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退后半步,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是活的、会呼吸的谢知予没错。
如果姜屿没记错的话,上回他伤的可是心口。
照他这种处理伤口的办法,她都不知道该说这是医学奇迹,还是他单纯的命大。
谢知予自己不在意,但姜屿既然看见了就不会放任不管。
正好她受了伤,屋里有多余干净的绷带。
姜屿先替他清理了一下伤口,担心弄疼他,动作刻意放得很轻。
“以后还是尽量别这样了,伤口还是要及时处理比较好。”
她取来绷带和伤药,开始给他换药。
“这样会疼吗?”
谢知予不怕疼,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疼痛。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姜屿脸上关切的神色,心中微动,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疼。”
姜屿一愣,她还以为自己听到的会是否定回答。
但想到谢知予也是人,人都是会怕痛的,还会有害怕恐惧的情绪,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姜屿又难免想起他小时候。
被关在那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或许他不是不害怕,只是知道自己没办法逃离,才表现出一副平静麻木的样子。
回想起他躺在毒虫堆里的那一幕,姜屿心里莫名有些酸涩,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她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温柔了许多。
“那我再轻一点,要是弄疼了你就跟我说。”
原本缠在腕间的紫色布条染了血污,被姜屿随手扔在一旁,用干净的绷带重新替他包扎了一遍。
等她处理好后,谢知予抬起缠着绷带的手腕,凑到鼻尖嗅了嗅。
果然没了茉莉的香味。
第26章 雨霖铃(五)
彩蝶村以前并不叫彩蝶村。
村子常住人口不多, 位于扬州城外,原本只是一个有些偏僻又封闭的小村落。
直到十三年前大魔出世,扬州一带很多人感染了化琉璃, 有些穷苦人家负担不起高额的治疗费用,不愿拖累亲人便来到此处,打算自生自灭。
只是再后来, 魔物肆虐, 因受其害染病而来村子里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但后来的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不是自愿,而是被亲人抛弃, 无处可去。
渐渐的, 整个村子就成了感染化琉璃的人的安身之所。
化琉璃到了后期,长出的鳞片会覆满全身, 就像茧一样将人包裹起来,变得面目全非。
等到那一刻,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村中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活不长久,早已看淡了生死, 心态也十分乐观。
整个病症加重的过程在他们看来就好比毛毛虫化蛹, 前身死去,方得蜕变, 破茧成蝶。
他们肉身逝去,这一生结束, 灵魂还会投胎转世,迎来新生。
彩蝶村的名字便是这么来的。
说完这些, 裴松月适时叹息一声, 转动轮椅方向,面向众人。
“虽说村子不常有外人来, 但他们担心自己长着鳞片的脸吓到过路的人,白天也待在家中,只有迫不得已才会出门。”
原来如此。
姜屿想起初来时村中那安静到古怪的氛围,心下了然。
“裴公子是十三年前搬来这里的吗?”
裴松月点了点头:“我搬来这里满打满算也有二十五个年头了。”
他语气平静,不过是随口一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多让人惊讶。
搬来二十五年,结合裴松月曾说过的经历,他的年龄少说也该有四十左右。
但裴松月本人却非常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姜屿偏头与宁秋对视一眼,两人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款震惊。
她转回视线,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出了口。
“...裴公子,方便问一下你年岁几何吗?”
“当然可以,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裴松月笑道。
他张了张嘴,正欲回答,明明话到嘴边,脑中却突然一片空白。
裴松月呆愣了一瞬,惊觉他竟然想不起来自己的年龄。
脑海中像是有层厚重的迷雾,遮挡住了与之有关的记忆。
当他试图拨开这层迷雾时,恐惧感油然而生,他的身体本能在警告他不要再继续深思下去。
脑袋突然一阵像针刺一般的痛,裴松月低下头,掌心贴着太阳穴揉了揉。
等缓过来之后,他才接上刚才的话,语气有些不太确定。
“具体我记不太清了,不过我想大约是四十有余。”
他的回答倒是和姜屿方才推测的岁数差不多。
虽然记不清自己的年龄这点听上去有点奇怪,但有些人天生就对年龄数字不太敏感,临时忘了也很正常。
姜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对他说道:“你看起来很年轻。”
寻常人听见有人夸自己年轻,心情大概都是高兴的。
但裴松月却突然有点困惑。
除了姜屿之外,也有不少人说过他看起来很年轻,经常有人误会他的年龄。
裴松月照过镜子,镜中的他看起来确实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甚至是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一直保持着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这么多年都未曾变过。
人都有生老病死,这是天地之间自然的规律,就算是修道之人也不能避免。
再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修习过什么秘术,又是如何能保持容颜不老?
