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怎么都淋湿了啊!冷不冷?”
秦老爷也走过来,满脸心疼。
“没事,不冷的。”
在秦老爷父子俩面前,秦舒宁又恢复成了以往的模样。
“不冷也不行,穿着湿衣容易染风寒,快回院里换去。”秦老爷说着,又转头吩咐,“赶紧让厨房把姜汤熬好给小姐送过去。”
秦舒宁回了自己的院子,沐浴更衣过后,捧了碗热气袅袅的姜汤坐在榻上,小口小口抿着。
金禾立在秦舒宁身后,用帕子替她绞发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想说什么就说吧。”
秦舒宁从镜中看见了金禾踌躇不安的模样。
金禾小声问:“小姐是和将军吵架了么?”
先前秦舒宁过来时,表情明显不对劲儿。
“没有。”秦舒宁顿了顿,又垂下眼睫,轻声道,“我们只是说开了一些误会。”
说开了一些误会么?!
金禾心下生疑,若是说开误会,那秦舒宁怎么会是眼下这副模样呢?!
秦舒宁突然道:“我困了,想睡了,银穗,床铺好了么?”
银穗在里间应了一声:“好了好了。”
秦舒宁放下姜汤碗,起身往里间去。
金禾立刻收回思绪,跟着秦舒宁进去,服侍秦舒宁躺下之后,金禾才熄了灯往外面去。
“咯吱——”
门被关上,屋内落针可闻。
原本熟睡的秦舒宁,蓦的又睁开眼睛,怔怔看着头顶的纱帐出神。
天地间万籁俱静,只有檐雨嘀嗒嘀嗒落下来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敲打在人的心尖儿上。
此时将军府内,长青在廊下,神色不安往屋内张望。
自从回来之后,徐展旌就把自己关进屋内,谁也不许进去。
将军是和少夫人吵架了么?!
窗户大开,屋内没有点灯。
徐展旌席地而坐,他后背靠在软榻上,夜风徐徐,吹的廊下灯笼晃荡,灯晕摇摇晃晃扑在徐展旌身上。
徐展旌猛地灌了一口酒,而后又颓废垂下头。
“徐将军,有件事,我想你或许误会了。”
“上辈子,为你守贞十三载,非我本意。”
秦舒宁的话历历在目。
那些话,像是绵绵细针,扎的徐展旌浑身都疼。
徐展旌又想起了上辈子。
上辈子,他战死后,魂魄跋山涉水回了上京时,他的尸身已被安葬了。
他回去时,恰好撞见徐母在给秦舒宁放妻书。
徐展旌有自知之明。
自成婚后,他们俩聚少离多,感情并不深厚,又无子嗣,秦舒宁年纪还小,应当会接了那封放妻书重回母家的吧。
那时,徐展旌已经做好秦舒宁离开的准备了。
可秦舒宁盯着那放妻书看了须臾,却并没有收,而是同徐母道:“母亲,我既已嫁入将军府,那此生便是将军府的人了,这放妻书我不要。”
那时徐展旌愣住了。
他没想到,秦舒宁竟然会不收放妻书。
“孩子,你还年轻啊!”徐老夫人也十分感动,但她不忍秦舒宁年纪轻轻,就同她们一样守寡。
秦舒宁摇头,抿唇道:“母亲,您和大嫂能守,我也能。”
那时,徐展旌被感动的一塌糊涂。
他们成婚后,自己四处征战,鲜少陪秦舒宁。秦舒宁非但没有半分怨言,反倒替他孝敬长辈,掌管中馈,甚至在自己战死后,竟然拒绝了放妻书,要为自己守贞。
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那时,徐展旌只顾着感动,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从头到尾,秦舒宁都没说过,她是因为心悦他,才为他守贞的。
而徐展旌却默认了这一点。
在秦舒宁为他守贞的那十三年里,徐展旌既感动又愧疚。
所以重生归来后,哪怕秦舒宁这辈子,选择了另外一种活法,他依旧不愿意不放开秦舒宁。
徐展旌觉得上辈子,秦舒宁守了他十三年。
这辈子,由他来还秦舒宁。
可直到今夜,他才知道,这十三载背后的真相——不是因为夫妻情谊,而是因为碍于世俗的目光。
他的那些感动愧疚,瞬间成了天大的笑话。
“嘭——”
酒壶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酒水四溅开来。
徐展旌坐在那里,像是一只受伤的狮子,他手背上的伤口再度裂开,血珠滴答滴答往下掉,而他像感觉不到疼一般,只麻木坐着。
夜雨绵长,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直到天明是方歇。
院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时,徐展旌立刻睁开了眼睛。
脑袋像是针扎一样的疼,徐展旌闭眸,刚抬手摁住鬓角,房门就被从外面推开了。
亮光扑面而来,徐展旌被刺的眯了眯眼睛,旋即厉声道:“滚出去!”
