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祁有位旧交,在商界沉浮多年,经历复杂,他们曾聊起过斯家的后辈。
祝氏一把手讲话直言不讳,懒散又一针见血,说这一代里,能取代你的人就他一个,全看他想不想。
陈斯祁也乐于承认。有的路压根不是他本意,可总得有人要走,斯珩不想走,就换他。
斯珩对分寸和深浅的把握很准。
他记忆里,斯珩算是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世家情种,之前斯母有人情要还,让一个少爷在他手下做事,混当时顶级项目的资历,那段时间少爷正为了女友跟家里闹掰,第二天就被斯珩清出去了,少爷家长接受了斯珩友善的建议,全面停卡断供,连房租都断掉,一个月后人见情势不对,立马灰溜溜滚回来。
斯珩要是失控了,就跟名驹撞出跑道一样,应该多得是人想看热闹。
陈斯祁看了眼施亦均,微微笑了笑:“听话听音,看他在公事和人之间怎么选择就行。”
现在的状态,让陈斯祁想起斯珩小时候遇到过难以驯服的宠物,他送它去宠物学校,花了时间训练、找它的特性。等把它收归进手心,让它重新听自己的话后,他又再度兴趣缺缺了。
支线始终是支线,无法影响他的主干道。
斯珩自己的家,书房里挂的十六字。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陈斯祁收回思绪,跟施家兄弟随意聊了两句,没过多久,见斯珩踏进来,先去角落里开了个电话会议,年末有个重中之重的二级市场收购,他盯得很细。
会议收尾,他整个人状态才松弛了些,踱步过来跟他们打过招呼,接过施亦均递过来的酒,抿了一口。
“我怀疑你上辈子是无业饿死的,”
施亦巍笑道:“你的活真的永远干不完。”
斯珩耸耸肩,倚坐在陈斯祁这头的座椅最边上:“南延这边忙完,应该可以休息一阵。”
“那忙到什么时候啊?”
施亦均好奇问道。
“元旦吧。”
斯珩拎着威士忌杯,跟陈斯祁碰了下。
陈斯祁问他:“要出差吗?”
斯珩嗯了声,眉眼里浮出几分疲倦:“明天吧。”
陈斯祁嘱咐道:“注意休息。”
斯珩:“知道。”
说完,他指了指对面:“我补会儿觉,你们先聊。”
斯珩去了对角沙发上坐下,仰头闭目休息。
“明天出差?那肯定在外面过节了。”
施亦均啧啧轻叹:“小庄的生日不也是那天?”
斯珩忙起来,时间过得很快,对庄静檀来说尤为如此。
圣诞来临这天,庄静檀也忙碌了很久。
她从康氏离开,路过国金的广场,打算买点东西。在Hermès门口有人认得出她,对方一看就家世殷实,穿着昂贵高级,这位千金惊讶地凑过来,身后SA还大包小包地拎着。
“哇,你是庄小姐吧?我姐说上次在信苑碰到你了诶,你拍到喜欢的东西了吗?”
倒也没什么恶意,庄静檀回答地礼貌又心不在焉。
“嗯,没什么喜欢的。”
“你命真好,斯珩诶,死心塌地喜欢你呢,今天肯定会陪你过圣诞吧?”
千金感慨了句,随手从SA那儿拎过一个橙色袋子塞她手里:“送你了,当见面礼,下次跟斯总约会,可以来我家会所玩哦!”
庄静檀拎着袋子上车,司机还感叹了句。
“您不多逛会儿吗?”
外界也不知道谁传的,说斯先生把人捧在手心怕化了,大事小节都要陪着过,可司机是知道斯珩着家次数的,今晚也是在另一座城市参加商业宴会。
司机觉得庄小姐也是修养好,自己孤零零的,也还是摆得很稳,波澜不惊的。
对这些风言风语,庄静檀倒也不意外。
有三分深情吹足七分,从古到今在塑造人的金身上,都是好用招数。
斯珩的人生万念清明,连跌落都讲分寸效益,换别人口里的完美形象。
庄静檀还是佩服的。
晚上回家,她把到手的资料在备用手机上拷贝一份,仔细研究起康子晖的活动路径来,到了九点半洗澡睡觉。
六个小时后,闹钟准时响起。
庄静檀起身,撑着惺忪睡眼洗了把脸。
她把厨房里放冷的大餐,一道道端上桌,对着镜子把头发扯得凌乱又不会太疯,透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气息,这才重新坐回了餐桌上。
凌晨三点四十,斯珩到家。
入眼就是晃眼的灯,还有守着一桌饭,头埋在手臂里睡着的女人。
她很快惊醒,朦胧地看向他的方向,幽幽的灯照出熬夜的苍白面色。
“你怎么才回来?”
