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生将人带下去,下楼时见二人看不到了,掏出了一整锭的银子。
少年连忙摆手:“方才那姑娘已经给了……”
“嘘。”怀生示意他小声,笑得张扬,“姑娘开心,我们公子便开心,公子一开心,爱赏多少赏多少。”
沉甸甸的银子,够他们一家今年好好过个暖冬了。
这哪是什么姑娘公子,少年有些恍惚地想,是下凡的一对小菩萨才是。
第23章 牙疼
怀生上楼时, 见他家公子正给人剥着荔枝。
渔阳的荔枝果甜,壳却硬的很,明熙手指嫩, 让品秋剥给她吃。
慕箴却一言不发接了过去,剥得认真。
她也没什么反应,好像在她心里看来,慕箴对她再怎么好都不会惊讶。
她吞了一个,鼓在颊中,舌尖甜津津的, 捧着脸道:“渔阳不是盛产柿果嘛, 怎么方才没看见呢。”
慕箴道:“柿果软烂, 不易拿到市场兜售,一般都是定好直接送到府中去的。”
“哦, ”明熙应了声, “那你今年吃了没?甜不甜?甜的话我也叫祖母弄些。”
慕箴手指动作顿了顿:“没有。”
他敛眸回答:“我已经很久没吃了。”
“嗯?”
叶明熙一怔, 吃荔枝的手都停了下来:“为什么?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很爱吃吗?”
这可是她对于慕箴, 为数不多的印象中,唯一记忆深刻的了。
慕箴没回答, 只是沉默了很久。
“不喜欢了吗?”
“没有……”慕箴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抿着唇, 唇下的小痣显眼了些。
他别扭道:“会弄脏衣袖。”
叶明熙有些奇怪:“吃什么都会弄脏啊, 脏了换一件不就行了。”
她思忖了片刻, 哦了一声:“吃腻了直说嘛, 那之前的点心我就不用柿果做了。”
见她这么说,果真是不记得了, 慕箴叹了口气。
“以前年幼在汴京时,有次我弄脏了衣袖, 你看到,一整天都皱着眉头看我。”
荔枝被他干干净净地剥出,放在白瓷碟中,慕箴诉说着过往的故事,语气中带着些隐晦的委屈。
不自觉地抠着坚硬的荔枝壳,将手指扎的痛了也没注意:“那时我想,还是戒了吧,不然总被你嫌弃也不好。”
啊?
叶明熙有些错愕,他说的这些,自己怎么一丁点印象也没有。
“不对,”她神情严肃地反驳,“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慕箴怔怔地抬头望她。
“虽然我现在记不起来这事,但我当时一定不是嫌弃你。”
见慕箴仍没反应过来,叶明熙想着。
怎么会嫌弃他啊?
虽说她小时候对他印象确实不好,那也只是因为某些事赌气罢了,怎么可能会嫌弃啊。
那时自己幼时亡母,他又就住在隔壁院子,可能是他母亲嘱托要好好照顾这个体弱的小妹妹,慕箴自小便对她体贴入微。
再加上他本就是华贵一身,模样i丽,功课又最是好,简直就是整条街区父母们眼中的模范。
她叶明熙哪来的自信,嫌弃他?
于是她信誓旦旦:“虽然我不记得了,但不会嫌弃你的,永远不会。”
慕箴听闻她言,本就形状下弯的双眼愈发温和,愉悦的情绪释放得过于明显,整个二楼都熠熠生辉。
“嗯。”他应声,又接过葡萄动手剥了起来,动作麻利,渗透着欢喜。
“哎别弄了,吃不下了,”明熙叫他动作飞快,根本来不及阻止,又松了口气,“还好你没变。”
面对慕箴疑惑的眼睛,她笑笑:“我学做的都是柿果的点心,你若是不爱吃了,我又要重头学了。”
慕箴又想到先前吃的点心,咬了咬唇:“不会。”
他低头动作,任由汁水沾湿手指:“用什么做,我都爱吃的。”
声音沉闷低微。
随从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易出声。
只有叶明熙这个不开窍的,闻言随口接话:“好啊,那更方便啦,省得我再去学新的。”
闻冬:……
笨死算了啊姑娘!
众人将菜吃的差不多了,明熙本以为会剩下许多,没想到怀生跟品秋都是能吃的。
怀生就不说了,品秋看着瘦瘦弱弱的,竟是将半盆的牛肉羹都喝了。
见姑娘目光讶异,她没好意思地挠挠脸:“我们练武之人,胃口有些大。”
“先前怎么不说?”明熙问她,“岂不是之前在叶府都饿肚子?”
品秋嗫嚅半天,没好意思说,确实是这样的……
叶府不同赵家,将军府多武夫,餐食一般都准备的多,叶府上下都文弱秀气的,她吃不饱一点。
叶明熙不赞同:“既然跟了我,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呀,以后我吩咐小厨房,给你的餐食多备些。”
品秋嘿嘿一笑。
时间还早,慕箴问她:“回书院歇一会吗?”
