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马车行路,三人到翰林不算快,好在也没花多少时刻。
翰林院就建在国子监隔壁。比起国子监,翰林院那院子实在说不上大。国子监的人,个个向往入翰林,只是此时此刻,一个人都不敢往翰林张望。
崔仲仁垂首,看似恭敬,内心早已用华美的词句,把窃贼骂了个半死。没骂全死,是因为他余下的词句用来骂翰林院里的老臣了。
这老臣按说法,说窃贼早不偷晚不偷,如今偷。说明年轻刚入翰林的这批有着最大的嫌疑。有些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们知道他崔仲仁有钱,还似乎与苏明达大人和太子有些关系,又说,不像崔大人,长相出众,手上阔绰,品德高尚,文采斐然。一下子离间了他和年轻官员。
崔仲仁哪怕平日里人缘好,在这会儿也平白开始受两边疏离。
当然,他内心的深处,还留了几句嘀咕太子的。
翰林中央,太子商景明坐着,查看着翰林院所有人的供词。旁人看来,太子不该介入此案。偏偏朝堂上,太子站了出来,说自己与崔大人熟络,愿看在崔大人面上查一查案子。
于是就出现了今日一幕。
崔仲仁对太子的嘀咕,无非是:心机深沉!肯定有所图谋!
苏千轶到达。怀三儿进门通禀。苏千轶微探头朝里张望,就听见商景明熟悉的声音在问翰林院官员:“你们连自己物件都保管不好,今后如何能被委以重任?”
苏千轶深以为然。
太子的话没得到回应,怀三儿就来请苏千轶进门。
苏千轶往里迈步,不少臣子垂头偷瞄,发现是年轻女子,心里头各个惊异又怀疑太子是在羞辱他们。怎么能随意让一个无关女子在这种时候踏入翰林?
唯有崔仲仁诧异的同时,又把骂别人的话匀了两句给太子。
尔东眼疾手快给苏千轶搬了椅子。苏千轶朝着商景明行礼,随后才坐下。
商景明将手中供词递给苏千轶,继续与这些大臣说:“此案是谁做的,我已经心里有数。刚才最后给你们纸笔写供词,让你们再次回忆这些天有嫌疑的人或者事情,不过是给人一次机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哪怕只是交代东西去了哪,也比什么都不说强一些。”
苏千轶翻看着供词,发现这些大臣文采一个比一个好,就是不说人话。绕绕弯弯大多都在讲他们自己无辜。
供词没有署名,为了掩盖身份,字都有着同样的科考字体。一目十行下去,苏千轶找出了一份情绪外露厉害的。上面字里行间,无非说着一个意思:风口浪尖者未必是嫌犯,推波助澜者肯定有问题。
哪怕用了一样字体,这笔迹痕迹和口吻万分眼熟,和苏千轶收到的情书一模一样。明显是崔大人所写。
官员们又开始一一发言,试探着太子口中说的人是谁。
商景明就是不回答这些人话,反而侧头问苏千轶:“看了这些口供,可有什么想法?”
苏千轶取出几份有推波助澜意味的口供:“这些有点意思。”
商景明将这些口供折了大半,露出的字迹点了一个老臣出来:“先生让大家认认供词。”
这老臣躬身上前拿过去扫了眼,愣是从这一样的字体里,认出了几人。他拿着供词找上了门,当场分发:“几位看看,可是自己的?”
第40章
被点到名字的几个大臣, 脸色都极为差。
他们中有人直接跪下:“殿下,臣是真的一无所知!”有人则是恨不得当场骂太子污蔑忠良,气得发抖几乎快不想解释。
苏千轶注意到其中的魏大人, 心中不由冒出一个“果然”。她想起前些天春喜得的消息,似是随口一问:“几位大人平日私交甚好,该是近来也一起吃过饭吧。”
这话一出, 魏大人几乎是快步跟着跪下,开口解释起来:“翰林院中众人私教都甚好。臣近来家中有喜,找几位同僚吃过一两次饭。”
这事情本极为寻常。可苏千轶特意提出来, 就好像是刻意提出。翰林院里没有秘密, 为官者大多心眼多。哪怕是几个被邀请的大臣下意识都怀疑起魏大人。
魏大人私下里近来似乎是有点拮据, 只是这种拮据会不会……犯错?新官员大多都是外来人,未必能够知道哪里销赃。老臣则未必。
各位官员心中绕绕弯,没有一个说出口,甚至脸上表情都没有丝毫差别。
魏大人低着头神情沉痛,再抬起时,那种沉痛展露在众人面前:“臣在翰林如此多年,哪会没有一两个好友?苏小姐, 您可是怀疑臣?”
