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兔子原本是养在隔壁姜屿房内的,却总爱趁人不注意溜进他屋里。
毕竟摸过它很多次,喂它吃一根胡萝卜也未尝不可。
“你去忙吧,我自己去厨房就好。”
小二还有其他客人的饭菜要送,告诉他厨房的位置后便离开了。
谢知予抱着兔子下楼,走到楼梯口时忽然又想到什么,脚下步子一顿,侧身朝前望去。
角落里,姜屿还在同宋无絮说话。
人声嘈杂,隔得有些远,谢知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宋无絮站起身给姜屿添了杯茶,嘴唇在不停张合。
很奇怪,明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却觉得他有些聒噪。
谢知予望着姜屿的侧脸,见她喝了一口杯中茶水,唇边的笑意顿住,一点点下压。
他敛眸,不再看着二人,抱着兔子往厨房方向走去。
第36章 牵丝戏(五)
姜屿曾以为自己被谢知予坑了又坑, 甚至连阴曹地府也走过一遭,几次性命堪虞,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她的心早就已经变得和石头一样坚硬了。
现在的她无论再遇上什么情况,都能保持心如止水,泰然处之。
但此刻, 姜屿坐在客房里, 不得不承认自己经历过的场面还是太少了。
“我打听过扬州有家很有名的糕点铺子,特意跑了几条街,给你买了最爱吃的桂花枣泥云片糕。”
宋无絮拆开纸包, 笑着递到姜屿面前。
“尝一块吧, 用不用我喂你?”
救命啊!明明犯了错的人是宋无絮,为什么到头来遭罪受折磨的还是她。
眼见他真的擦干净手拈起一块云片糕, 姜屿满脸惊恐,连连摆手摇头发出了拒绝三连。
“不用,不饿,不想吃。”
宋无絮伸到一半的手猛然顿住, 笑意僵在嘴边, 眼中流露出一丝伤心的神色,转瞬即逝。
“那我去给你沏壶茶。”
他讪讪收回手, 遮住眼底黯然,将云片糕放回原位。
“你从前爱喝花茶, 我都记着的。”
宋无絮的人品如何姜屿不予评价,但他毕竟和原来的姜屿相处了十多年, 对原主的喜好了解得一清二楚。
可那又有什么用,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不用麻烦了,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纵使宋无絮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可接二连三的拒绝也难免让他有点心灰意冷。
姜屿趁热打铁,在他出现裂痕的心理防线上又迎面给了沉痛一击。
“别再浪费心思了,我对你已经没有感觉了,无论你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小小一间客房里,除了姜屿和宋无絮,其余人也都在场。
宁秋本就对宋无絮没什么好感,但既然谢无咎同意让他加入他们的队伍,她也不好有什么意见。
在旁看了半天,也憋了半天,终是忍不住冷哼一声,幽幽评价道:
“猪撞树上知道拐了,鼻涕流下来知道甩了,犯错判刑知道悔改了。”
池疏握拳掩唇轻咳一声,像从前一样为她的话作注释。
“师姐的意思是,晚了。”
裴松月虽不知宋无絮与姜屿之间发生过什么,可从几人的话里也不难推测出他们的关系。
一段感情结束之后最好的结果便是双方好聚好散,纠缠毫无意义。
他摇头叹息着,也朝宋无絮投去了不赞同的目光。
叹气声和讽刺的话语传入宋无絮耳中,好似一把利刃扎向他,硬生生的剖开了伤处。
他从未有任何一刻如现在这般难堪,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融不进姜屿的小圈子里。
谢知予怀里抱着一只兔子,坐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宋无絮脸上痛苦尴尬的神色,嘴角轻勾。
真是可怜又可悲啊,他想。
谢知予没有悲悯之心,压根不会同情宋无絮的处境。
他只是觉得对方此刻的表情实在是好笑极了,就算是在戏园子里,也难能见到这样滑稽的表演。
姜屿本意只是想让宋无絮认清事实,也并非刻意要他难堪,见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们的事情已经翻篇,以后不要再提,你既然来了扬州,就专心帮忙干活。”
她开口替他解了围,指着一旁的空凳子。
“你先坐下吧,我们该说正事了。”
宋无絮想到从前的姜屿事事都以他为先,断不会像现在这样待他比普通朋友还不如。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拳收紧,心中悔意更甚。
“...好。”
宋无絮虽迫切地想和姜屿重修旧好,可他也明白感情的事情急不得,只能暂且忍耐,慢慢规划。
他尽力忽视掉其余人带刺的目光,将凳子搬到姜屿旁边,隔了半米远挨着她坐下。
姜屿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等所有人都安静之后,将今日从那名无剑山庄弟子口中得到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得知自己想见的江晚菱正被沈清风关在别院里养病,裴松月默了良久。
他手指紧扣着轮椅的扶手,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怒意。
“我知如今想见晚...江夫人一面不易。”
裴松月极力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绪,眼中隐有悔恨,再开口时,声音也变得艰涩发紧。
“裴某在此请求各位,请一定要让我为她演完那出木偶戏。”
他双手撑住轮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正要跪下,却被池疏及时拦住。
“裴公子不必如此。”池疏将他扶回轮椅上做好,“我们当初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纵使再难也会尽力做到。”
为了让他能放宽心,宁秋也跟着附和:“和江夫人见面的事交给我们就好,你不用担心。”
沈清风不让外人见江晚菱这一点确实很奇怪,谢无咎虽与他是好友,可这毕竟是人家夫妻间的私事,也不知谢无咎能不能说动他。
宁秋在心里盘算着,打算待会给谢无咎发个通讯纸鹤问问。
“对了,裴公子要表演的木偶戏排练得如何了?”