还要在那坐一下午,现在哪里愿意回去,明熙飞快摇头:“我想逛逛。”
渔阳这么繁盛,她来这都没怎么好好逛逛。
“这个点基本都在吃饭,也没什么热闹的,你若不想回去,那我便陪你消消食,等过两日中秋了,再好好逛。”
是啊,叶明熙这才想起,已经快到中秋节了。
前世这个时候也回京了,今年还是她头一回在渔阳过中秋呢。
她高兴道:“渔阳的中秋热闹吗?”
慕箴点头:“很热闹,观潮点灯,蹴鞠投壶,从早到晚都是活动。”
这些明熙都只在书中简单看过,汴京的中秋一般都是在侯府同那个一年见不到几次的三房一同吃一餐,晚上除非赵姝意来找她,不然她也不会出门。
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些活动,光是想想就心痒痒的。
二人一路边说边笑,她走的累了才上了轿子回书院。
困意涌了上来,品秋见她眼都快睁不开,给她摇扇:“到书院还有段时间,姑娘睡会吧。”
明熙掀帘探头,见慕箴的马车就在后面跟着,安心地打了个哈欠,靠着闻冬小憩了一会儿。
到书院时,叶明熙揉揉眼,见怀生抱着个大水壶,问:“这是什么啊?”
“公子猜姑娘会口渴,叫我去买的蔗汁,是种饮品,这儿的姑娘都可喜欢了。”
他们进了屋,朱聆还没来,慕箴找了几个杯子洗净,倒了两杯。
递给明熙:“这个寒凉,只能喝一杯。”
又在朱先生位置上留了一杯,剩下的都给怀生,让他们去外面热的时候喝。
叶明熙尝了一口,冰凉凉的清甜,果真很好喝。
她歪头:“你怎么知道我会口渴?”
慕箴只笑。
在她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解释:“之前应天书院,你每回午休睡醒后,便会叫闻冬给你倒水来喝。”
“刚刚吃饱又走了那么多路,你肯定要睡一会,醒来也会口渴。”
说着说着,慕箴又觉得不太好,好像自己是个一天到晚盯着她的变态一样,又渐渐没了声音。
“……
叶明熙愣神:“原来你以前,这么关注我啊?”
慕箴心一顿,心中苦涩想果真如此,晦涩开口:“抱……是你不喜欢,”
还没等他说完,叶明熙又神情低落:“之前我对你有些偏见,我都不记得你的事了……”
听她这么说,慕箴有些讶异抬眼。
不是因为她话中的那句有偏见,而且她话音透露出的,好似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像之前那般无他疏远了。
“你……”
“来的这样早?”
二人对话被打断,朱聆踏步进来。
“休息好了就继续写吧,写完了交给我。”
朱聆严厉,学习的时候最是反感交头接耳,慕箴便沉默,二人又开始继续答上午的题。
没过多久,慕箴写完了,交上去后又自觉地坐了回去,翻了本《熹平石经》开始抄写。
朱聆走下来,静静观摩了他的字,片刻后才开口:“你的字写的愈发好了。”
“是,谢先生夸赞。”
因这段时日篆刻的原因,他手上有力,连带着字也力透纸背,规整的字形边角藏着锋芒,整肃而平直。
他欣赏了一会儿,转了一圈,绕到明熙身后。
叶明熙察觉,紧张地直起了身,也不敢随意下笔,装模作样地盯着题目看。
朱聆顿了顿,轻叹了口气。
这气叹得,让她从耳后红到脸颊。
她有些泄气地看着自己还算整洁的书面,自己这字,也不算差吧?
等慕箴又抄了三四页的书,叶明熙才终于停了笔。
朱聆望过来:“写完了吗?”