她的眼睛很干净,回荡着水汽。
斯珩看了她几秒,收回目光。他身上酒气没散净,臂弯里揽着西装,走到餐桌旁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他坐在椅子里,撑着太阳穴,看着不太清醒。
“航班晚了点。”
庄静檀沉吟了几秒:“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庄静音,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斯珩左手撑太阳穴,右手把玩着打火机,火焰一蹿又消失。
他声线也沾着醉意似得。
“水至清则无鱼。要么天生如此,要么是人造环境。”
庄静檀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
斯珩掀起眼皮,黑眸懒洋洋望向她。
“我有时候在想,你是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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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
餐厅一盏吊灯光线亮堂,照得出彼此眼眸。
庄静檀目光静谧,迎上他视线,沉默半晌后,很轻地笑了笑:“你醉了,斯珩。”
“对,就是这样。”
斯珩莞尔,整个人仰靠在椅子里,喉结处的弧线锋利又脆弱。
他目光没再看她。
“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在演……一场只有你自己知道剧本的戏。”
“人本来就是虚伪的。”
庄静檀慢慢道。
“跟你相处的人,有多少会完全放松?更不用说你我的关系。你比我更清楚。”
男人修长漂亮的手指缓缓击敲桌面。
“你说得没错,人本来就虚伪。听过那句话吗?你可能在某个时刻欺骗所有人,或者在所有时刻欺骗某些人,”
斯珩语气一顿。
“但不可能在所有时刻欺骗所有人。”
庄静檀目光微微闪烁,她望着他,视线一转,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渴望。
如果现在不是斯珩,而是康子晖坐在这里就好了。
餐刀就在男人手边,银色的,泛着幽幽的光,跟他白皙修长的指骨很相配,也会跟康子晖的喉咙很相配。
她的走神很短,斯珩没往她这边扫,只是闭着眼笑了笑,嗓音带着醉酒后的沙哑:“你看,你的心又飘走了。”
庄静檀决定结束这个话题,站起来就往厨房走:“你醉得太厉害了,我去给你煮点梨子汤醒醒酒。”
“我饿了,帮我煮碗粥,谢谢。”
斯珩起身要走,又察觉到什么,转头看见庄静檀静止的动作,眉头轻挑:“淘米,放水,按键,会吗?”
庄静檀犹疑了下,点了头。
半小时后,厨房里一股糊味似有若无地飘来。
庄静檀从厨房里探了颗头出来,神情真挚温柔。
“斯珩,我请你吃夜宵吧。”
斯珩没说什么,拎上大衣径直往门口走去。
庄静檀看了眼身后一片狼藉的厨房,神色闪过丝理所当然的狡黠。
她七岁就懂站在灶台边煮饭了,中餐里叫得上名的家常菜,她闭着眼睛都能做。
但沈珧说过一句话,很有道理。
有的事,是不能开头的。开了一次头,别人会认为那是天经地义。
给斯珩使唤她的机会,她闲着没事干么?
但说好请,庄静檀也是真心的。
现在已经大半夜了,可选项不多了,她提出去一家口碑老店,拉安全带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了后座男人一眼,提前打了预防针,
“那家店有点偏,只能停在附近,要往里走两百米,你可以吗?”
斯珩很轻地嗤笑。
“不行。你要背我过去吗?”
“那就辛苦您走一段了。”
庄静檀皮笑肉不笑。
她看了眼表:“噢,他们还有一小时要收摊了。斯总,坐稳了。”
庄静檀挂档踩油门,眉头不着痕迹地一蹙。
Purosangue座椅坐着硬邦邦 还是她的福特野马好。
她油门加得很猛,风驰电掣地狂奔,把这辆新车的性能发挥得很彻底,刚开到大路上在U型路口转弯,就被斯珩隔着敲了敲前座:“你要不要慢点?”
“那快下班了。”
斯珩捏了捏鼻梁:“赶下班?我以为你赶着上路。”
庄静檀哈哈干笑了两声,最后从后视镜里给他一个完美微笑:“您放心,安全开到,保证不耽误您长命百岁的大业。”
“谢谢。”
“不用。”
等停好车,往巷子里走的时候,庄静檀下意识要带他穿马路,但腿刚迈出去又收了回来,拽着斯珩多走了一分钟,在斑马线上规矩等红灯。
冬夜人烟稀少,红灯上显示还有漫长的82秒。呼吸间都会吐出白霜。
只有两个人的肩头轻靠摩擦在一起,在沉默中,斯珩想起什么,轻笑:“这也是为了大业?”
