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后,商景明问苏千轶:“你想听……”
问的同时,他已在内心想着。要是千轶喜欢,往后东宫里可以时常叫乐坊的人过来。东宫太安静,千轶有时会无趣。
话还没完全说出口,门口恰有一人匆匆赶来。来人进门先敲门。
“进。”
来人得允许进门后,朝着屋内两人巧笑着说:“听闻是苏小姐到来。不知我们迎春公子可有荣幸,为小姐弹上一曲?”
商景明听到这个名字,重复:“迎春公子?”他有记忆。
迎春是京城花阁名头最响的一位。想要见他的人被戏称可以从皇宫排到城门口。每日都有人愿意为他花上无数金银首饰,当每年游街时,看他花车的人次次都挤到好些出人命。
他能言善辩,颇有心计,不是只凭讨好人能活到现在,居于花阁众人之上。
朝中锦衣卫有在花阁中轮班值守,谈起迎春都是一句“不简单”。
来人应着:“是。迎春公子喜欢诗词歌赋,也喜欢笔墨字画。早听说苏小姐美名,没想今天恰巧有缘能够见到。当然,若是小姐和这位点别人,那小的也只能如实回去禀告迎春公子。好让公子多学点才艺,往后能被小姐多看一眼。”
商景明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轻声响动。
他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位迎春公子有心了。”
虽听不出喜怒,但不说苏千轶,连春喜都听出太子殿下不愉。
苏千轶侧目。太子殿下耳廓的那点红早早褪到一干二净。如今他的神情阴晦,又好似回到他们初见时那一晚上。
她意外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在苏小侯爷苏漠身上感受到的“凶意”。又或者说,这属一种杀意。
有老夫人的话,苏千轶无论如何也要照拂迎春。她不可能让太子对迎春动手。眼皮子底下最安全,还是点迎春最妥当。
她惆怅不由盯上太子头顶。
指不定哪天就能放羊了,还是她主动放的羊。
苏千轶本不该带商景明来花阁。她今天见了自家祖母,苏家老夫人,心中对她以前做的事有了一些别的揣测。
现在既然带太子殿下来了,见见迎春是好事。
人和人见的次数越多,暴露的事越多。
她没摸清她和太子的真正关系,对她和迎春之间的关系也不算肯定。
不知他们三人,谁先暴露给谁。
反正她现在,都不记得。
苏千轶重看向来人:“劳烦迎春公子。我今天想随意听听曲,也想找人聊聊。”
第29章
来人欢天喜地回去通知迎春公子。
门关上, 商景明开口:“尔东,你去门口。春喜,你回去替你家小姐取药。”
春喜看向自家小姐。
苏千轶点了头。
春喜见状, 跟着尔东一起前往门口。
两人把门关上,互相对视一眼。
尔东已见多了殿下近来与以往不同的姿态,惊极反稳, 有点自暴自弃:不过是和心上人一起逛花阁,没什么大不了。律法没有规定太子不可来。
万一被陛下发现,最多骂一顿。
春喜面上强作矜持:小姐, 迎春公子知道太子。太子可不知道迎春公子。这样下去真的没有问题?再者, 她们出来这么久, 苏小侯爷一向来喜欢派人跟着,随时可能摸到花阁来。到时真的也没问题吗?
以前明明会将所有人分很开,让各人做各事。如今可怎么办?
两人内心想法多到如线团缠绕,最后挪开视线。
尔东值守,春喜匆忙折返苏宅。
屋内,苏千轶不记得事,商景明敛去情绪, 将花阁说了清楚:“花阁建立之初, 本意只是建一个民间乐坊。后来为了折辱一位罪臣, 也为了以儆效尤,便将其七岁以下的孩子送入花阁。众人发现七岁以下的孩子若是流放,即便有人庇佑看护, 一样难活, 不如入花阁。自此以后成了惯例。”
“迎春入花阁, 应该一样是七岁之前。”商景明这般说,“他们算不得戴罪之身, 但困在花阁中,不可参与科举、不可从军。能做的只是卖艺和行商。”
苏千轶心想,那该不止。
花阁是京城权贵热衷于过来喝茶听曲聊天的地方,各种消息真假往来多。这花阁的消息归皇帝管辖尚好,要是帝王平日不怎么管,恐有别的隐患。
迎春那样的人,晚上宵禁都能和太子、苏小侯爷一样出行,又深得她以前信任,替她做了不少事情,手段绝不一般。
落于尘埃,容易被人忽视。太子常年居于东宫之中,碰见的都是面上高风亮节之辈,不知懂不懂底层的人心复杂。
她想着想着,拿起茶杯遮住自己疑惑:那她自己怎么会……懂这些?明明她比太子年纪更小,养在老夫人身边,怎么算都只是个普通官家女。
她想干什么?为了找一个人成婚?于是选定太子?于是努力成为太子妃?