“嗯。”明熙有些惴惴送了上去,抠着手指站在一旁。
朱聆抬眼,见她满脸紧张凑在自己身前,不免好笑:“你们去外面的池子把砚台洗了,再去把院中落叶扫扫,我批一会。”
叶明熙有点惊讶,她说怎么放假了院子就这么多叶子,合着平时这些事都是学生在做。
“不要找侍从做啊,”朱聆边看长卷边嘱咐,连头也没抬,“自己动一动,锻炼锻炼。”
叶明熙的砚台没怎么用,墨渍也干了,她拿着就跟着慕箴出了屋。
院中三人可逍遥了,闻冬靠在树下昏昏欲睡,怀生一脸兴奋地看着品秋练剑。
明熙跟在慕箴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将砚台泡在水中。
小小的一个池塘,经过几天放假,池面上水源干净了许多,但仔细去瞧还是能看见沉底的墨色污渍。
二人贴着蹲在一起,就像是烈阳下依偎生长的两朵小蘑菇。
见朱聆没出来,慕箴拿过明熙的砚台,骨节分明的手搅在清水之中,丝丝缕缕的墨色缠绕在他指间。
赏心悦目的很。
叶明熙两手捧着脸,专心地看他洗自己的砚台。
静谧之间,只剩下他手下的水声潺潺。
他低眸看着手中的砚台,好像要把它擦得锃光瓦亮:“你说,你之前对我有偏见。”
明熙打了个哈欠:“是啊。”
“那现在,是不是……”
慕箴没说完,只是连抬头看一眼她都没有,仍是低着头,耳尖微红。
“哗啦――”
一阵清凉湿意溅了他满脸。
水渍顺着鼻梁滑下,落在唇瓣上,显得唇色红润了些。
慕箴抬头去看,明熙笑咯咯地张着手,衣袖都潮出一片重色。
“傻子,”她将指尖的手尽数弹到慕箴脸上,“我若是还讨厌你,怎么会跟你一起吃饭啊。”
手上还在洗着她的砚台,娇纵的小姑娘还要将水泼到他脸上,尽是水珠,慕箴也不恼,在明熙面前,他脾气总是好得吓人。
他也笑了,抬肩用外衣蹭去水渍,不再说什么。
八月初的日头正盛,将他心底也烧的暖热。
叶明熙见他毫无芥蒂的模样,不免惊奇:“你都不好奇我之前是因为什么对你有偏见,讨厌你啊?”
其实慕箴根本不在意,但见她这样,便顺着她意问:“为什么呢?”
只一想到那件事,明熙便浑身排斥抗拒,她哼了一声:“慢慢想吧,我才不告诉你呢。”
不同于自己的随意清洗,慕箴将她的这块砚台搓了又搓,拿惯了刻刀的手清洗起砚台来,也是能将它洗得发光。
即便是方才自己那样娇纵说话,眼前人也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噙着笑意忙活。
她一瞬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慕箴正用帕子替砚台擦干水分,听见身旁姑娘低落的声音。
“对不起。”
他讶然抬眼,瞧见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姑娘低垂着眉眼,难过之色写满眼底,好似下一秒就要掉出泪来。
“对不起,慕哥哥。”她声音隐隐哽咽,不顾湿透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慕箴将砚台放下,擦干了手,隔着帕子将她的手拉开。
“怎么了,嗯?”
慕箴从没觉得自己耐心这么差过,篆刻玉石时,有的玉料坚硬,他刻下数百笔可能也不过浅浅一道印记。
但他从来都是日以继夜地一刀刀篆刻,百刀,千刀,一句短短的词句,数万刀都是基础。
他的耐性与坚韧的性情都是这般磨炼出来的。
然而每每看到明熙哭,他总是觉得衍悟说得不对。
衍悟教他刻玉,是说篆刻能让他在面对任何事时都能保持心如止水的平静与坚韧,不慌乱迷茫,也不轻易妥协。
但是不对。
如果真是那样,那为什么明熙只要一哭,他便如何都忍受不了,总会轻易地妥协呢。
监院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如果能将此换算为时间的话,那他慕箴愿以自身世世代代供奉起誓,叶明熙的每一生灭,都可以欢喜快乐,永不难过。
他叹气,将面前令他揪心的小脸抬起:“为什么又哭?”
为什么?因为对不起他。
她也想问慕箴为什么,她叶明熙何德何能,能让她对自己这般掏心掏肺的好。
愿意救她于火海,为她身死,重生一世,万事万物都在变,有许多事情的变化是她叶明熙看不懂,掌不住的。
但唯有一事亘古不变,便是慕箴对自己永恒的真心。
时隔多年,他仍清晰记得自己睡醒会口渴这些微末的小事,但直到方才他问出口叶明熙才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仍是对他心怀芥蒂,不喜欢他的。
那他这段时日,到底是在以什么样的心态对她好呢?
再反观自己,除了他爱吃柿果,又能记住他什么事呢?
她竟是在为慕箴感到不值得。
慕箴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只稍微联想前后便能将叶明熙别扭的情绪猜得差不多。
“明熙,只要你在我身……他唇齿一顿,“不对,只要你过得好,我怎样都可以的。”
叶明熙最忌讳这个,她闻言立刻凶狠抬眼:“收回!”
眼眶红红,语气极重:“慕箴,我要你收回那句话!”
“我要你向我保证,未来要好好保护自己,决不能再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你保证!”
即便是她也不可以。
慕箴的头颅滚落在自己脚边的触感让她崩溃,只一想到那双熄灭的双眼,叶明熙就觉得要喘不过气。
叶明熙早便对自己暗暗发誓,她要守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如若这辈子慕箴再出什么事,她不可能还有勇气活下去。
见她认真,慕箴点头:“好,明熙,我向你保证,在做任何事,都以健康为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