她腰更是早些年就已不大好,一坐马车遭遇颠簸, 腰间骨头便会碎裂。她无法坐马车, 无法骑马。老夫人不喜折腾人, 很少去坐轿,于是变得鲜少出门。
老夫人眯细着眼:“五年前还有不少人来看我。这两年来的人越来越少了。生死有命,我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去了。”
侍女恭声说着:“老夫人说笑。老夫人必长命百岁。”
“人人都盼长命半岁,谁都想向天再借点年月。”老夫人早已看开,“但谁也做不到。平头百姓做不到,皇帝也做不到。”
侍女心想是这个理,可她不能这么说。她很快又说了一些讨喜的话, 可惜没能在老夫人心里惹出任何涟漪。
老夫人知天命:“我这一生, 何其有幸。有幸嫁入苏家, 有幸没有孩子走在我前面,有幸有千轶常年伴我左右。”
说到这里,老夫人问:“千轶呢?”
侍女回答:“大小姐前些天城门口撞了脑袋, 人没事, 只是有点记不得事。”
“那可不大好。”老夫人愁苦, “那可不大好。怎么能记不得事。她还要念书呢。她喜欢念书,我给她请了那么多女先生, 她可开心了。对了,今晚她什么时候回来?让厨房做的烧鹅,可要酥一些。”
侍女听到这话,眼眶霎时变红。
她回着话:“大小姐已十六,不住在这儿了。如今养伤也在京内苏宅。”
老夫人顿时耷拉下脸。她不在意侍女说苏千轶几岁,而是骤然闹气发怒:“她住他们那儿去干什么!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当爹的宵禁前才回,当娘的一天天顾着教儿子!我知苏家终究要靠儿子,但苏千轶是长女!她是几个孩子里最聪明的一个!”
侍女忙替两人解释:“苏大人朝廷事多,官位不高,实在推辞不了。柳夫人并没有只顾着少爷。少爷出生时赶早,身子弱,随时可能去了。他年纪渐长后学起来没大小姐快,需要更上心教。少爷有的东西,大小姐都有。”
老夫人:“那是我贴的!”
刚还在和善感慨的老夫人,转眼如同变了个人,尖锐刻薄起来:“我就不该嫁到苏家。苏家人都一个样子。我若是进宫,哪还有他们什么事情!我要去找恭康!恭康在等我!”
好在这儿没有闲杂人等,仅有一个贴身照料的侍女。老夫人说什么逆反的话都不会露出去。
侍女继续替老夫人按着身子,安抚着老夫人:“老夫人,没有什么恭康。恭康早去了。”
“哦,他早去了。”老夫人突然平静下来,“对,京城没有人记得他了。他才十八就死了。我嫁给了苏家人。我其实不后悔嫁入苏家。”
她好一会儿后,回神:“我又发病了。”
侍女压住内心的悲怆,强行扯出一抹笑:“老夫人说笑。只是刚才想大小姐了而已,大小姐过两天就来了。”
老夫人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许久之后才慨叹一声:“她不在我身边才好。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在她面前丢脸。”
没人希望在自己最爱的孙辈面前丢脸。
“老夫人哪里会丢脸。”侍女连忙说,“小姐知道您的事。每隔几天就会来看您。小姐与老夫人之间的情感,这一生都割舍不了。”
老夫人脸上带着一丝笑:“是咯。她有孝心。我对她严苛了些。你不知道,不严苛不行。她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就像她祖父一样,容易想太多,容易心思忧虑。我还活着,她祖父走了……快二十年了。”
一个孙辈都不曾见过,就去了。
老夫人常常想,是不是她命太硬了。想要嫁的人,十八岁就没了。真正嫁的人,二十年前走了。她或许真是没有夫妻缘分。
门口又一位中年侍女进门,恭敬行礼:“老夫人,小姐来了。马车刚停下,人在过来了。”
老夫人一听,忙要从椅子上起来:“快快,我乖孙女来了。瞧瞧我的行头。”
屋里人忙碌准备着见人,屋门口刚下马车的苏千轶打量着京郊宅子。京郊宅子不比京内苏宅小。苏宅人少已是空旷,没想京郊人更少。
到处都是花草果树,连眺望过去的廊道柱子,都被藤蔓攀爬着。
苏千轶带着春喜,跟着领路人往里走。她很快见到了宅院院子中央,穿着雍容华贵墨绿衣裙的老夫人。老夫人头上戴着抹额,发斑白,脸上褶皱可见。
见着人,看不出格外守礼的姿态。
苏千轶上前,按照来时马车上春喜所教,朝着老夫人行了个礼:“见过祖母。”
老夫人见了人,虚空拍了拍,示意人凑过来些。
苏千轶三两步上前,没料下一刻就被面前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夫人,一把拍在肩上:“你若是见了太子殿下也这般行礼?出去几日,连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行礼时该看哪里?蹲下去,怎么头还跟着动起来了?”
