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再度散去,暖融融的烛火洒落桌面,映出少女极为认真的神情,淡淡的茉莉香气飘近,谢知予烦乱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下来。
他静静注视着姜屿,半晌,突然轻声问她。
“师姐,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姜屿当然有问题想问他。
她虽不知那股魔气从何而来,但她直觉这背后一定牵扯着什么秘密。
原文从江浸月视角出发,她眼中的谢知予与谢知予本人就有着很大差别,现在看来,或许就连后期谢知予入魔的原因也不过只是她的主观猜测。
谢知予或许很早就与魔有了关系,只是他藏得很好,周围竟然没有人能发现异常。
但若不是为爱黑化,那又是因为什么才让他决定不再继续装下去,叛出师门,光明正大地选择了魔道。
还有离恨剑,分明是谢无咎所赠,是为正道之物,又为何会因魔气的安抚平静下来。
姜屿心底满是疑惑,却也识趣地没有开口向他询问。
谢知予虽然没有对她动手,表现得也很平静,但这不代表她现在很安全,毕竟看见了他的秘密,能不能活过今晚还是个问题。
比起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当前最紧要的还是得先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命。
心中百转千回,姜屿一番深思熟虑后,抬头望着谢知予,语气坚定。
“我相信你。”
谢知予身上谜团颇多,可姜屿目前掌握的线索又太少,为了获取他的信任,这是最稳妥、不会出错的回答。
火光摇曳,烛火淡淡的燃着,发出轻微的毕波声。
谢知予听着她的回答轻轻笑了。
他明显不信,却也没有戳穿她。
想起曾经在秘境中与她的对话,眸中忽又带了几分好奇。
他问道:“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师姐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我?”
姜屿回答:“你是我的师弟,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这回倒轮到谢知予语塞,他从前竟不知“师弟”原是一个这么特殊的身份。
谢知予静默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又笑着问道:
“那宋师兄呢,师姐也很相信他吗?”
姜屿有些奇怪他为何在这时提起宋无絮,她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所有人里,我最相信的是你。”
这句话其实不算是真话。
在姜屿看来,谢知予作为任务对象,同其他人不一样是真,最相信他却是假。
但她说得极为坦诚,听上去就非常具有迷惑性。
谢知予敛了笑意,歪头打量着她,似是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姜屿任他看着,顶着他探究的视线低下头,从容不迫地继续专心处理伤口。
条件有限,姜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能用的绷带,只好从襦裙上裁下一段布料替他包扎起来。
最后收尾时,像模像样地系了个蝴蝶结。
姜屿拍拍手,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忘叮嘱道:
“你记得不要碰水,也不要提重物,伤口太深了,估计要好几天才能恢复。”
话说到这里,难免又想起来上回在极乐世界,谢知予也是趁她不注意用锁链扎穿了自己的手。
他好像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伤起自己的时候下手也不曾心软半分。
回想起方才他笑着撕扯开伤口的画面,姜屿忽然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这人该不会是有什么自虐倾向吧?
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喜欢自虐的人大多都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心理问题,如若不及时干涉,很容易走上某种极端。
谢知予本身就已经有点变态了,姜屿简直不敢想他若是再变态一点会变成什么样。
她决定想个办法给他做一做心理疏导。
“你困吗?”
腕上缠着一段紫色的布料,连带着他的皮肤好似也沾染上了布料主人身上的茉莉香。
谢知予收回手,看看腕间的蝴蝶结,又抬起眼看姜屿。
“你困了?”
姜屿摇摇头,从行李中翻出一沓符纸。
“白天给你变的那个小术法确实不怎么样,所以我特意琢磨了一个新的,不用术法也能变出漂亮的蝴蝶。”
她熟练地将符纸叠成蝴蝶,左右对折,再用定诀将对折后的蝴蝶定在墙壁上。
如此重复几次,直到将符纸都叠完。
姜屿拿着烛台,走到墙壁前,左右晃动着烛火。
火光映着符纸,在墙壁上投落一片阴影,符纸和影子组成了一只只完整的蝴蝶,随着晃动的烛火扇动着翅膀。
就算不用术法,这些薄薄的符纸也同样有了生命,在火光下翩翩起舞,生机盎然。
姜屿转过身面向谢知予,扬起唇角,朝他莞尔笑道:
“怎么样,是不是比用符纸变出来的好玩多了?”
谢知予的目光落在墙上,他看着这些蝴蝶,眉眼不自觉染上了笑意。
“师姐是如何想到的?”
