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青年才俊,娶妻不算难。魏夫人出嫁时没要多少彩礼,嫁妆却半点没缺。她知道笑着等她的郎君,会在雨下为她撑伞,会因思慕在窗口探头。
他会在她生病时,亲手替她煎药熬汤, 替她出门买好吃的糕点。
他们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们初到京城, 什么都陌生。”他第一回 见那么繁华的京城, 才知道原来真随便走两步就能撞见官员。她第一回见那么多贵气的女眷,才知道她丰厚的嫁妆到京城算得上微薄。
中进士,入翰林。
他们要租房, 出行要马车。俸禄尚少, 各种开支大头全是她拿嫁妆在补贴。好在日子有盼头, 没过几年俸禄涨了,她也不需要再掏嫁妆。
可京城太繁华了, 要是真花钱,哪里能止住。
贵女一个簪子便是几十两,布匹贵的要十两。春去秋来,想要攀上那些有家底的权贵,总得要让自己有些门面支撑。他总是这么说着,于是钱最终没能积攒下来多少。
“从徽州到京城,一步步走来。我整日想着你主外,我主内。我们此生此世已是光宗耀祖,没有辜负两家爹娘祖上期待。”魏夫人没了辱骂的心思。
骂魏俊能怎么着呢?
当年陌上公子,书生意气,如今蓄了胡,出门便打着官腔。她说着过往,才发现曾经喜欢的那个书生,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留下来的,是她曾经看不上眼的那类人。
“你要到花阁来,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你总说官场也要与旁人结交。觥筹交错,是一种情分。”魏夫人扯了扯嘴角,“但你万万不该拿我的嫁妆。”
她的那些嫁妆,一部分留着她往后老了用,一部分要留给女儿,当女儿嫁妆。
想起女儿,她眼泪再次流下来。
她懒得去擦,花阁的人却主动递过来手帕,轻轻按压她脸上泪痕。不能多擦,再擦是要擦破皮了。
魏俊脸色难看。
他求学为官多年。在徽州,人人觉得他天赋异禀,注定是一代贤臣,早年对他亲切后来对他殷切。当他到了京城,科考入翰林,旁人对他也是客客气气。
入翰林者,谁都可能将来入内阁。翰林,是权势的通天塔。
谄媚和客气,是下对上。区区一个刚入翰林院的官员,在京城里对谁都要低一头。
他在京城没有根基,想要在翰林站稳,必然要和翰林那些官员有所来往。喝酒吃饭送礼,有时喝得烂醉,腹中难受,深感步履维艰。
这些是一个女眷能理解的吗?她即便理解,能替他受这份苦吗?回到家中,无非是听她说一些柴米油盐,听些钱财琐事。
诗词作曲,她难道不会吗?她会,可早已忘在了徽州。她如今和街头那些斤斤计较的妇人没有任何差别,早已不是当年桥头巧笑念诗的姑娘。
唯一的乐子,就是到这种地方听曲作乐,好稍麻痹一下自己,让自己放松放松。
结果今日竟闹了这么一出。
全花阁都知道,他魏俊被夫人找上门来辱骂,为的是他拿了她的嫁妆。她的嫁妆难道不是家中的钱财吗?她护着那点钱财,像一个只进不出的貔貅。
貔貅尚好,偏生她贪婪。她天天指望着他那点俸禄,给她买礼物,给女儿买东西。他的钱财是大风刮来的吗?
魏俊语气不善:“你哭够了吗?这种事值得你到花阁来找我说?这才多少钱?一家人算得这么计较,闹得家中不安宁,还要把不安宁闹到外头来。是不是我下回上朝被训斥,俸禄被克扣,官职被贬,才能顺得你心?”
魏夫人泪水骤然一簌,哭得更凶。
她半点没想让魏俊官场上不好过。她实在是太愤怒,又心中生悔。嫁妆明明是她的根,娘家里人人都告诉过她,不可随意动。可要是魏俊过得不好,她的这些嫁妆又能有什么用处?