庄静檀转头看他:“走斑马线赔得多。”
斯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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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时间欺骗所有人…”:美国总统林肯
第29章
【二十九】
庄静檀选的这家店是吃砂锅粥的,老板是广府人,北上十四年,口碑老店,不讲究环境,回头客多,晚上九点半才开门,开到凌晨五点半收。
她选了个靠墙角的座位,落座前,眼疾手快地抽了两张纸巾把椅子擦了擦,因为清楚这男人事儿多得很,不想给他挑刺机会。
小店里已经不像半夜一两点那么热闹,但也基本上坐满了,有快喝高的客人注意到这对,看到男人姿态闲散地做甩手掌柜,女人忙前忙后还去海鲜区挑虾蟹,不由得侧目加吐槽。
——啧,看看现在大老爷们,这逼装的。
——就是,搭把手都懒,迟早媳妇儿得跑。
——世风日下,现在就是小白脸受欢迎啊,哎!
斯珩充耳不闻,坐得很坦然。
庄静檀跟老板认识,点好后坐回来,顺口问了句:“你要酒吗?”
刚问完,斯珩安静一眼瞥过来,庄静檀马上想起来了:“噢。”
本身出来吃夜宵就是想醒酒来着。
“点了什么?”
斯珩给她倒了杯茶水,点了点碗筷,示意她先涮一遍。
“基围虾膏蟹鲍鱼,这三个煮一起还不错。加了个金砂南瓜,酥炸生蚝。还有个蔬菜。”
庄静檀掰着指头数,末了开始涮餐具。
“放心,没你忌口。”
从饮食习惯这方面讲,斯珩不算太娇气。葱姜蒜里不吃姜,但是放了也不介意,红肉白肉都能吃,只是煎炸的吃得少,口味偏清淡。
斯珩的母亲在燕城长大,但是他外婆的老家在南方,跟这店老板一个地方人。
店外的冷风呼啸,卷过时发出尖利的音。
“你常来这儿吗?”
斯珩问。
庄静檀头也不抬:“不算经常,离太远了,心情不好会来。”
看斯珩想说什么,又没讲的样子,她笑了下。
“你很少来吧,这种小店。”
庄静檀的笑意很淡,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淡讽,是针对极短暂回忆的微讽。
她想起了一个面目模糊的约会对象,现在只记得金发蓝眸,一米九,家里在纽约上东区,他们统共见过两次。第一次在聚会上,第二次在他选的一个小餐馆,拉面汤头做得很不错,她刚好也去过。
对方一坐下就微笑着说,这种地方让他感觉自己活着。
——make me feel so alive。
他给出的原因是,前一晚自己还在参加私人慈善晚宴,跟Forbes上榜的亿万富豪聊他们产业未来前景,这一晚却像掉进了另一个世界的缝隙,他觉得自己像寻找世界真相的探险者。末了,还眨着那双蓝眼睛对她说,这种感受真迷人,不是吗?
庄静檀当时就觉得拉面索然无味,眼睛亮亮地看向了对方,满眼纯真的崇拜。
戏台都搭起了,不满足一下对面的表演欲岂不是扫人兴趣。
她知道对面没撒谎。
她也知道这种青年需要什么,他的父辈试图构建什么样的世界,养着怎样的蛊,在巨大的泡沫中站在顶端俯瞰众生,干着肮脏流血的勾当,偶尔还要弯下身来,装作优雅高尚的样子,睁着惊讶的眼,说着上帝啊,这里真是新世界。
亲近俯身,这样的优越感,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慈悲如半神。
那碗拉面夜宵,庄静檀耐心地吃完了,她只是给了对方施展的空间,没多说什么,付完钱走人。
走在垃圾熏天、脚手架歪歪扭扭的黑夜街道上,庄静檀想,这里当然不是新世界。
是被你,和你们蚕食殆尽的世界。
但现在庄静檀已经失去那种看戏的耐心了。
如果斯珩也要这样表演一番……
她喝了口淡如水的茶,面无表情地想。
配合吧,还能怎么样。
“我母亲来过。”
斯珩握着茶杯,力度均匀地轻晃,睫羽垂下,遮住眼眸内所有情绪。
他的声线平淡。
庄静檀眉头微挑,指尖在桌上点点。
“这家?”
“嗯。”
斯珩靠在椅背上,微微笑了笑:“在她考虑自己要不要离婚的一段时间。”
气氛陷入微妙的滞重。
庄静檀没接话,也不知道接点什么。
还好,粥在这时上来了。米的状态煮得很好,热气腾腾的鲜香味混在一起。
她给他盛了一碗,问要不要胡椒粉,得到肯定回答后,在碗里洒了点儿,随口道:“那伯母还挺亲民。”
斯珩似笑非笑地勾唇,把手机屏幕点开,对着她:“看看时间,什么时候?”
庄静檀:“四点——”
“年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