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此刻心潮疯狂迭起,可面上却不见半点情绪波动。晨光穿过窗户,如同一束投进崖底的光,映照在他温柔的面容上。
他点头,蓦然轻笑起来,毫无破绽。
“我知道了。”
*
“抱歉,出门前耽搁了一点时间,所以来迟了些。”
姜屿站在客房外,一手牵着谢知予,另一只手推开了房门。
宁秋和池疏早已做好准备,用水镜连通了仙盟,只等她来。见到谢知予时,二人稍感诧异,但也没有过多好奇。
毕竟接下来要和谢无咎聊起的事情也和他有关,他在场倒省了他们传话。
“没事,还不着急,谢掌门那边还要再等一会。”池疏起身绕到桌子左侧,添了张凳子,将水镜正对的位置留给了他们两人。
姜屿会带谢知予一起来,无非是怕留他一个人在家里乱想,至于等下要见的谢无咎……
“等会你要是不想听的话,可以去外面等我。”
“没关系。”谢知予从容入座,只要姜屿在她身边就好,他压根就不在乎其他人。
他做事从来只随自己心意,什么让他觉得有趣,他就去做什么。起初只是想引发谢无咎和沈清风内讧罢了,往日手足兄弟如今却反目成仇的戏码,难道不比裴松月演的烂俗剧情有意思吗?
至于后续会如何发展,他们两人会落得什么下场,这些又与他何干?
过去成就了如今的他。谢知予从来没有想过报复,也不恨任何人。不过他倒是稍微有点好奇,谢无咎几乎谋划了半辈子,现下却落得一无所有,尝到这般无可奈何的滋味,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谢知予一向是乐于欣赏这样的痛苦的。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水镜,眼底流露出了一点期待。
所谓水镜,其实就是用来通讯的法器。看起来平平无奇,像一方砚台,但只要注入灵力后,上方便会慢慢浮起光点,聚成一面似水面一般透明清澈的镜子。
池疏收到讯号,将水镜移至桌子正中央,双手掐诀,手掌翻飞间结出一道咒印,骈指一点,镜面层层荡开波纹,随后清晰地现出了人影。
尽管谢无咎如今被监/.禁在仙盟,但按照规矩,除了谢知予,三人还是向他行了一礼。
“掌门。”
谢无咎目光扫过几人,对上谢知予戏谑的眼神,面不改色,心下却不由得微微一沉。
他眼下还能再见到谢知予,便说明他让宁秋去办的事没有办成。谢知予或许真的如沈清风所说,已然脱离了他的掌控,可是这么多年都一直好好的,他又怎么会突然……?
怪只怪他当初还是心软了,少下了一个令咒。
此刻懊悔已为时太晚,只能尽力补救,盼谢知予至少还留住一点人性。
谢无咎迅速整理思绪,不被谢知予的视线干扰,看向另外三人:“你们找我,所为何事?”
谈话时间仅有一刻钟,姜屿不欲与他多寒暄废话,便也省了尊称,直接问了。
“我想知道,你当初建立庄园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98章 破旧魇(八)
谢无咎被问得有片刻的失语。
沈清风只是向仙盟检举了他, 并未将当年之事大肆宣扬,眼下应当只有少数人知情,姜屿是如何知晓的?
……
罢了, 反正这件事迟早都是会暴露,他也没想过能一直隐瞒下去。
谢无咎目光隔着水镜落在几人身上,默立须臾, 忽然开口问:“你们可知魔渊底下的大魔是如何诞生于世的?”
古籍只记载了世间浊气沉于地底暗渊, 由初代魔尊在此设下封印,视之为魔族禁地,不许任何人踏入, 倒是只字未提过大魔。
世人也只知大魔是突然某日冲破封印, 却从未有人深思过其来历。
而经谢无咎这么一问,几人也好似被点醒了般。倘若渊底此前没有关押过其他魔物, 大魔又是从何而来的?