来人脚步一顿。
见屋内横七竖八倒了许多酒坛子时,眼底滑过一抹惊愕。
他不但不滚,还摇着扇子,饶过酒坛,走到了徐展旌面前:“跟秦舒宁吵架啦?”
徐展旌没搭理对方。
王子衍也不生气,他一撩衣袍,在徐展旌身边落座:“跟我说说呗,哄女人开心,我最在行了。”
这话倒不是王子衍自吹。
虽然王子衍这人身患弱症,但他是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人,凭借着一张舌灿如莲的嘴,下到三岁女童,上到六十老妪,只要王子衍想,他都能将对方哄的很高兴。
王子衍有心帮忙,徐展旌却是像个蚌壳一样,什么都不肯说,只满脸不耐烦道:“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赶紧滚!”
一大早,长青去王家找王子衍时,王子衍是抱着看笑话和揶揄的心态来的。
直到现在,王子衍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王子衍收起了嬉皮笑脸:“到底出什么事了?”
徐展旌一贯是个冷静自持的人,怎么突然把自己弄的这么狼狈了。
“我都说了,与你无关!”
徐展旌满脸烦躁,不欲再与王子衍多说,转身便要走人。
“秦舒宁出事了。”
王子衍突然吼了一声。
徐展旌倏忽停下脚步,猛地回头。
第24章 (二更)
王子衍被徐展旌看的心肝儿一颤。
“那什么, 我过来的时候听说,秦家正在请大夫,说是秦舒宁病了。”王子衍边说边觑着徐展旌的脸色,“而且还是很慌张的样子, 你说, 秦舒宁会不会生了什么大病?”
“闭上你的乌鸦嘴。”
徐展旌冷喝一声, 大步朝外走了几步,又蓦的止住,扬声唤人。
长青很快就来了。
徐展旌吩咐道:“去打听秦家请大夫的事。”
长青应了一声,忙转身去了。
王子衍靠在软榻上,问:“到底怎么了嘛, 你们俩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玩起虐恋情深了呢?”
一个酗酒, 一个生病的。
徐展旌站在门口,明明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 但身上却带着浓浓的颓废。
“说说呗,我帮你想法子。”王子衍循循善诱。
徐展旌这人,在领兵作战一事上,在大卫无人能敌。但在与女人相处上,却是张白纸。他们俩也算是从小相识了, 王子衍有心想帮他一把。
但徐展旌却像只蚌一样,无论王子衍怎么问,他都不开口。
徐展旌眼底滑过一抹自嘲。
他能怎么说?
说上辈子秦舒宁为他守寡十三载, 是迫于世俗的目光?、
还是说他的感动愧疚,只是他自作多情?
秦老爷心急如焚守在外间。
今晨, 金禾见内室久久没有动静, 掀帘进去后, 才发现秦舒宁额头烫的吓人, 原本要出门谈生意的秦老爷,闻言当即命人去请大夫来。
“唰啦——”
内间的竹帘被掀开。
秦老爷立刻上前:“大夫,小女如何了?”
“秦小姐染了风寒,兼之忧思过盛,才会高热不退,老朽先开几帖退烧药,喝过之后再调理旁的。”
秦老爷忙道:“好好好,来人,快跟大夫一块儿去取药。”
有婢女跟着大夫去了。
秦老爷正要进去看秦舒宁时,外面传来匆促的脚步声。
很快,一只大掌撩开帘子。
顾修昀大步流星进来,气息不匀道:“秦伯伯,舒宁怎么样了?”
他身上官服未换,一看就是从官署直接赶过来的。
秦老爷将先前大夫说的话,又同顾修昀转述了一遍。
忧思过盛?!
听到这个词时,顾修昀神色微怔了下。
“都怪我,我不该同意,她一个姑娘家去学做生意的。”
秦老爷满脸自责,他将秦舒宁的忧思过盛,归咎于学做生意上。
他们正说着话时,内室传来银穗欣喜的声音:“小姐醒了。”
秦老爷立刻往内室走。
顾修昀抬步跟上,刚走到内室门口时,秦老爷蓦的回头:“修昀啊,你……”
后面的话,秦老爷没再说,但顾修昀懂了。
秦舒宁的闺房,他一个男子,进去不适合。
顾修昀只得停下脚步,垂下眼脸:“我在这里等。”
秦老爷哎了声,匆匆进去了。
秦舒宁醒来,看到金禾银穗时,有一瞬的怔愣。
昏睡时,秦舒宁又梦到了上辈子守寡的那段日子了。是以甫一醒来,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舒宁,你怎么样?还难受吗?”
