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三】
南城的冬没雪,湿冷入骨,入夜又下起雨来。
寸土寸金CBD地段,建筑高耸入云,是晟康在南城设的点,四年前拍卖到手,一年前落成。
顶层65楼,办公室内落地窗视野极好,云雾、雨滴、小如袖珍玩具的车马行人,同时收尽眼底。
斯珩踱步到窗前,垂下黑眸,静淡地注视着外面,耳边正好听见她示爱宣言。
爱。
多有趣的词。
斯珩几乎是立时失笑,很是愉悦的样子,庄静檀在电话那头也笑,说怎么,你不信吗?
“那继续吧。”
斯珩说。
“让我看看能持续多久。”
电话挂断。
他看着雾气在窗外弥漫,凝结的冷气被玻璃隔绝。这么多年来,斯珩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视野。
习惯了足够高的,被遮挡的,雾气弥漫的存在,习惯了真相永远不会以直接面目示人。
她也一样,并不例外。
文雅秀丽,眼却截然相反。她自己大概也没仔细照过,狡黠到有妖气。
她的假太过直白,以至于成了某种真,他都想探一探,她的尽头在哪儿。
斯珩思绪被室内线响铃打断。
蒋临说,陈斯祈到访。
陈斯祈进办公室,顺手递给他一瓶清酒。
斯珩接过,眉头微挑。
“贿赂?”
“讲话真难听。”
陈斯祈推一推眼镜,无奈笑道。
“出差路过,我知道你也在这儿,来看看。”
斯珩坐到沙发里,把酒放到一旁,顺势侧躺下来,两条长腿搭在把手上,懒散道:“你自便。”
陈斯祈跟他关系近,走政途走到这个位置,没必要绕弯子的时候不会浪费时间。
“听说你被喝挂了了?跟俞振海喝的?被灌了。”
斯珩在晟康集团的位置很微妙,有康家人的血脉,但冠母姓,在斯家长大。能压住康氏地位的斯家当然不可小觑。但现在暗暗流传一种说法,斯珩在康家做事,实质也是为斯家输血,未来也会偏帮陈斯祁。
不管流言如何飞传,谁也不敢真在当事人面前挑明。
惧斯珩的人,更多的是顾及他背后的斯家。
当然,能被惧怕的,也能够被利用。
俞振海就是个知道如何利用这一点的聪明人,他是立信科技的CEO,但手下还有一个在美股低调上市的公司——讲好听点,叫财务公司,讲直白点,收债公司。
现在的收债已经跟影视里大不相同,不是暴力威吓的时代了,在合法合理的前提喜爱,利用高科技ai云计算收集数据,不厌其烦地骚扰,始终如一地坚持,主打一个决心毅力,俞振海的公司就这样在三年里,凭借仅仅59位客户,收债上百亿,利润可观。
斯珩怎么跟他扯上关系的,一句话就能讲清。
晟康旗下公司有笔海外坏账还要跟俞振海合作。这家分公司,是斯珩刚进康氏时待的地儿。
俞振海草莽出身,根基浅,靠自己手艺吃饭,就算政商名流云集的宴会上,作风照样豪放,盯牢斯珩不放,借着合作名义,一杯接一杯的敬酒。
至于是敬是灌,全看个人理解了。
陈斯祈这句话半揶揄半提醒,斯珩笑一笑,争辩都懒得,直接承认。
“嗯。被灌了。”
“承认挺爽快嘛。你还真是……”
陈斯祈摇了摇头。
“挺重感情。怕你老根据地倒了?”
“八千万而已,如果这笔债能让它倒了,那就是时运到了。”
斯珩嗓音带点很淡的沙哑,连轴转的疲惫终于显现出来。
“好。康明裕那边呢?”
“他们不一直那样,”
斯珩手臂盖着眼睛,语气散漫:“爱闹就闹。闹到我烦那天,打包滚蛋。”
“啧,说得出要做得到啊。”
陈斯祁笑吟吟道。
他们都清楚,在商业的秩序中,真正核心的是人。瞬息万变的市场、股价、数字,反应的都是人的心理、决策,乃至关系交际。
斯家人在识人心上,有遗传的卓绝天赋。
斯珩:“别人不清楚,你不清楚吗。那岛他去了几次,玩得脑子都落赌桌上了。早不知道被人抓了多少把柄。”
他说着稍显烦躁,又坐起来,掏出支烟,拢过火正要点燃,手机又响了。
斯珩闭了闭眼睛,忍住把电话扔了的冲动,最终还是接起来,语气柔和。
“如果没有要紧的事——”
他的话少见的被打断,那边说了些什么,斯珩的神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陈斯祈本来都打算走了,见斯珩脸色少见的阴沉,又停住脚步,等着这通电话结束,才问道:“怎么了?”
