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杉曾面对过更多人的场面,但此刻她把自己全文118页、图59张、14张表的论文报告,提交给学术委员会审阅,她站到讲台中央,面对下面的教授们,还是不禁紧张起来。
也许是这三年的学习她拼尽了全力,也许是太想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又或许是在紧张未来。
廖杉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眼间已经找回现代召开汽车新品发布会时的状态,自若的开始自己的答辩,“Учителя, привет.(老师们好)。”
她用流利的俄语说着,“我叫廖杉,我研究的课题是飞机发动机喘振现象及如何进行干预控制。旋转失速和喘振是两类主要的气动失稳流态,极大的限制了飞机涡轮发动机的工作范围、性能及可靠性……”
巴浦林诺夫看着讲台上侃侃而谈、自信冷静的廖杉,心中满是满意,在她对答如流的应对学术委员会提出的各种问题时,他就知道,她一定可以顺利通过答辩的。
就在这时,突然教室外面教务处的同事探头进来,拍了拍巴浦林诺夫的肩膀,示意他出来一下。
巴浦林诺夫疑惑的走了出去。
半晌后,他再走回教室,脸色变得不太好。
郑子昂注意到了,他拿胳膊肘捣了下只顾着关注廖杉的王川泽,小声的说,“你看老师的表情,廖杉答辩不是挺顺的吗?”
王川泽看向巴浦林诺夫教授,也是有些不解。
讲台上,廖杉结束自己的答辩,对着学术委员会的二十九个教授鞠躬,随即下台。下一个答辩的鲍里斯上台,他把自己的论文交上去。
巴浦林诺夫站在教室后面,朝廖杉招了招手,“来,三,过来这边。”
他的身边还站着王川泽和郑子昂,廖杉走过去。
巴浦林诺夫看着自己这些华人学生,面露不舍,“大使馆的人叫你们不要耽搁,以最快的速度毕业,尽快回国。”
三人俱是愣住,这消息实在是太突然了。
“毕业证书以及三年的成绩单我会催促教务处那边先抓紧给你们办好,”巴浦林诺夫说道,“最早应该明天上午你们就可以来拿了。”
第二天,拿到了苏联国家考试委员会授予的飞机设计专业“飞机建造工程师”称号的毕业证书、以及记载了三年学习的全部课程成绩为“优秀”的成绩单后,廖杉和其他的留学生们在苏联的学习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本来今天不用来学校的苏联同学们整齐的聚集在学校里,送别的还有这三年教授过课程的老师们。
卓娅依依不舍的拉着廖杉,“我会想你的,三。”
克拉拉和然娜站在一块,她们看着这些东方面孔的留学生们,不免有些患难姐妹的感觉,她们谁都没能拿下一个像“热水瓶”一样外冷内热的华国男人。
鲍里斯上前对着王川泽说,“我盯了你们三年,真的没有一个华人考试作弊,我算是服气了。”
王川泽笑笑,“我说过了的。”
鲍里斯也笑起来,“我相信你们回去后一定也能造出飞机来的,但是最厉害的飞机一定是出自我们苏联人之手。”
王川泽不置可否,“未来见分晓。”
“你们总是这样,明明心里不赞同,话却说得含糊。”鲍里斯大笑起来,伸出一只手,“再见了,朋友。”
王川泽握上去,“再见。”
苏联同学们目送着他们走出学校,甚至有人追到了校门口,还不停地朝他们挥舞着手,喊着“Доскорого(再见)”。
用这三年剩下的补贴买了当晚的回国车票,留学生们四散开,有人回学生公寓收拾行李,有人想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再走一走曾在莫斯科走过的路,也有人在“查漏补缺”。
程德霖拉着王川泽去伊利谢夫斯基商店做最后的扫购,廖杉和江文怡也在买她们需用的东西。
程德霖忙着拿货架上的避孕套,还不忘拉着王川泽,“你也买点啊,以后能用上的。”
他知道王川泽有钱,在北市赚的,除了买过两张汽车展的门票,没见王川泽再怎么动过这些钱。
王川泽没做声,只看着廖杉在扫购货架上的一样东西,她拿了四盒,很是纠结的又放回去了两盒。
廖杉盘算着自己的钱包,要留下一些备用金,不能全花在棉条上……
就在这时,王川泽走过来,把她放回去的那两盒又拿下来,“钱不够?我可以先借你。”
程德霖恨铁不成钢,嘀咕着,“不听过来人言,你会后悔的!”
江文怡买了个纪念品,回来找他们,只听到程德霖的后半句,“后悔什么?”
“没什么。”程德霖问她,“廖杉买什么呢?你要不要?我也给你买。”
江文怡只摇了摇头,她用不惯卫生棉条。
程德霖噢了一声,继续拿货架上的避孕套。
江文怡看他拿了快一小筐了,脸顿时就烧起来,小声的疾声说,“你疯了?!买这么多?你哪来这么多钱?”