所有人视线几乎都落在苏千轶身上。苏千轶微顿。她不喜欢这么冒头, 现在微微走神, 很快又收回意识。魏大人点她的名,她朝着魏大人浅浅笑起来:“没有任何证据,我怎么会说是魏大人。只是殿下点了名, 我才如此问了一声。”
这个事是太子在管, 可不是她的主场。这群大臣能为太子跪下膝盖, 不会为她而跪。
魏大人又将视线转向太子商景明:“殿下!您一定要听臣说。这几日臣日日操劳授课之事。物件丢失的时候,臣都有事在身。”
苏千轶在内心将魏大人的“说”改成了“狡辩”。要说刚才她只是有点怀疑魏大人, 现下已差不多坐实这件事是魏大人干的,最不济,他也是个知情者。
物件丢失,大多是过了一阵子被人突兀发现。没有人可以确凿哪时哪刻丢了东西。除非魏大人不在场,不然他也无法切确说出自己是无辜的。
接下去,魏大人为了证明自己无辜,说了自己行程:“臣早起上朝,宫门口用饭,后与众人结伴回翰林。这一路都有太监检查着臣等衣冠举止。回翰林之后,臣匆匆前去教习。中途稍休息也在屋中。授课之后,臣回到自己办公处,整理书籍。随后用饭,用过之后再稍作忙碌就回家。身边一直有人。”
苏千轶侧看向商景明。
太子殿下坐在那儿,朝着她微微颔首。看似寻常,实在矜贵雅致。衣袍头冠华贵,日光洒下,似是给这人镀上了一层金。对比起给她偷拿鸡腿的弟弟,翻墙姿态也是不太一样。
有点晃眼。
“魏大人说的理,纸上全写了。”让人晃眼的人开口,“这话放在每一位大人身上都一样。其余大人操劳一日的,身边多有人。偷人钱财的事,总要被偷的和偷窃的一起在,不然怎么偷?”
众人:“……”还挺有道理。
苏千轶险些笑出声。
商景明:“各位大人互相信任,衣袖宽大,东西顺走放到袖口内,出门不会查。没人恰好看见,当然不能随便污人清白。”
就算看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会如此公开说,特意和人过不去。
而供词来看,正好是没人看到的。
商景明问:“所以一看证物去了哪里,谁拿去卖。再来我们要来看,谁如今迫切缺钱。魏大人是认为……汤大人吧。”
被点名的汤大人沉下瘦削的脸。他家境在翰林中是谁都看得出的差。几乎出事后,大多人都在若有若无怀疑他。
他跪下:“殿下,臣冤枉。臣……”
汤大人词穷一瞬,被如此当中点出,羞辱的几乎落泪。可他咬牙逼迫自己说着,“最近,臣有朝廷给的钱。州府和县城都也送了一笔钱,资助臣度过这些时日。”
“臣是也有落单的时候,也有和几位失窃大人在一起的时候。但……”他想不出该怎么证明自己无辜,“臣愿让殿下搜!身上和家里都可以!臣绝无一点多出的金银。”
崔大人看不入眼,没有被点到也出列:“殿下,汤大人去年冬日时分无钱,宁可一碗粥煮好冻成块,分次食用,也不低头借钱。当臣无钱时,更乐意分臣一块粥。我早许诺过他,只要他差钱,尽管和我说,不用在意旁人眼光。他根本不可能偷人钱财。”
商景明开口:“没说是汤大人。汤大人贫时都可接济旁人,哪需要如此。”
“我亲自来一趟,想人不可能一生无错。让诸位匿名写点供词,是想卖个诸位面子。既有人硬不要这个面子,还是直说吧。”
他站起身,亲手扶起汤大人,拍了拍汤大人,示意人放宽心:“前些时日,我机缘巧合听见魏大人囊中羞涩,偷拿了发妻嫁妆。魏大人为人师……如此不妥。我当然是想是否找个机会接济一番。没想到……”
商景明望向魏大人:“近来事忙,回过头发现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犯错。”
魏大人脸色一变。他这段时间竟然被人跟踪着?
话到如此,是个人都认为魏大人颇为不识好歹,并不敢多想。崔大人例外。崔仲仁在内心嘀咕:所以太子会随意找人跟踪大臣?这种行为细思恐怕会出事。
崔仲仁稍抬了抬眼,发现苏小姐一直在看太子殿下,内心沉痛:苏小姐,太子真不是个东西,行为太复杂,您把控不了!