裴松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但就是抓不住。
偏偏这时,大脑又痛了起来,他闭起眼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压下心底的疑问,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
按理来说,雨停之后几人就该立即出发去寻过去镜。
但恰巧遇上魔物袭村,作为天衍宗的弟子,便不能坐视不管。
池疏回想起那日魔物熟练破门而入的场景,不自觉蹙起了眉心,神情严肃。
“裴公子,村中是不是经常有魔物出没?”
裴松月闻言稍显诧异,似是没想到他一猜即中。
他摇头叹了一口气,将情况如实告知。
“从前村子一直很太平,但最近也不知为何,每隔半月就会有魔物出现,不过每次都不会待太久,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就会自行离开。”
姜屿认真听着裴松月的话,沉思半秒,忽然出声问道:
“裴公子,每次魔物来的时候,东厢房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吗?”
那日她亲眼所见,少年身上无故长出了鳞片,再加上谢知予又说魔是被他吸引而来。
虽不知谢知予有什么证据,但不可否认的是,经他这么一说,少年在姜屿心中的可疑程度直接翻了好几倍。
“你说阿沅?”
裴松月一愣,随后看向东厢房,从未关的窗户恰好能看见少年露出个背影,安静地坐在房中。
裴松月望着阿沅的方向,仔细回忆了一遍。
“每次魔物来的时候阿沅都会哭得很大声,不过许是外面村民喊救命的声音吓到了他,其余的异常倒没有了。”
“我们能去看看他吗?”姜屿问。
“可以。”裴松月点头,“但最好不要离得太近,他有些怕生。”
少年刚被裴松月捡回来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就像痴傻了一般,整个人只会呆坐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裴松月以为他摔坏了脑子,请大夫给他看过病。
但奇怪的是待大夫为他检查过后,却发现他一切正常。
裴松月又以为他是天生的痴傻。
直到半年前,裴松月照例给他喂饭时,少年突然有了意识。
他紧紧抓住裴松月的手腕,嘴里不停在重复两个字――
阿沅。
裴松月有些意外,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少年的意思。
“你叫阿沅?”他问。
少年似乎除了“阿沅”两字外不会再说别的,也只有喊他“阿沅”时,他才会有反应。
从这天起,少年总算有了点人气,虽然大多数时间还是那副痴傻的样子,但偶尔也会清醒过来,一遍又一遍地喊自己名字。
裴松月领着四人走到东厢房外,轻轻推开房门。
阿沅没有被门开的声音惊扰,仍旧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安静地坐着。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脸上和露出的手背和正常人无异,半点也看不见鳞片的影子。
“师姐,你看。”谢知予微弯下腰,靠在姜屿耳边。
他短促的笑了一声,话里带了一些玩味,压低声音,又一次提醒她。
“那里坐了一个怪物。”
姜屿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一直强调“怪物”,正要回话,却见阿沅突然抬头望来。
他目光紧盯着谢知予,像是在确认什么。
恰有风起,吹得院中琼花簌簌地往下落,洁白的花瓣在空中飘飘晃晃,卷在风中,被送入了屋内。
阿沅眼里莫名流下两行清泪,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他看着谢知予,嘴唇微动,艰涩地吐出两个字。
只是声音被风吹散,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但姜屿看得分明,他的口型是在说:
小予。
第27章 雨霖铃(六)
阿沅刚恢复一点神志的时候, 除了裴松月,他抗拒任何人的靠近。
他整天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旦有陌生人出现, 便会像受了惊吓的动物,瑟缩着身体,本能地想要将自己藏匿起来。
这么久以来, 裴松月还是头一回见他在外人面前没有害怕发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阿沅的视线转头看向谢知予。
而其他人也都因方才阿沅的口型, 齐齐将视线落在谢知予身上。
尤其是姜屿,眼中除了惊讶和疑惑,比旁人还多带了几分微妙的探究。
虽说一个口型代表不了什么, 阿沅喊的不一定就是“小予”, 而是“小雨”或者“小鱼”。
但在场这么多人,他只看着谢知予时才有反应, 这就变得非常可疑。
想起谢知予对阿沅态度的古怪之处,姜屿心中不可自抑地冒出了一个猜想:
会不会他们之前就见过面,两人早就认识?