她像做贼般的左右看了看周围的人,生怕苏联人们觉得他们俩是什么没节制的人。
“我之前的工资还有不少咧,我都没敢怎么乱花。”程德霖安抚自己媳妇,“这些也不多,要用好多年呢。”
廖杉正准备去结账,就听到程德霖这话,她的目光又落到他手上筐子里面的避孕套上,还是把到嘴边的调侃咽下去了。
对上廖杉古怪的眼神,江文怡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她还是假装不认识这不要脸的家伙好了。
第60章 接摊子
夏日的清晨带着一丝凉意, 听到窗外的公鸡打鸣声,廖杉如同鲤鱼打挺般,猛地从床上起来。
把身上的毛巾被撩到一边, 廖杉匆匆下了床,走去屋里的卫生间洗漱。
这个一居室房子原本是安排给苏联专家的,面积不算小, 有二十多平,一张宽敞的单人床、实木书桌、衣柜等家具一应俱全,因为是夏天,炉子被挪到墙角放着, 走好的烟管直通窗外。虽然没有设计厨房,但配备了单独的卫生间,整栋楼都是这样的配置,条件可以说得上是非常好了, 只是在苏联专家们全部被调走后, 大多数的房间就这么被空了下来。
在留学生们回来后,这些房间就被安排给他们住了。
廖杉刷了牙、洗好脸后换上一件白色短袖衬衣和军绿色长裤,她在苏联穿的那些衣服都不能穿了,现在因为两国关系紧张, 国内“反修”,所有的花衣服、西装都成了“修、资”的象征,能穿的衣服样子就更少了。
她刚把门关上, 没一会儿又用钥匙开了门, 探进来半个身子, 把放在门口椅子上的一本书拿上, 再次把门锁上。
从二楼下到一楼,廖杉走出专家宿舍楼, 就能看见旁边一楼的住户在他们家窗户外面垒的一块菜地,一茬茬翠绿的葱苗茁壮成长生长着,一旁还有一个鸡笼,红冠子的公鸡昂着脑袋还在卖力扯着嗓子打鸣。
看看,这才是年代文的常规打开方式。
廖杉叹了口气,提了提肩上的包带,她感觉自己只不过是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上更累的班。
她认命的往外走,穿过摆着一排排晾衣架的院子。
走到门岗前,廖杉停下脚步对着站岗的士兵利落的敬了个礼。
“小姚同志,早上好啊。”
那士兵笑着露出一排大白牙,“廖工,早上好,这么早就出门啊。”
“也不早了。”廖杉和他寒暄了两句,出了专家大院,朝着前面的飞机厂走去。
从苏联回到国内已经一个多月了,廖杉有种又一次穿到五十年代的感觉,不对,现在是1960年了,她是“穿到”六十年代了。在她离开的这三年,国内也一刻不停地在发生着变化。
各式票据层出不穷,雨伞票、闹钟票……现在基本买什么都要票;
猪肉、白糖等等副食品凭票每月定量供应,现在实行等级工资制,工人分为8个技术等级,技术系列分为18个等级,有全国统一的工资标准,像廖杉这种飞机工程师拿九级工资,一月102元。并且因为她属于高级知识分子,实行特殊供应办法,每月可以拿到肉两斤、白糖一斤、鸡蛋两斤。
廖杉边走边翻着手里的书,快速记着上面的文字。
沈市飞机厂就在专家大院前面不远,走过一条街,没一会儿廖杉就走到了飞机厂门口,那里同样有站岗的士兵。
廖杉掏出工牌,被放行进去。
脚下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廖杉步履匆匆走进飞机厂内的食堂,这个点里面人不多,她直接走到窗口,“钱婶,胡俊明他们来吃过饭了吗?”
窗口后面戴着帽子的中年妇女说道,“没呢,今儿个还没见着他们,还像以前一样,你给他们带饭?”
廖杉点了点头,递出粮票,“我给带吧。”
等她从食堂出来,廖杉肩膀左高右低,不让肩膀上的包带滑下,两只手拎着十来杯豆浆和一大袋的油条,小心的向着飞机厂里的研究所走去。
研究所位于飞机厂一隅,四周围墙高高垒起,门口同样有士兵站岗,管理严格。廖杉再次掏出工牌,尽管她回国后就每天来报道,但站岗的士兵还是必须先看工作证、再对人脸,人证统一,才能放行。
走进去,研究所里有两栋楼房,一个是设计楼、一个是图书馆。那栋四层楼房就是设计楼,一楼是个大车间,之前一些从苏联拉回来的零部件会在这里进行研究和初步组装;二楼到四楼分别属于飞机组、材料组和军械组,同时还配备三个实验室,分别针对结构强度、特设和系统。
设计楼的楼下又有士兵站岗,廖杉又一次掏出工牌,片刻后才被允许进入。
廖杉拿着满满当当的早餐上了楼梯,二层是一整个大办公室,六张巨大的桌子上都很凌乱,上面全是数不尽的图纸、演算纸,前后靠墙的两排沙发上躺着几个人,拿报纸盖在脸上,身上衣服皱巴巴的,不知道几天没换过了。
王川泽从旁边的厕所里出来,抬手把眼镜戴上,黑发沾着水汽,一看就是刚去洗了把脸。
他看到廖杉,加快脚步上前接过她手里拎着的东西,往桌子那边走时顺势轻轻踢了一脚躺在沙发上的人。
郑子昂猛地坐起身来,盖在脸上的报纸滑到肚子上,他双眼无神,眼下是一片青黑色,下巴上冒出一片青色胡渣,本就普通的长相更加逊色了几分。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才终于回神,“啊,廖杉你来了啊。”
郑子昂推搡了几下睡在另一头的张国光,又去喊在另一边沙发上睡着的人们,“起床了!”