“俞振海搞砸了。”
斯珩简短道。
他动作利落,摁下内线,让蒋临订最早去纽约的机票,转身拿了西装和大衣。
陈斯祁没说话,但斯珩知道他想问什么。
只是坏账收不回来,哪怕放那儿,远远不到要他亲自跑一趟,为这么点小事。
“他们绑了现在的海外负责人,估计想撕票泄愤。”
斯珩语气没什么起伏。
陈斯祈也短暂闭了下眼睛,苦笑:“现在欠钱的是老大。”
“是啊。”
斯珩低头看了眼表。
“现在是周五,周一前解决比较好。”
“为什么?”
陈斯祈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
周一交易日开盘。
无论出什么恶性新闻,一旦跟晟康这种体量的资本财团沾上边,那股价都会非常精彩。
*
Oakleaf。翻成中文有橡树叶的意思,很文艺内敛的名字,用来给酒馆再合适不过。
尤其是冬天的酒馆,一听这名字,有种温暖厚实、又莫名轻盈的感觉。
如果不处在72街区,人气会更温暖一点。
72被当地人称为‘血腥之地’,处在城市东部边缘,接壤一大片桦树林,每天意外伤人死人的接警数不清,如果阎王有指标,这地会成为他生涯骄傲。
不管餐厅酒馆,在这里开个半年就得跑路。Oakleaf算奇迹,在72街区内连开两年屹立不倒,老板是个俄罗斯人。
今天Oakleaf却很热闹,不到百平米的幽暗空间内,挤满了狂欢的人。
仔细看一看,面孔大半是东亚人。
更准确点说,华人。为首的人被叫Charlie,Charlie Cheung是护照上的名字,他原名叫张嘉麟,三十六岁,香港人漂洋过海来闯荡,头脑精明手段够狠,利用信息差,恶意做空大把进账,实实在在风光过几年。
俗话说阴沟里翻船,张嘉麟第一把栽坑是六年前,他看准时机,做多了一家能源公司,结果失败,对方真正意图在甩尾脱身,手段娴熟。
从那以后,每况愈下,直到在拉斯维加斯彻底输光家底,公司名义欠下的账就更不用说了。
俞振海替晟康集团分公司收账,连派有传染病的人在他家门口吐口水这招都用得上,张嘉麟烦不胜烦,正要找人做了催债公司这帮人,突然觉得这集团名字耳熟,稍微一查,就看到了他记一辈子的名字。
斯珩。
钱都花了,打手不用白不用,直接扭头抓了上班途中的海外负责人。
对张嘉麟来说,也算出了半口气,抓不到你么,就抓你手下人泄愤咯。他在72街区待了很久,早都荤素不忌,套上麻袋差人揍了一顿,文质彬彬的老总哪里受得了这种暴力对待,当即就晕过去了。
事一办,很有效果,俞振海那边即刻悄无声息了,立刻撤走,精得很。
张嘉麟满意了,手一挥带着临时手下,还有套着战利品的麻袋,浩浩荡荡闯进Oakleaf喝酒,这明显一堆想进来零元购的,酒保本来不想接待,但对方把枪拍在吧台上,命比较重要,酒保撇撇嘴,只能给他们上酒。
狂欢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这帮人越喝劲头越高,满嘴跑火车,凑到张嘉麟面前,嘻嘻哈哈让他找妞来给他们解个闷。
张嘉麟坐在高脚椅上,正在头胀着到底要不要送佛送到西,给晟康来个大新闻,被一堆吵着要fuck的人烦得大吼了声,滚!
张嘉麟这声不小,整个场子的气氛都冷下来。
也就是这微妙一刻,极短的冷却中,传来门被暴力破开的巨响。
砰——
72的危险程度威名在外,在场除了酒保外,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警惕扭头。
但来的并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数量远多于他们,即使逆光也能看清装备也优于他们,张嘉麟雇的打手们慢慢收回了想握枪的手。
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还是不要造成更大的误会比较好。
门外风雪骤起,最后进来的人步伐不紧不慢。
纯黑衬衫,黑色大衣,面料昂贵,腕表是黑银百达翡丽,一个高挑修长的年轻男人。
他身上的雅致和金贵感,看上去更适合上东区的银行大楼,跟这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很显然,他不是误入。
男人把玩着手机,目光清凌,抬头扫过整个屋子,视线也没在谁身上停留,开口讲中文,声线温淡。
“谁是张嘉麟?”
张嘉麟身量也不矮,他认出来这人是谁了。
冷笑一声,跳下高脚椅:“我。”
斯珩嗯了声:“好。”
他也没多的废话寒暄,彼此也都心知肚明,于是直切主题。
“我的人在哪儿?”