想不通,猜不透自己。
苏千轶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后和商景明笑了笑:“罪臣也是臣子,学生、亲眷自然会到花阁里照看一下小辈。这里来的权贵一多,商贾和普通百姓跟着上门。”
花阁因此相当热闹。
商景明:“追捧未必是好事。文人墨客一上门,再写点诗词,旁人便觉得花阁算得上雅致。花阁每年游街热闹,百姓跟着旁观如同参与庙会,让人觉得卖艺也没什么不好。对高门大户而言是折辱,对寻常人而言未必。天下百姓大多穷尽一生,也无法过上在花阁的奢华一日。”
花阁如此奢靡,换成米面可以养活多少百姓,可以救灾时救下多少条命。他若非见证过苦难,又怎会看花阁不顺。
苏千轶细品着太子最后一句话。
天下百姓大多穷尽一生,也无法过上在花阁的奢华一日。
花阁里的陈设,每一件都相当贵气。瓷器漆器如寻常物件,随处可见。苏千轶手里的茶杯,摸着也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瓷。
琴棋书画,每一样光学就要花大量的钱大量的时辰。普通百姓连识字都做不到,又怎有机会学其它。
太子殿下并不喜欢花阁,不是因为看不起花阁,而是因为他心中挂着更多没有背景,没有钱财,有的是一方土地的百姓。
居于高位者,难感同身受。他们再怎么怜悯,转头依旧五谷不分。
要是太子的话放在别处说,她会觉得太子虚伪。他享用着天下除帝王之外最好的一切,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标榜他自己,不做事毫无作用。
可太子殿下放在花阁里,仅对着她这等无关权政的人说,她能察觉到太子只是有感而发,随意吐露。这是他内心真切的念头。
意想不到。
苏千轶对太子这般姿态,有些没想到。
除了翻墙一事,她每回见太子,都能对其高看一眼。有这样的太子,是天下百姓未来的福分。
她被自己念头逗笑,又换了个问:“花阁收来的钱是到了谁那儿?朝廷?”
商景明对这事很清楚:“首饰物件一类全入帝王内库,银钱三成维持花阁营收,余下交由专人,专供会审开支。会审,有时是三司会审,有时会是九卿圆审。判哪些官员是什么罪。”
苏千轶听了个明白。
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人聊了这么片刻,门口传来脚步声。门口有尔东值守,来人没有敲门,隔着门在屋外请示:“在下迎春。”
尔东:“殿下,迎春到了。”
商景明:“让人进来。”
门敞开。
屋外的迎春借着门开之便,抬头抬眼露出全貌。
他身形修长,穿着宽松飘逸长袍,头发顺滑简约扎着,手上抱着沉重的琴却半点无违和,望向屋内两人,面中带笑,不卑不亢。
他与苏千轶初见时不一样,带上了一点慵懒,好似刚起床。
如此姿态,可以说是不修边幅,看得商景明皱眉,看得苏千轶不由再多看一眼。
迎春朝着两人行礼,恭敬说着:“见过苏小姐,见过这位公子。在下迎春,今日能见两位,实在有幸。献丑先为两人弹上一曲。”
说罢,他迈步入内,几乎可以说是轻盈入座。
商景明微顿,这声音听着耳熟?
太子尚未想起这声音哪里耳熟,琴声淡淡响起。
苏千轶听到琴声回神,望向迎春的眼神带上一丝钦佩。这光下的迎春和晚上不见光的时候,不一样!再者是,他这人平日既要学琴棋书画,又要帮她做事,还要招待花阁客人。
真的很会安排时辰。
伴着乐声,寻常人早已叩起桌面应和,又或者上了菜,拿着筷子击杯附和。然而苏千轶满脑子都是“迎春真不简单”,又全然不懂乐器,只盯着看。
商景明在边上刚想手指点两下桌面,余光见苏千轶视线完全落在迎春身上,当即收手。
他沉默了两句曲词,缓缓侧头开口和苏千轶说:“我也学过琴。不过从不学这种软绵曲调。先生教的不是高山流水就是破阵曲。”
迎春垂首,长发滑落两缕险些到琴弦上。他姿态不变,手势稍作变化,曲已从刚才靡靡小调改成了高山流水。
苏千轶听不出曲改了,当变了章节而已,好奇地问商景明:“您平时弹是自娱自乐?还是说会弹给……父亲听?”