裴松月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直到听见这句问话才收拢思绪,恢复如常。
“剧本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多年未在人前演过,难免有些紧张。”
宁秋顺势提议道:“如果裴公子不介意的话,大可以将我们当成你的观众。”
裴松月正有此意,没有推拒,拜托池疏帮忙从箱中取出了三只牵丝木偶。
客栈条件有限,搭不出一个临时的戏台,裴松月也不讲究这些,简单将傀儡线套在手指上,分别操控着三只木偶吊在半空中先后亮相出场。
戏目内容大概讲的是一位书生与从小寄住在自己家中的远房表妹定下亲事,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婚约在即,书生却被一只幻化成人形的狐狸精勾引了心神,几次当街撇下表妹不顾,追着这只狐狸精而去。
姜屿只看开头就差不多猜到了结尾,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一个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后续发展也果然如她所想,表妹心灰意冷,书生幡然醒悟,狐狸精的身份也被揭穿,两人情感几经误会波折,最后终成眷属。
情节虽然老套,但胜在用木偶演出的形式新颖,以及裴松月的唱腔出彩。
只是整个故事内容看下来却有点微妙。
这熟悉的人物设定以及剧情发展,怎么看怎么像她和宋无絮......
姜屿抬起头,果不其然,宁秋和池疏两人的目光正巧落在她和宋无絮身上。
姜屿:“......”
看来这么想的不止她一个。
裴松月不知几人在想什么,他将手指上的傀儡线卸下来,有些担心自己技艺的有所退步。
“我许久没有演过这出戏,不知方才的表演可有何疏漏不妥之处?”
一行五人之中唯有宁秋略懂一点木偶戏,她看向裴松月,斟酌一番,刚要接话,却忽然听得一声冷嗤。
“若是真心,从一开始便不会被狐妖蛊惑。”
谢知予专心给怀里的兔子顺毛,并未抬头,语调懒散,话里还带着几分笑意。
“可见书生对表妹用情不深,不过是害怕狐妖是只妖,两相权衡,还是选了人类表妹罢了。”
他略微停顿一下,轻声笑着给出了最终评价:“烂俗的戏码。”
裴松月是头一回从旁人口中听到如此直白又不留情面的话。
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在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回道:“谢公子倒是个新奇的角度。”
虽然姜屿也很赞同谢知予的话,但这毕竟是剧本的问题,和裴松月的表演无关。
更何况这出戏是裴松月要演给江晚菱看的,他对这场演出极为看重,定然不会是随意挑选的戏目。
姜屿思索了一下,站出来打了个圆场。
“书生虽然受到狐妖蛊惑,但他终究还是清醒了过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一般民间的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剧情俗套,但抵不住套路得人心。”
姜屿这话倒不是在胡扯,只是她却忘了,故事中的表妹人设经历与她相似,她这时的评价听起来便有些变了味。
“所以师姐也喜欢这种剧情?”