“清与浊本为混沌一体,相克相生。世有清气,便有浊气,清气遍存于天地, 佑泽万物生灵, 浊气俱沉于地底,则会使生灵走向灭亡。”
谢无咎见他们一时半会回答不上自己的问题, 顿了一顿,缓声继续往下说:
“大魔虽被称为魔, 然其本质却非魔。大魔形似人影,声似孩童啼哭, 究其根本, 实为浊气仿照清气,孕育出的“生灵”。因其诞生于魔域, 模仿的对象也只有魔,因此与魔的气息十分相近,二者几乎察觉不出不同,但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一直以来,由于暗渊位于魔域,所有人便习惯性地将其中跑出来的“人影”视为魔。
可仔细想来,大魔之祸最先危害的却是魔域,即使是魔,也会感染上化琉璃,这才导致了大量魔族逃窜到人界,引发恐慌。
姜屿看向水镜,得出结论:“所以大魔其实就是浊气本身。”
谢无咎颔首:“正是。”
修道之人修行,讲究的便是吸收天地灵气化为己用,此处的灵气指的正是清气。而各大仙门的选址几乎也都在灵气丰茂之地。
哪怕是不懂修行的普通人,常年受灵气滋养,身体也会有所变化,较之从前愈发康健。
灵气养人,但倘若将清气换为与之对立的浊气,其后果也可想而知。
难怪被大魔抓伤后会患上化琉璃这般古怪的致死病症。
姜屿三人对望一眼,显然都想明白了这一点,但仍然有些不解。
连通仙盟后,宁秋见谢无咎神色无恙,心知正事要紧,便一直未开口说话。
这会儿又看向他,实是忍不住出声问了:“谢伯伯,既然大魔非魔,你当初又为何要建立庄园,培养那些孩子修道杀魔?”
水镜映出的画面晃了一瞬,荡出一圈水样的波纹。
谢无咎仍然直视着水镜,眼神却突然空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像是陷入了回忆里,面上露出了几分怅然之色。
他半垂下头,默然须臾,重新看向水镜,叹声,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十三年前,魔渊封印破开,谢无咎跟随时任天衍宗掌门的宁随风一同去往魔域支援。
两人无意中发现了大魔的本源为浊气,而浊气不灭,即使成功封印,大魔也会源源不断的产生,力量永无枯竭之日,难保不会在未来某日又爆发一次灾祸。
可初代魔尊为天地间最强的尊者,即使是他也仅能做到封印。
再者说,清浊相伴而生,想要彻底清除浊气,本就是不可能的做到的事。
正在二人犯难时,宁随风从大魔手中救下了一对母女,并将那只大魔斩于剑下。
他分明受了伤,大魔之息渗入皮肉,却迟迟未出现化琉璃的病症,直到下一次魔潮来袭,他以一人之力击退数只大魔,同时浑身上下却在一瞬间布满了鳞片,身体也不堪重负,顷刻间失去意识,昏倒在战场上。
其他所有人都以为宁随风这是感染了化琉璃,可只有他们师兄弟二人发现了古怪之处,长出的鳞片在第二日悉数消退,宁随风运转周身灵力,惊觉那股残余的魔息已然被他吸收。
等宁随风身体养好之后,二人秘密抓来一只大魔,试验后发现原来大魔之力可以化为己用。只不过将其吸收后,力量虽然得到了增强,但心智和精神却会受到影响。
魔息会无限放大人心中的欲望,倘若心有杂念,便会被力量反噬,被魔息同化,最终变成怪物。
宁随风融合了大魔,靠着大魔之力与众人一同成功封印住了魔渊,可他的理智也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他在意识尚且清明时,为了防止自己做出不可挽回之事,选择了自戕。
谢无咎心知这次的封印也是暂时的,大魔之祸若不能彻底平息,则后患无穷。
魔族畏惧强者,大魔亦然,他需要一个能彻底镇压住所有大魔的存在。早在他们发现大魔之力能被吸收时,他心中便有了盘算。
谢无咎私下与沈清风商议,四处找寻合适的小孩,从小培养,教他们去修无情道,做到心无私情,无欲无求。
又让他们融合大魔,为的就是提前适应,等到将来吸收更多的大魔时,还能保持清醒,并且初心不改。
“我说的这些全部属实,我所作所为也无半点私心,若你们不相信我,”谢无咎站定,直面水镜,沉声说,“你们可以带上过去镜去往魔域,找到宁随风当年身陨之地,他的话,你们总不会怀疑。”
吸收越多的大魔才会变得更强,可浊气是不会消亡的,大魔也只会无穷无尽。
……这不就是相当于把谢知予当成了容器来使用吗?
难怪要谢知予去完成救世的使命,他的身体相比于其他人,经过谢无咎的改造,的确更适合成为“容器”。
但先不论“容器”有没有上限,随着吸收的大魔数量增多,他会不会也有撑不住被同化的那一日?