商景明带有深意多看了一眼前方的迎春:“我多是自娱自乐,没有给他人弹奏的兴趣。”
迎春不动声色,面上还是那点笑意,手上姿势再变,让曲调直接高昂起来,变成了破阵曲。他几乎明晃晃在说:这两首曲谁不会?不弹而已。
商景明确信,这位迎春公子对他意见很大。
按理来说他没有被认出来。所以意见很大,是因苏千轶?
商景明略一思考:“说起来,阳关三叠不知道你记不记得,知不知道?当时我先生很是喜欢,特意教了我。”至于学没学会,那是另一回事。
苏千轶哪能记得这些:“不记得,不知道。”
迎春又将曲调改成阳关三叠。这一回,他眼眸视线不再落于琴上,而是对上了商景明。如此一来,颇有挑衅之意。
商景明在这一刻,已开始寻思着把所有知道的曲子都报一遍。左右累的人不会是他。他挂起笑意,眼内生寒。
下一刻拿着菜谱归来的引路人,一脸蒙逼诧异踏入房间,满是莫名听着“阳关三叠”,询问起两位客人:“两位要吃点什么?”
苏千轶对两人的挑衅坑害一无所知。她一听要吃什么,差点从位置上站起来。
天天在家里吃得清淡,人都快和菜叶一样清淡。
现在,她可以随便点。现在,她身边连个春喜都不在。
她看着菜谱上的字,掷地有声:“肉。”
菜谱上的菜品名一个比一个雅,苏千轶看不明白。什么翡翠湖鸳鸯,听起来就素。她把菜谱交给商景明,直接与人说:“烧鸡、烤鸭、酱猪蹄。”
这些是她在路上听到过的叫喊声,闻起来可香。她本以为自己短期内绝对吃不到,没想今晚来花阁有意外之喜。
苏千轶郑重:“再加个汤。这个可以是菜。这些有吧?没有就出去采买。现在还来得及。”
迎春当场弹错了一个音,惊愕看了一眼点菜的苏千轶。苏千轶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么大口吃肉了?失忆一回,性格大变?
商景明拿着菜谱的手顿住,随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出了声:“哈哈——”
苏千轶扭头看商景明:“殿——垫垫肚子。您有什么高见?”
商景明忍不住笑意,慢条斯理在几个果菜上点了点:“再加上两个。我们两个肯定吃不完。等下让春喜和尔东一起吃点。尔东喜欢吃菜,你不能光给他吃肉。”
苏千轶当做这是在给她面子,配合应下:“嗯。”
商景明把菜谱还人,让人下去上菜。他这回再度看迎春,依旧是颇有深意。不过他是没了和人争的意思。
迎春出自花阁,只能待在花阁。
如此念头刚有,他就听苏千轶招呼人:“迎春一起吃吗?”
第30章
苏千轶心心念念全是接下去的菜色, 半点不打算继续赏乐。她招呼迎春:“一起吃点。”
这招呼一下,商景明不乐意,迎春也没能高兴到哪里去。
迎春迎春, 是冬去春来,是清早光落下的那抹鹅黄清冷,是凉风中带来的一缕浅淡花香, 是万物复苏,生灵雀跃。
他既不会有夏日酷热难耐,又不会有冬日凛冽。他抬手投足自有气度, 哪怕遮着脸也能在人群中被人多看两眼。
这样的他, 和烧鸡烤鸭酱猪蹄, 那是没半毛钱关系。不是说他真不吃,只是就好似仙人是不该如厕的一样,他也不该拿着鸡腿鸭腿猪蹄啃。
他不行,苏千轶也不该这样啊!
她苏千轶身为未来太子妃,要维持身姿,怎么能这样?
迎春笑容僵住,当场婉拒:“不好打扰两位用餐。迎春只是想献曲之后, 能再和苏小姐多聊聊。苏小姐多说两句, 迎春便知足。”
让他陪吃, 不如让他当场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