胡俊明和何为闻声立刻惊醒,不多时,从桌子下面又爬出来两个人,是冯研农和赵伟。
很快,林为华也赶来了,他年纪大了,四十多岁的人了,比不了这帮年轻人能熬。
过了一会儿,在楼上导弹组凑合了一晚上的蔡华和另一个三十出头的技术员郭高阳下来了,这就是他们飞机组全部的人手了。
加上三楼的导弹组、四楼的材料组,整个超音速战斗机的研发项目技术人员目前只有二十六个人。
而这样窘迫的情况不仅仅出现在他们这里,教练机的研发、核潜艇的研发、汽车厂、铁路、钢铁、煤矿……苏联一共撤走了一千四百多名专家,一下子撕毁了六百个援助合同。现在每一个研发项目都是人手短缺,只靠少数人撑着。
留学生们被这么急的喊回来,就是来接摊子的。
而且因为苏联专家们走得急,尽管他们接到的通知是要把全部的资料带走,但还是让飞机厂的人抓紧时间能抄多少是多少,能画多少图是多少图,据蔡华说,当时工厂里认识几个字的人、能用上的人都用上了,才留下了现在这些资料。
王川泽把早餐分给其他人,廖杉也拿了根油条就着豆浆吃着,站在桌子前看那些资料。
尽管如此,因为都是俄文的,有些抄资料的人并不认识这些古里古怪的字母,几乎是照葫芦画瓢,廖杉他们回国后就在连蒙带猜的整理、翻译这些图纸和工艺规程书,时不时还要重新推算数据,才能得到正确的结论,可以说进展十分缓慢。
就算专家宿舍楼就在飞机厂后面没多远,他们这些人基本也不回去,干到深夜就往地上、往沙发上随便一躺,眯一会儿醒了再继续工作。廖杉作为唯一的女性,就没办法像他们这样直接睡办公室,只能到晚上回宿舍,不过这样她可以早上来的时候帮忙带早饭。
林为华在他们吃饭的时候查看着昨晚的工作成果,边看边安排,“你们下午还有政治学习,今天我们争取把这本工艺规程书翻译完,廖杉,你把昨晚的图纸画完,然后再跟着我们翻译。”
其实他才是挑大梁的人,负责统筹和总体的工作。实在是其他人都太过年轻,就算是年纪最大的技术员郭高阳,其实也不过才三十四岁,在飞机厂工作了七个年头,因表现突出才被林为华提拔到研究所里工作。
“好的,林老师。”廖杉三两下把油条吃完,一口闷了剩下的豆浆,洗了把手开始干活。
在这里,没人能没有紧迫感。
因为一抬头看向窗外,外面的飞机厂停机坪上停满了一架架半成品飞机。这还不是全部,总装车间里也满满的,整个飞机厂一共有一百多架这样的飞机,它们有的是缺零件、有的是检测不合格,总之全都无法交付给部队。
前两年飞机厂图快,在还没有拿到完整图纸的情况下就开始投入仿制米格-19飞机的生产,过程中又因为部分材料短缺,只生产有材料的零部件,有的零件已经够四百架飞机使用了、有的零件还一件都没有生产出来,在苏联专家们离开后,整个飞机厂几乎立刻陷入窘困境地。
廖杉抬眼望了一眼窗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百多架飞机等着他们整理好资料。
任务很艰巨,只要加班加不死,就往死了加。
廖杉算是看明白了,也许她穿越就是为了替姑奶奶加班。
她甩甩头,把注意力集中到桌上的图纸上,拿着笔在上面不断增添着细节和备注。
等到了中午,在食堂吃过午饭后,曾在苏联留学过的人们就集中到飞机厂的小礼堂里,进行集中的政治学习。
廖杉拿着早上那本书坐到江文怡旁边,听着台上的人带着众人研读、批判“修正主义”。
“同志们要警惕,不要踏进所谓的‘大国主义’、‘大党主义’的陷阱中去,这种抛弃无产阶级的思想是错误的……”
日子就在翻译、整理图纸以及政治学习中不知不觉过去,留学生们回国两个多月的时间,校对翻译了近一万张图纸、三百多本工艺规程书、将近四百套工艺装备图纸,就这样还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工作没做完,国庆节到了。
这个庆祝国家成立的节日,全国都是要放假的,飞机厂自然也不例外。
廖杉昏天黑地的一觉睡到中午,是被饿醒的。
今天飞机厂放假,飞机厂不开门,飞机厂里面的食堂自然也是不开门的,廖杉爬起来,只能自己搞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