到时他又该如何自处,难道要和宁随风一样选择自我了结吗……
姜屿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眼下要封住魔渊,推谢知予出去成为“容器”是最快又有效的办法,可她不想看他变成真正的怪物。
这边姜屿沉默着,心绪纷乱,另一边宁秋也是心潮迭起,情绪浮动。
“谢伯伯。”宁秋两手紧紧攥着裙摆,她开口喊谢无咎,半晌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相信谢无咎不会骗他们,他这么做本心也是好的,可庄园里有那么多无辜的孩子,他们都是因他而死……
谢无咎望着她,挺身伫立,一动不动,如泥塑木雕。
“牺牲是这条路上必须要有的。”他的眼神坚定,始终不曾动摇半分,“我愿意当恶人,只要我守护的大多数人能活下去。”
姜屿一直很好奇谢无咎的目的为何,但如今真相就摆在眼前,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评价才好了。
联络用的水镜并未断开,镜面两端却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直到一声低笑打破沉默,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谢知予面色不变,兴味十足地看着水镜映出来的谢无咎,甚至为他拍了两下手掌,话里含着一点笑意。
“真是意想不到的感人戏码。”
当初在庄园时,谢无咎从未与他们详细说过这些。
谢知予和沈清风一样怀疑过他的用意,也曾觉得他很虚伪,直到这会儿听他坦白,才明白原来自己真是误解他了。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转折。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谢无咎真的是个好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非但不会为他这种高尚的精神感动,反而觉得更加兴奋了。
真是不枉他装了那么多年。
在谢无咎眼里,谢知予简直是被培养成了他理想中的“容器”样子。
――聪明、有实力、好用又听话。
谢知予给了他希望,又让他绝望,摧毁他在意的东西,破坏掉他数年如一日的期待,心理策略玩到极致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最喜欢看像谢无咎这样信念坚定的人露出痛苦绝望的表情了。
是在报复吗?当然不是。
谢无咎给予了他这么多,又费尽心血培养他,他这是在回馈他,向他报恩才对呀。
“知予,我知道我当初那么做,对你们不公平。我向你道歉,是我对不起你。”谢无咎无数个深夜里,也曾梦见过那些死去的孩子。可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他的心绝不能动摇,必须要走到最后一步,如若前功尽弃,那才是真正对不起他们的牺牲。
他直视谢知予,眼神毫不退让,或许是愧疚心作祟,语气不由软了几分。
“我知道你心中定然有怨,你恨我吧,我本就是有罪之人,可你不能拿其他人的性命开玩笑。你不该杀月娘,也不该杀那些无剑山庄的弟子。”
“如今魔渊封印破开在即,你更不该为了和我赌气,忘了自己的初心。”
谢无咎通过水镜注视着他,眼神中糅杂的情绪何其复杂,他字字清晰:“如今天下苍生的性命全然系于你一人身上,这重担也唯有你能挑起,去魔域吧,不要再让更多无辜的人牺牲了。”
谢知予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古怪,就好像听到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他很奇怪地反问:“其他人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当年快被大魔折磨死的时候有人来管过他吗?
真没意思。
谢知予甚至有点想笑,他根本都不想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但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他还是大发慈悲地给出了一个建议。
“死生各有命,如果他们不想死,那就到时候每个人都吞一只大魔吧。”他的语调微扬,带上了一点戏谑的意味,“活下来算好运,至于死了,那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太弱了。适者生存,如果这种程度都受不了,那还是趁早去死吧。”
“你――!”谢无咎满目震惊,似乎没有预料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种冷血的话,其他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他原本还指望着谢知予能留住一点人性,但现在看来最后一点希望也就此破灭了。
谢无咎的脸被水镜清晰投映出来,一种任凭他付出多少到头来也无可奈何的感觉袭上心头,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崩裂。
面对沈清风的质问时,他始终能稳住心境,不动如山,可此刻他的脚下却忽然一个踉跄,后退几步扶着座椅才勉强稳住身形。
谢知予轻轻勾了勾嘴角。
并不是在嘲笑他,而是饶有兴致地欣赏。
好戏终于迎来了高潮部分,这让他有点忘乎所以,他太兴奋了,以至于身体都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直到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臂,又恰好按在他划出来的伤口上。
谢知予:“……”好痛。
姜屿显然不知道他昨晚都做了什么,为了防止他说出更加惊世骇俗的话,她手上又用了几分力,将他从凳子上拉起来。
“那个,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急事,我们先走了,有事纸鹤联系!”
疼痛将谢知予的理智勉强拉回来一点,他垂下眼,所有的疯狂迅速褪去。
他看着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面上露出几分无措,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羔羊。
算了,是姜屿的话,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开心就好了。
即便是给予他疼痛,他也只会觉得快乐,甘之如饴。
第99章 破旧魇(九)
南诏地处西南, 依山傍水,城中大多是水景街,潺潺溪水从高山流淌而下, 穿城而过,源源不绝。
晴好的天,流动的水面在日色下泛着鱼鳞般的波光, 倒映出一紫一白两道人影。
“师姐不是还有急事吗?”谢知予放慢了步调, 偏头看向身侧。
姜屿正低着头,专心踩着脚下排列整齐的地砖,走成了一条直线, 优哉游哉, 倒是一点也看不出着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