张嘉麟挑出个轻蔑的笑,歪了歪头示意。
接近楼梯的角落,一个麻袋。
有靠近的打手看得懂眼色,来者不善,要是以为死了可麻烦了,赶紧上前去踢了一脚,袋子里传出一声低而痛苦的哀嚎。
“我对你不错吧,斯总,还活着呢?不像你,”
张嘉麟一步步靠近,伸手在斯珩肩上推了把,虽然没推动,脸色更加阴沉狰狞:“尽使些阴招——”
斯珩的神色一直没什么波动,听到这句才轻笑。
“什么?”
“你派人围我有屁用,你有本事打死我呗,反正老子早不想活了!”
张嘉麟话音刚落,就见虚掩的门再度被打开。
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被一脚踹了进来,正好滚到斯珩脚边。
斯珩抬起脚,踩住男人脖颈,SIG P226在手里拉栓上膛,枪口向下对准,抬眸看向脸色苍白的张嘉麟。
“这是你弟弟对吧?你父亲的疗养院也欠费了,你打算怎么办呢?要不你们三个葬礼办到一起吧?”
斯珩耐心建议。
在张嘉麟面色涨红,要扑过来发疯前,斯珩抬手朝外面就是一枪,把窗户直接打碎。
他在一片死寂中微微笑了笑:“张先生,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你是靠小道消息发家的,那你有没有查过我呢?是查不到吗?”
转瞬间,斯珩唇边的笑意淡去,语气凉意十足。
“我既然能搞垮你,就有比你更多的渠道。而且,我以前刚出来做事那会儿,没什么催收公司帮忙的,我请不起。你猜猜,那些账我怎么收回来的?”
张嘉麟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他别无选择,阴沉着脸让开了路。
很快有手下上前,把套着人的麻袋解开,给面目全非的老总灌了口水,小心地抬了出去。
所有人有序地退了出去,斯珩在最后,他没急着走,到吧台处跟酒保要了杯龙舌兰,喝了一口,那酒保边擦杯子,边头也不太抬地用英语问:“你会付款吗?”
斯珩笑了下:“付。你是老板吧?今晚的账,还有维修钱,我一起付。”
酒保是个断眉斯拉夫人,闻言抬起眸,慢腾腾地说:“OK。接受Alipay。”
斯珩把龙舌兰一饮而尽:“好。”
他随便扫了眼老板身后酒柜:“你应该有合伙人,我付双倍钱吧,精神损失也算在里面。”
斯珩转身离开,走出两步,想起什么似得,回过身来,冲着张嘉麟左肩,抬手就是一枪,干净狠辣,准头极佳。
子弹呼啸,血意随着痛呼一起爆开,张嘉麟捂着伤口嚎叫翻滚到地上。
许多枪口瞬间对准他。
斯珩根本不在意,退了弹匣扔到地上,淡声道。
“收点利息。”
“当然,也欢迎你去告我。我这边律师团队工作不够饱和,恭候你的到来。”
斯珩看上去意兴阑珊,但最后走人前,还是彬彬有礼地跟老板说了再见,用俄语。
“ Досвидания。”
这场搏斗的可怕之处不在于见了血。而在于暴力呈现出如此的高效秩序性。
毫无疑问,这东方人挺讲礼貌的。
安德烈擦着酒杯,面无表情地想。
但是个变态。
跟他某个同僚一样。
而且目前看来……
冷兵器是真的式微了。
安德烈从平静地擦杯子变成眉心郁结地擦杯子。
刚刚那场景,其实用刀也不错,可惜没人愿意尝试。
安德烈的视线下移,落在桌上的一张合照上,神情更阴郁了。
三个人,现在只剩他一个了。
他为刚刚自己脑海里一划而过,下意识想跟变态同事分享今天变态客人的冲动感到羞耻。
Shame on you!安德烈!
他对自己说。
门外,乱雪愈发大了,冬季的狂风席卷,为首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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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十四】
在燕城的顶级俱乐部里,华禹不算最拔尖,开了也才十年,但却是这两年燕城二三代社交谈生意时的首选。
华禹对外的招牌是养生会所,建筑外观讲求一个低调,里头装修连墙上挂画都奢华讲究,当然,吸引回头客不能光靠硬件,核心还是要为竞争对手不能为,沾点灰色服务,也就是三个字,玩得花。至于怎么个花法,没人比华禹老板更懂。
华禹老板姓齐单字一个卓,十三年前就深入这行了,也算靠大姐打赏买酒攒了第一桶金的,等到手里有资源,背后有靠山后,才开了华禹。
真正手握大权、上了年纪的人,是不屑来华禹这种地方的,在他们看来,这地方隐私性差太多,风险也多,但年轻点的,他们后代就不这么想了。
华禹有个特点,在客人消费没到大七位数前,这里就是个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喝酒消遣地儿,消费到位,才能看到它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