这种事,在花阁年轻人耳中听起来实在可怜,在年过三十的那一批人耳中听起来实在俗烂无趣。
迎春站在门外,听着花阁一个年轻孩子低声埋怨:“什么嘛,明明是他自己拿了家里过日子的钱,非要来这里装阔气。话里话外像是夫人的错。”
年纪长的,轻哼一声:“这种事年年有,你当就这么一回?出去走一圈,多得是。花阁不可赌钱,尚还好点。那些偷摸开的小赌坊,月月都有人家破人亡。赌徒为了钱财早失了心,不做人了。”
年轻人倒吸气。
年长者还在趁机教训人:“要我说,你们这群家伙少被那些情情爱爱冲昏头脑。真心都能变,何况到花阁来的多是假意。他人花钱来享受,可不是与人谈婚论嫁的。上回那个,卖艺不够,听说客人苦难后自掏腰包,结果被人骗光了钱。人待在花阁待傻了。”
花阁的人出不去,钱能自己攒点。
有的人来花阁,骗人感情不够,还带骗钱的。花阁出身的人,罪臣之后,本就自卑。谁待他们掏心窝一点,他们很容易信。
迎春轻笑开口:“不要因有的人不堪,就觉得所有人全如此不堪。哪怕落在井里,指不定有过路人放下一根绳。”
几人看向迎春。
迎春走进门,在魏夫人的茶中倒了一些热水。他将茶杯放到魏夫人手中,示意人现下喝一点水:“哭是个累人的活。”
屋内夫妻两人的对峙被如此打断。
迎春施施然坐下,对着魏大人笑了笑:“魏大人,花阁的人懂规矩,不该说的话不会对外乱说。只是这么一闹,确实有不少人看到。”
魏俊脸色沉重。
“今日魏大人的开支,看在迎春的面上,花阁给魏大人免了。”迎春这般说,“魏大人哪是差钱的人,只是住在一起,钱财拿起来难免怎么顺手怎么拿。至于魏夫人,气恼的不是这点钱,是魏大人拿钱没有与她说。”
他替两人找着台阶。至于朝堂之上的事,那就与他无关了。他能管的只有花阁,只有现下。
要不是苏小姐当时瞧着对这事上了心,他现在懒得出现在这里。
这种琐事,这种烂人,实在无趣。
迎春敛去眼内轻蔑,朝着魏大人笑起来:“家和万事兴,魏大人和夫人千万不要置气。要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家里人才是最贴己的人。”
魏俊不置可否,脸色稍缓和,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魏夫人喝了两口热茶,想到今日的开支不用花出去,她的嫁妆还在,神态缓和了不少。
迎春三言两语将这事处理半妥,甚至提点魏俊该如何去向旁人解释。他借口帮人找好了,能不能用,会不会用,全看魏俊自己。
这么做足够么?迎春不知道。
他又不是魏夫人什么人,也不是魏大人什么人,没必要去管他们之间的事。
而失忆后的苏小姐,暂不是以前那看不出深浅,坐在棋盘边上落子的人。她如今想要做什么,需要他做什么,他亦不知。
……
苏千轶出门一趟,认错几天。
连原先想要给太子买礼物答谢一事,外出时错过,几天都没新的机会。
她先换好了衣服,老实巴交去找她爹苏大人认错。苏明达很少见苏千轶叛逆不听话,担心归担心,微妙带上了点欣慰,于是没多责怪,直说:“好好休息。”
柳夫人则是把这事挂在心上,又让侍女看守起了屋子。这回侍女是轮值,白天夜晚确保都有人在苏千轶房门口守着。
苏千轶想的事多,能做的事不多。她每天按时吃药,没再折腾自己。
御医再来给苏千轶扎针,检查一番过后,很肯定说着:“看起来头上已经没什么事。现在换个药,再多调理调理身子。不需要多扎针。”
御医相当稀奇的是:“还是一点没有想起来么?”
苏千轶摇摇头,又顿了顿:“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起来。偶尔会觉得一些人说的话,或者做的动作很熟悉。日常里有些本该知道的事,也会自然说出口。”
洪御医拿了纸笔,将这情况记下:“稀奇,以前见过一些离魂的,要么是直接变了个人,要么是忘记了一段时日的记忆。第一次见你这种。你头上血块,慢则一两个月能化开。到时再看。”
苏千轶应声。
洪御医再细问了一些,写了一整页。他寻思着:“或许你是两者皆有。慢慢来,不影响你平日,自是没什么大碍。”
苏千轶刚想对老生常谈再应声,又琢磨了一下。
影响,非常影响。
她实在把不准,自己的墙头每天晚上到底有几个人爬。
苏千轶长叹一口气:“没什么好方法能让我快些记起来吗?”
洪御医表示:“有。”
苏千轶当即看向洪御医。
洪御医作为太医院的老人,虽现在多是给皇室权贵看病,但早年各种疑难杂症见过不少。他对苏千轶说了下:“人会有最执念。记得最深刻的东西,最牵挂的人,最在意的事。多找一找,或许会有帮助。”
第37章
失忆前的苏千轶有什么执念?