秦老爷关切的声音,将秦舒宁的思绪拉了回来。
秦舒宁回头,就见秦老爷快步进来。
秦老爷懊悔道:“都怪爹不好,让你一个姑娘家的学做生意。闺女,咱们以后不学了啊!”
他们秦家家大业大的,养秦舒宁绰绰有余。
秦老爷心疼女儿,不想她这么辛苦。
“你瞧瞧,都瘦了呢!”
秦舒宁:“……”
她只昏睡了大半天而已。
“来人,快去把库房那支老人参取出来,给小姐炖了补补。”
“爹,”秦舒宁哭笑不得阻止,“我就是个小风寒而已,哪里就需要炖人参补了。”
“风寒也不能小觑。”秦老爷坚持,“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
秦舒宁:“……”
秦老爷陪着秦舒宁说了会儿话,又想起了外面的顾修昀:“修昀还在外面,你要见他吗?”
虽然顾修昀和秦舒宁是青梅竹马。
但他们如今都大了得避嫌,秦舒宁若要见顾修昀,得去外室见他。
秦舒宁浑身无力,懒得动弹。
秦老爷见状,便道:“要不等你好些了再见他?”
秦舒宁应了。
见秦舒宁精神不济,秦老爷叮嘱她好好休息,便起身出去了。
顾修昀还等在外间。
看见秦老爷出来,他立刻起身迎过来:“秦伯伯,舒宁怎么样?”
“烧退了,人一直犯困,喝过药又睡下了。”
顾修昀轻轻颔首,内外室之间,隔着帘子,什么都看不见,但临走之前,顾修昀还是转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秦舒宁喝的药,也有安眠的功效。
自从喝了药之后,她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上辈子守寡的那段记忆,像是一张网,只待秦舒宁闭眼,就会将她罩在其中,任凭秦舒宁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秦舒宁睡的十分不安稳。
她在那张网里拼命挣扎,可她越挣扎,那网便收缩的越紧。
秦舒宁觉得自己几欲窒息时,一只大掌蓦的伸过来,揽住她的腰,将她从那张网里解救出来。
有微凉的触感滑过她的唇角。
秦舒宁想睁眼,奈何眼皮子沉重的要命,最终她还是没能抵得过沉沉的睡意,歪头睡了过去。
“呼——”
有风顺着窗子吹进来,扯着桌上的烛火晃动。
金禾将新茶放下时,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她一扭头,发现窗子开了。
“咦,我记得我关了呀,难道记错了?”
金禾嘟囔着,走过去将窗子掩上,只留了一条细缝。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踢掉鞋子,睡在旁边的小榻上,为秦舒宁守夜。
而床上的秦舒宁,呼吸均匀,再未受噩梦侵扰。
这场风寒来的快,去的也快。
可便如此,秦舒宁还是瘦了一些。
如今天气愈发热了,因秦舒宁风寒刚好,大夫叮嘱暂时不可用冰,平日里秦舒宁就在水榭里纳凉。
时值六月,水榭里碧荷满池。
荷叶下,红白相间的鲤鱼,正甩着尾巴,在惬意的游动。
秦舒宁趴在廊椅上望着荷塘出神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金禾提醒道:“小姐,顾公子来了。”
秦舒宁转过头,就见一身青衫,面容清隽的顾修昀从长廊下过来。
自秦舒宁生病这段时间,顾修昀似乎每日都会来秦家。
但今日,却是他们俩第一次见上。
“你今天不忙啊?”
秦舒宁坐直身子,亲自为顾修昀倒了盅茶。
“还好,你好些了么?”
顾修昀的目光,落在秦舒宁的脸上。
大病一场过后,她似乎又瘦了。
“早就没事了,是我爹太紧张了,非要让我在府里再休养几天,我都快闷死了。”
“秦伯伯也是担心你。”
顾修昀说着,手腕一转,原本被宽袖遮挡的掌心里多了一个油纸包。
“八宝烤鸡!”
秦舒宁眼睛瞬间亮了。
自她生病之后,大夫说不可食荤腥,秦老爷就每日都让秦舒宁吃清淡的,吃的秦舒宁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现在最想念的,就是苏记的八宝烤鸡了。
“不过苏记的八宝烤鸡不是只有秦川有吗?什么时候,上京也有啦?”
秦舒宁又嗅了嗅,没错啊,就是秦川苏记八宝烤鸡的味道啊!
顾修昀面不改色:“不是苏记的八宝烤鸡,我过来的时候,碰见有个小贩在卖,闻着跟苏记八宝烤鸡的味道很像,就买了一只。”
“哦哦哦。”
秦舒宁欢喜接过油纸包,正准备要拆的时候,又谨慎朝四周看了看。
顾修昀道:“别看了,秦伯伯不在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