苏千轶听着一连串的问题,确信自己以前的守礼,必是出自面前这位老夫人。
她重新行了礼:“见过祖母。”
老夫人盯着她看了起来,忽就没了任何反应。她的视线直愣愣的,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透过她看见了其他人。
苏千轶不解望向人身边的侍女。
侍女当即低声解释:“小姐,老夫人知道您受伤后,这些日子有些反反复复。有时认为您才五六岁,有时认为您已经十二三。清醒的时刻,一日只一两个时辰。”
苏千轶无言沉默。
她心中对老夫人的设想千千万万,这是她不曾想过的一种。
不说话的老夫人,突然又开口:“千轶,你说你要嫁给谁?迎春、苏漠,还是商景明?”
苏千轶猝不及防被问住,震惊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皱眉:“迎春是罪臣之子,无法嫁娶。苏漠与你同姓。果然还是只能商景明?他太稚嫩,太天真,若你不做点什么,他活不到登基。”
苏千轶几乎结巴:“……什,什么?”这是能说的?
不论春喜还是中年侍女,对老夫人的惊天言论毫不吃惊。但春喜不敢接话。老夫人讲规矩,万一她接话了,回头不管老夫人发不发病,她都可能受罚。
老夫人:“桐束,带人走。”
中年侍女行礼:“小姐和老夫人聊聊天吧。我带春喜下去。”
苏千轶呆了呆:“……啊?”这天怎么聊?聊她失忆前在祖母面前大放过什么厥词?说好的守礼,她是跟着老夫人学的这样守礼?
侍女望向春喜。
春喜朝着自家小姐用力挤了挤眼,随后二话不说,跟着侍女走了。她后面的话可真听不得。
“你是聪明的。”老夫人拉着苏千轶到自己椅子那儿,恨不得将自己一生所知所学倾向传授,“让我来和你说说,要如何才能辅佐太子上位。他是良人,是好太子,未必能成为一位好皇帝。这世道对他太好,没受过苦,成不了皇。”
苏千轶懵懂,又意识到了点问题。
她一路走来,该是受到了老夫人太多影响。她心中对过往的自己,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苏千轶刚被拉坐下,就听老夫人迷糊自问:“咦,我怎么在这里?我刚不在船上吗?”
苏千轶:“……”
可恶,比失忆更可怕的,是记忆完全混乱!
第27章
老夫人身体不适合, 脑子也不大清楚。
她有时候什么都不记得,有时又相当清楚,更多时候说话态度很混乱吗, 记得的也是错乱的年份。苏千轶自己失去记忆,知道这种理不清记忆的情况下,内心会有多少不安。
记错时, 老夫人会觉得周遭一切陌生。她下意识想寻到熟悉的人,面前却只有苏千轶一人。苏千轶一次解释:“我是苏千轶,您的孙女。”
两次:“我就是苏千轶。”
三次:“祖母, 我是苏千轶。”
一个时辰重复两三遍, 两个时辰重复得有点记不清。苏千轶格外有耐心, 一次又一次回答。她在这里,老夫人哪怕脾气骤然变化,也没有一次对着苏千轶发火。
老夫人每回认出她来,就和她说一些贴己旧事:“你小时候长得乖巧。别家孩子闹腾,你从来安安静静。晚上起夜也是自己一人偷偷摸摸玩,从来不让人操心。”
老夫人会说迎春:“小迎春去哪里了?他是个可怜的。一出生就没有父母,形单影只在这世道上。永远不能脱离花阁。”
老夫人也会说苏家其余的人。她对自己的儿子苏明达很是想念, 但也明事理:“明达自小有主见。苏家人少, 代代相传隐有败落之相。他爹走得早。他为了能够光耀苏家, 免不得多操劳。”
“柳氏年纪轻轻跟着你爹到京城来。娘家远在江南,要好的姐妹都不在身边。她配合着你爹希望苏家能好好延续下去,对你弟弟偏爱些, 教导其实一样严苛。”
人一生之所选, 不是非黑即白。
他们都走在自己选好的那条道上, 是非对错,曲折顺畅, 终是自己背负。
苏千轶在老夫人的话里,对自己爹娘的认知越来越清晰,渐渐明白他们的为人和想法。她也从老夫人的只言片语里,听出这些年老夫人对她的教诲。
“人一定要多学点。年长者之所以懂得道理多,知道的事情多,是因为他们看过的多,经历的多,了解的多。若是你每日比旁人花更多时间去看去经历去了解,当你到他们的年纪,自然比他们厉害。”
“万万不要因你女子而束着自己。你说天上的飞鹰与地上的走兽不同,那是不一样。可男子和女子又能有多少差别。那些差别全是这天下人给的。”
“你要学好规矩,学好礼节。你做的事让任何人都挑不出差错,至于其他的,他们无人能管得了。苏家走到如今,靠的就是我守着这个道理。”
“情之一字,可信,不可轻信。苏家于你是多少年的情分?旁人才多少年?为了年份少的,去敌对年份多的情。天下这种傻子,多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