最深刻的东西, 最牵挂的人,最在意的事。
私房钱翻找过,没能一下子记起来什么。家里人从祖母到父母再到妹妹、太子和苏漠、迎春和春喜、好友。一番接触下来, 给她最大触动的祖母,余下的被众人均分。
而最在意的事,是嫁给太子?
未必。
但除此之外, 好像也没什么特在意的事。
苏千轶想来想去,觉得洪御医这方法说了和没说一样,半点没能帮到她。只能说有安抚的作用, 实际的成效难以见到。
她幽幽再叹息:“洪御医, 这法子怕是对我没什么用。我不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
洪御医笑起来。他年纪已大, 对年幼者多包容:“人活一世,糊涂比聪明说不定更好。我自小学医行医,顺其自然当了大夫,最后成了御医,也没什么执念。”
他带有一丝少见的惆怅和羡慕:“太医院有几个御医和我不一样。他们的执念是行医。我家中各个是大夫,他们多是半路出家。有执念的人很了不起。”
执念。
苏千轶思考着这一点。
洪御医将东西收好,没再多打扰:“没执念也没事。苏小姐多休息。平日可以在院子里多走动。长久坐着并非好事。”
苏千轶最后应了声。
御医离开, 苏千轶在床上再度躺平。她头上不再需要包扎, 只涂抹了一点新药油。药油的味道浅淡, 混杂在她的熏香中,融成特殊味道。
她躺了一会儿,坐起来抓春喜。她出不了门, 春喜能出门。
苏千轶带着春喜前往书房, 拍拍屋内椅子, 招呼春喜坐下:“来,给我讲讲外面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魏大人那边的事。”
自家小姐被关在家里, 这几天除了苏宅的人,其余什么人都没能见着。春喜能出去,当然帮着打探了不少消息:“我听人说了。魏大人和夫人从花阁回去后,并没有多争吵。魏大人照旧上朝,有言官匿名参了他一本,认为他品性不行,不适合执教新入朝的官员。”
这么细节的朝堂事,本不该让春喜知道。
春喜嬉笑一声,颇为自傲:“魏大人家那边的扫街,和我们这儿的扫街是熟识。他们消息灵通,偷偷和我说的。魏大人为此请了好几个翰林院的同僚去自家吃饭,是魏夫人亲自下厨做的饭菜。出来后在门口说这事,被他们听得清楚。”
皇帝哪管这种小事,估摸着内阁和吏部商量着要不要换个人。魏大人不想被换,只能拉帮结派。
苏千轶:“魏夫人亲自下厨?”
春喜点头:“是啊。夫妻总是一体。魏大人遭难,魏夫人日子也不会好过。她当然需要帮衬着魏大人。”
苏千轶在花阁时还想着要如何帮魏夫人一把,没想还没帮,人已自动走回到夫君那儿去:“还以为魏夫人因这等事,能拿出点气魄。”
人都冲到花阁去了,最后居然又回到魏大人身边,当一位帮衬的夫人。
一切就和春喜说的那样,真介入做点什么事,容易里外不是人。
春喜见自家小姐声音低落,又免不了问:“小姐希望魏夫人怎么做呢?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要是魏夫人以后改嫁,又或者孩子跟着魏大人,魏大人再娶妻,孩子日子都过得不容易。往后成亲也会是一桩麻烦事。”
苏千轶问春喜:“你觉得魏大人经过这一次,会改么?他下次没了钱会不会又去动夫人的嫁妆?上次是在花阁,下回要是充面子把钱花在别的上面呢?到时候他们的女儿,日子能过得容易吗?成亲会有嫁妆吗?没有嫁妆可以许配给好人家吗?”
春喜琢磨一下:“这不知道。”
苏千轶又问:“你说他宴请同僚的钱,是不是魏夫人出的?”
春喜迟疑。能拿嫁妆钱上花阁,说明手头没钱。宴请的钱说不定还是魏夫人的嫁妆。
苏千轶:“所以整件事,错在魏大人不该去花阁乱花钱,又拿魏夫人的嫁妆钱。他承担了后果,却还是要魏夫人替他付这笔宴客钱。”
她直摇头:“单说这一事,魏大人能改尚好。要是不能改,往后麻烦的地方多了去。”
嫁妆钱有用光的那一刻。到时一家三口怎么在京城过日子?
衣食住行都要钱。官家女子多要请女先生教习字看书,虽不用科举,但也要给孩子启蒙学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