崔大人能想到这。苏千轶近乎本能,想得比崔大人更多。
她各种念头在脑中转了几圈,没将其说出口。
魏大人深刻知道这时候要是再不说点什么,恐要出大事。但他真不知道太子已经知道了多少。到如今这个地步,他除了求饶竟头脑空空,想不出更多的办法。
魏大人一步步挪动向太子:“殿下!臣……臣实在是……无奈!臣为官多年一向清贫……”
恐惧将其吞噬,他眼泪崩盘似落下,将原本翰林的文官脊梁抛弃。又或者说他在踏错的第一步,其实就已经将他年少初心丢弃。
侍卫上前挡住人,不让魏大人靠近。
商景明手背到身后,肃然威严:“人人都有无奈。有的人选择正道,有的人选择歪路。这平整官道你不走,是谁逼你走那些小路?是你自己。”
不再多说,商景明让侍卫动手:“带魏大人走。他会交代自己把钱送哪里去了。”侍卫当即上前拖曳魏大人。
魏大人被狼狈拖走,眼内恐惧不减:“殿下,殿下——”
商景明安抚其他官员:“各位大人请起。这事情算是我逾越来处理。烦扰各位大人。翰林院是我朝之基,如此之事是该尽早处理。”
官员们纷纷起身应下。
商景明安抚好官员,侧头对苏千轶:“刚才可吓着了?本不想让宫里朝中事打扰你,没想到你直接过来了。”
如此妥帖。
苏千轶笑笑:“没有。我听说殿下要处理正事,特意过来看看。该算是我打扰到殿下才是。”她稍一寻思,“借一步说话?”
商景明点了点头:“不如去隔壁国子监?国子监放假,没有什么人。内里有院,走走可赏景。”
苏千轶应下。
商景明和官员们交代一声,带苏千轶前往隔壁国子监。翰林院各大官员不免多看了两眼苏千轶。难怪苏家小姐私下被称为未来太子妃。这关系不一般。
不一般的两人结伴出门转入国子监。
翰林院官员们心有余悸,说起魏大人的事:“花了那么多时辰,谁想是魏大人!”
“我早说,他为什么一心想推给汤大人,是心里有鬼!”
“太子真是给足了魏大人机会和面子,没想他是一点不顺台阶下。”
崔仲仁听着敷衍着:“嗯嗯,我也没有想到魏大人会这样。汤大人真是无辜。”
见两人和侍卫们彻底没了踪影,崔仲仁狠狠心,踏步出门跟上:“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一趟。”
……
国子监里没有多少人。值守的人本想过来与太子行礼,也在看到太子只与女子同行,连侍卫都值守在不远处,而没有上前打扰两人。
苏千轶和商景明并肩走着。
刚展现了仁慈和果决的太子殿下,此时关心着她:“母后说话直,刚不知道和你说了什么。你要是应付不过来,尽管与我说。”
暖风拂面,苏千轶客气:“娘娘对我极好。她找我是想说我们的婚事。她认为这些时日,陛下就会赐旨。”
她注意着太子的反应,却意外听见:“……这样。那这些天你尽可能不要外出。宫里宫外事情会多。你身子没好透,可别又被冲撞了。”
苏千轶侧目望向太子:“听起来会有很多出乎意料的事。”
商景明停下脚步,伸出手顺了顺苏千轶头发:“千轶,你和我之间不用这么生疏。”
手没有碰触对脸,苏千轶依然能察觉到其手上暖意。
“那我要是问殿下,为什么选择跟踪魏大人。之后又想做什么。”苏千轶对上商景明,“你会告诉我么?”
商景明笑开。
本是温和的笑,苏千轶愣是在其中看到一丝哀伤,他透过她似乎在看另外一个人似的。她听见他说:“千轶,我什么都能告诉你。只是我也会怕,怕你不喜欢我。”
“怕你喜欢的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太子,是当年会带着金吾卫来救你的商景明。”他说着,“但我这些天才意识对我其实没那么好。”
他顿了顿:“我发现我原来为了自己私欲,什么都能做得出。”
苏千轶心一颤。
商景明往前一步,几乎是点水一般低头吻在她唇上,一触即离。
苏千轶猛然睁大眼。
商景明望向苏千轶身后,抬高声音:“崔大人是有事?说起来,我刚差点忘了,其实我来翰林不止为魏大人的事情,我找崔大人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