“你有没有玩过影子游戏?”姜屿说,“我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和自己的影子玩,从这里面找到的灵感。”
她边说边回到桌边,放下烛台,看了眼谢知予的神色。
“你现在是不是心情要好些了?”
烛火映着谢知予的侧脸,温暖的火光柔和了眉眼。
他闻言微微一愣,似是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随即又轻笑着道:
“师姐果然厉害,竟连别人的心思也能看穿。”
这倒不是姜屿有多厉害,能轻易看穿他人心思。
只是今晚的谢知予格外反常,再者说,没有人会在心情好的时候玩自虐。
她不知道谢知予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做这些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让他开心起来。
姜屿沉吟几秒,放轻了声音,温声细语地对他说。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试着对我倾诉。”
“虽然我不一定有办法能解决,但至少你说出来了,心里能好受一些。”
窗外雨声滴答,檐下的铜铃在微风中飘动,叮当作响。
听着姜屿的话,谢知予恍惚了一瞬,思绪随着雨打檐铃声飘回了从前。
南诏夏季总多雨。
晴日里,谢知予的活动范围是一整个院子,但一旦到了雨天,他便只能乖乖待在屋里。
蝴蝶不会在雨天来找他玩,连只能陪他说话的小虫子也没有。
每每到了雨季,就是谢知予最孤单的时候。
小小的他搬着凳子坐在门前,看着阴沉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他的心情也像是被一层阴霾笼罩着,忧郁又孤独。
那时桑月回还不算疯得太彻底,见他不似往日般有精神,会走到他身前蹲下,温柔又慈爱地揉揉他的脑袋。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不是不开心?”
谢知予的确不开心。
可他不想让桑月回担心,收敛情绪,只摇了摇头。
知子莫若母。
纵使谢知予表现得很正常,可桑月回又怎会不了解他。
她望着懂事的谢知予叹了声气,心疼的同时又有些内疚。
“不开心要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桑月回屈指刮了下他的鼻子,温柔地轻声对他说。
为了哄谢知予开心,桑月回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到檐下,第一次在他面前演示了雨落成蝶的小术法。
漫天水蝶绕着母子二人飞舞,小孩心性纯真又好哄,靠着这一招,谢知予果然被这神奇的一幕吸引了注意力,阴郁的心情瞬间放晴。
......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对我倾诉。”
“不开心要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回忆到此结束,姜屿和桑月回的声音隔着遥远的时空奇迹般地重合上。
两道温柔的声音一同在心间回荡,谢知予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撞开了一道小口,不疼,却带着细细密密的痒意,仿佛有什么要冲开壁垒,破土而出。
谢知予伸手抵住心口轻轻揉了一下,眼睫微颤。
奇特的感觉转瞬即逝。
他静默一会,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潇潇雨幕。
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如一幅静谧又美好的画。
“想学吗?”谢知予轻声开口。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姜屿就是很神奇地懂了他的意思。
怕他反悔,她忙不迭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窗边,同他肩靠肩站着,声音清亮。
“想!”
雨水滴落在屋檐上,形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顺着青瓦边缘流下。
谢知予探出右手,在掌心接了一捧雨水,催动灵力,水面闪烁着点点银光,再有雨滴落下时,便化为了一只振翅翩飞的蝶。
“伸手。”
姜屿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摊开右手。
水蝶停落在她掌心,带来丝丝凉意,转瞬间化成了无数个光点。
姜屿眨了眨眼,心有所觉,连忙催动灵力。
她将右手伸出窗外,接住檐下滴落的雨珠,一只只晶莹剔透的蝶自她掌心而出,扑扇着翅膀,飞向天际。
*
雨下了整整一夜,仍旧没有要转小的趋势。
乌云如帷幕一般布满了整个天空,即使天已转亮,光线仍是昏暗沉郁。
雨天精神容易疲倦犯困,姜屿昨晚又和谢知予玩水玩到天快亮才睡下,这会儿更是困得睁不开眼,直打哈欠。
等她慢吞吞地洗漱完,撑着油纸伞到主屋,才发现其他人早就到齐,甚至备好了早饭,只等她来。
姜屿连忙收了伞,甩了甩雨珠,将伞靠墙立住后进屋入座。
男子没有其他亲人,家中也不常待客,没准备什么食材,他腿脚不便,今日早饭是池疏帮着准备的。
馒头白粥,再配上几碟开胃小菜。
姜屿挨着谢知予左手边坐下,她还没睡醒,现在也不太饿。
她咬了一口馒头又放下,侧头看向谢知予。
明明是一起熬了夜的人,他看起来却精神十足。
姜屿小声向他发出了灵魂疑问:“你不困吗?”