谢知予停住手上顺毛的动作,抬头望着她。
谁年轻的时候还没看过几本狗血满天飞的追妻火葬场文学。
姜屿也只是个普通人,免不了落俗,她点了点头,大方承认了。
“还行。”
――还行。
就代表着她不讨厌,能接受。
故事里的书生被狐妖勾引,抛弃表妹,但最终认清了自己的心意,追回表妹,两人终成眷属。
故事外,宋无絮被江浸月吸引,与姜屿分开后幡然醒悟,又重新回到她身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所以姜屿最终还是会原谅宋无絮。
他们本就是青梅竹马,相识多年,有感情基础,最后也会像戏目里演的那样和好如初。
想到这里,谢知予略感茫然,伸手轻抚上心口,觉得这里似乎点闷闷的。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姜屿的回答牵动,多了一些杂念。
可是姜屿与宋无絮的结局如何,又与他何干呢?
......
姜屿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想着刚才反驳了他的话,也该做点什么缓和一下他的面子。
她从桌上端起一碟未动过的杏仁酥,走到谢知予跟前,双手捧着递给他,冲他甜甜笑道:
“尝尝这个,这是小二推荐的,他们家的招牌点心,味道很不错。”
杏仁酥的混着奶味的香甜气息窜进鼻尖,谢知予莫名想起那包桂花枣泥云片糕。
不知为何,他仿佛瞬间就没了食欲,推开了姜屿的手。
“不了。”
谢知予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又将怀里的兔子还给姜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房里。
望着他的背影,姜屿困惑地挠了挠头发。
......刚才是她的错觉吗?
她怎么感觉谢知予好像有点生气?
第37章 牵丝戏(六)
自从和谢知予认识以来, 几乎很少见到他生气的样子。
不对,是他压根就没有生过气。
以谢知予的性格来说,大概就算真的生气, 也会当场发泄出来,绝不会独自闷在心里。
毕竟他的行事风格一向是不顾他人死活的,痛苦他人, 快乐自己。
所以他刚才突然离开是为什么?
姜屿细想了一遍刚才的对话, 发现还是猜不透他的心思。
与其继续在这里纠结胡乱猜测,不如直接去问本人。
有问题就要及时沟通解决,不然闷在心里积郁成结, 旁人还要好些, 可谢知予本身心理就有点古怪,这样很容易憋出大问题的。
姜屿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给他做一下疏导工作。
“你们慢聊。”姜屿端着杏仁酥, 留兔子在屋里,拖着扭伤的左脚,缓慢艰难地往门口挪动,“我去找谢知予。”
“等等。”
宁秋喊住她, 顺手扔了一个小药瓶。
“用这个涂在脚踝, 一刻钟便可消肿。”
姜屿接住药瓶,稍微有些意外, 回过身看着宁秋脸上一副“看什么看,我才没有在关心你”的表情, 感谢的话刚到嘴边,突然转了个弯。
“我从前还以为你讨厌我, 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关心我。”
“你、你胡说什么!”
宁秋登时炸了毛, 急着否认辩解,不自觉拔高了声音, “我才不是关心你,只是觉得你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太丑了而已!”
只是她话音刚落,池疏又立刻补充解释道:“咳,师姐的意思是,她注意到你崴了脚,所以才给你这瓶药的。”
宁秋哑口无言,脸颊瞬间红透,又气又恼地轻轻踩了一脚池疏。
“你为什么总要自作主张随便曲解我的意思!”
天然直球克傲娇,诚不欺我。
姜屿深知傲娇都很看重面子,主动递出了台阶。
“药我收下了,谢谢你的关心,我很高兴。”
姜屿看向宁秋,语气十足的真诚,当着她的面将药瓶妥帖收好,又朝她挥挥手,没给她回话的机会,扶着墙壁走出了房门。
见她离开,宋无絮起身欲追。
“站住,你要去哪儿?”
宁秋先他一步挡在门口,抬起下巴,指了指右手边第三间房。
“既然来了扬州就给我干活,你要是闲的没事干,就去负责照顾阿沅,别整天在别人眼前瞎晃。”
宋无絮能明显感觉出宁秋似乎不太喜欢他,他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位大小姐。
不过他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其他人如何看他都无所谓,他要讨好的人只有姜屿。
想见江晚菱必须要有令牌,宋无絮依稀记得江浸月身上就有一块。
若他能设法借来,解决当下的困境,姜屿说不定会对他有所改观。
宋无絮暗自思索一番过后,心里已有了计较。
*
“我能进来吗?”
敲了敲门,姜屿站在门外,安静地等着答复。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出谢知予的声音。
“找我有事?”
语气平静如常,倒是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姜屿犹豫了一下,推开房门,自作主张地踏进了屋内。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谢知予正坐在桌边,低头擦拭着手里的木剑。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将木剑翻了个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