如果以此为前提,那谢知予深夜提剑去找阿沅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但从阿沅的反应中来看, 他们两人应该不是仇家, 至少他不害怕谢知予。
但谢知予又为何认定他是怪物,甚至几次想要杀了他?
姜屿眉头紧蹙, 陷入了深思,感觉这一切就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 找不到头绪。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身上,谢知予神色自若地直起身, 似乎是觉得有点好笑。
“都看我做什么?”
他摇头叹息一声, 抬起指尖在半空中虚虚点了一下阿沅,语气像是大发慈悲般地提醒道:
“难道没人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吗?”
他就这样轻飘飘的在无形之中转移了众人的注意。
直到这时, 姜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阿沅有些不对劲。
初次见到阿沅,他在屋内,隔着一段较远的距离,并未察觉到他有什么异常。
而此时离得近了,姜屿却在空气中感知到了一股很淡的魔息,像是从他体内散发出来似的,在屋内一点点挥散开,还没飘出窗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另一边,阿沅仍在望着谢知予,泪水不停夺眶而出。
他又哭又笑,嘴唇翁动几下,却在发觉还有其他人在场时,身体猛然一僵,神色警惕地退了几步,双手抱膝蹲在角落,低下头挡住了脸。
同样察觉到不对的还有池疏和宁秋。
姜屿同二人对视一眼,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阿沅思索了片刻,而后才问裴松月。
“裴公子,可否请你帮个忙?我们想走近些看看阿沅。”
“这......”
裴松月面上有些犹豫,但见姜屿几人没有恶意,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了。
“可以,我先慢慢靠近他,你们跟在我身后吧。”
阿沅不习惯见到陌生人,姜屿担心惊扰到他,又怕自己能力不足判断出错,便和宁秋留在原地,只让池疏跟着裴松月上前。
出乎意料的,阿沅表现得比往常要平静很多,只是有些恐惧地看着慢慢靠近的两人,并没有失控地喊叫出声。
待两人走到他面前时,裴松月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抚着他的情绪。
“阿沅,别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阿沅大约是听懂了他的话,将信将疑地盯着池疏看了好一会,慢慢放松了身体。
见他不再害怕自己,池疏这才上前一步,蹲下试着将手轻放在他背部,用灵力仔细将他检查了一遍。
不知发现了什么,池疏面色微变,重新调动灵力又检查了一遍。
好半晌,他终于收回手,神情复杂,想说什么,但顾及着阿沅,便先推着裴松月回到门外,之后才出声询问。
“裴公子,你当初在山下捡到阿沅时,可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异常?”
“他那会从悬崖上掉下来,摔得浑身是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惨不忍睹,异常倒是没有。”
裴松月说:“但我记得他手背上是长了一小片鳞片的,不过后来叫他自己给拔掉了。”
那时的裴松月以为阿沅也感染了化琉璃,后来将他带回家中,又发现他的症状似乎和旁人不太一样,长出的鳞片居然会自己消褪。
裴松月此前见过不少感染了化琉璃的人,阿沅的情况的确特殊,但或许是感染后的症状各有不同,他也没将此放在心上。
这会儿听见池疏问话,又想起他为阿沅检查时露出的复杂神情,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是阿沅的身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池疏点点头,将检查得出的结论说了出来。
“我在阿沅体内感知到了魔息的存在,这是魔与生俱来的气息,可阿沅却不像魔,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道:“魔对气息的感知一向很敏感,或许袭村的魔物正是被这股魔息吸引来的。”
此话一出,除了谢知予,其余人皆是一愣,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中又带着一点难以置信的表情。
宁秋一直很信任池疏,从不会质疑他的说法。
她转过头,重新打量了一遍阿沅,忽地想起什么。
“那日魔物来的时候阿沅一直在哭,身上也长满了鳞片,但在他晕倒之后,鳞片却渐渐消了下去,魔物也紧跟着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