谢知予吃饭习惯慢条斯理,即便吃的是馒头咸菜,也被他吃出一种美味珍馐的感觉。
再配上这张犹如谪仙般的脸,看他吃饭简直堪称赏心悦目。
他先将口中食物咽下后才出声回答:“还行。”
不愧是谢知予,连在熬夜这种事情上也能轻易胜人一筹。
姜屿默默收回了目光,掩唇打了个哈欠。
注意到她的动静,谢知予侧眸望来,少女肤色白皙莹润,脸上不见有瑕疵,唯有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明显是睡眠不足。
他垂眸思索一会,用干净的筷子往她碗中夹了一筷子红红黄黄的东西。
“师姐若是困的话,吃些这个吧,醒神的。”
姜屿困得意识不清,也没看他夹的是什么,毫无防备地吃了进去。
甫一入口,一股直击天灵盖的浓郁辛辣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姜屿睁大眼睛,瞬间清醒。
胡萝卜丝清炒姜丝。
好歹毒的味道和搭配。
姜屿一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满脸为难,最后咬咬牙闭着眼,像吃药一样就着口白粥吞了下去。
生姜的味道在舌根挥之不去,姜屿又咬了几口红糖馒头压一压。
她愤懑地看向谢知予,小声质问他。
“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谢知予放下筷子,面上略有些疑惑。
生姜确有提神之效,但见到姜屿皱眉苦脸的表情,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没忍住嘴角一弯,低声笑了出来。
或许他真是好心,但这笑落在姜屿眼中,却坐实了他是故意不小心。
昨夜平安无事,她还以为这人不会再同她计较。
好好好,居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对付她。
姜屿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冲他甜甜一笑,礼尚往来地回敬他一筷子胡萝卜丝。
“师弟,胡萝卜对眼睛好,你多吃点。”
谢知予此人一般不挑食,唯独讨厌胡萝卜。
若是某道菜中放了胡萝卜,他绝不会再多看一眼。
姜屿第一次见他吃饭时便知晓了他的喜恶,只是他先不仁,也怪不得她不义。
谢知予看着碗中的胡萝卜丝略微扬了下眉,正欲说话,坐在对面的池疏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从前我还未来天衍宗时便听过‘谢知予’这三个字,后来在宗门里偶尔与你见过几面,少年天才,清冷孤傲,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将谢知予与姜屿二人的互动全程看在眼中,忽而感慨道:
“从前总觉得你是那种很有距离感的人,不好相处,如今看来,你其实面冷心热,对待同门也很友善,倒是我误会了。”
宁秋也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姜屿:......
恕她直言,无论是面冷心热,还是待人友善,这两个词都和谢知予没有半点关系。
姜屿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将话都咽了回去。
她不好当众揭穿谢知予,而且就算说了估计也没人会信,只好低下头郁闷地咬了两口馒头。
谢知予看着一脸有苦难言的姜屿,不用猜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抬眼看向池疏,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唇带微笑,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
“眼见可不一定为实,有时候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比较好。”
池疏有些不明所以,只当他在自谦,没往深处想。
男子家中一向冷清,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被这欢快轻松的氛围感染,边吃着饭边同几人闲聊起来,互相做了自我介绍。
四人这才知晓,男子本名裴松月,原是扬州一家戏班班主。
他为戏痴迷,爱戏如命,却不曾想某次演出时意外从高台上摔下来,断了腿,从此无法再登台。
万念俱灰之下,他不顾旁人阻拦离开戏班,一个人搬到了彩蝶村。
再次提起这段过往,裴松月面色平静如常,他对过去早已释怀。
只是这话在外人听来,难免觉得惋惜。
似是察觉到气氛被自己弄得有些低落,裴松月抿唇思索片刻,放下碗筷,摇着轮椅到墙角摆放的两个大木箱前。
“我腿脚不便,无法登台,却并非不能再唱戏。”
他俯身打开木箱,从中取出一只模样精致,身着嫁衣的牵丝木偶来。
裴松月将牵引木偶的丝线系在指上,转身面向四人,操控木偶悬于半空中,抬手掩面,作哀戚状。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