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爷双膝一软,面如死灰跌跪到了地上。
“爹!”被压着的何思平,立刻冲过去。
徐展旌并未阻拦。
今日并非是他抓住了何思平,而是何思平主动来找他,表示愿意做他的人质换回秦舒宁。
“搜!”徐展旌一面吩咐底下士兵,一面朝后院走。
只是刚走了两步,长松便带着秦舒宁从月拱门外进来了,徐展旌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扶住她:“有没有受伤?”
秦舒宁摇摇头:“我没事,就是不知道,金禾和银穗被带到哪里去了。”
她醒来后,就没看见到金禾银穗了。
“我让人去找她们。”
他们这厢正说着,后院突然传来兵刃交接的声音。徐展旌赶过去时,士兵正将几个何家的下人围在中间。
那些下人身形矮小,一看就是倭寇伪装的。
他们一见徐展旌过来,便知死路难逃,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而后动作整齐划将刀捅入腹部,然后齐齐倒地了。
立刻有士兵上前查看,然后摇头道:“将军,都死了。”
徐展旌沉默须臾,吩咐道:“将何家所有的下人带去前厅。”
前厅内,何老爷已经疯魔了,此时正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的,何思平在一旁安抚他,看见徐展旌进来,何老爷惊叫一声,手脚并用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跑。
“爹!”何思平想上前去追他,却被徐展旌拦住,问:“这些人,都是你们何家的下人?有没有中途来的?”
何思平只得让人去追何老爷,自己留下辨认。
最后从中指出了三个近两年来的仆人,不过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潮州人,并没有嫌疑。
何家这边的事,便算是暂时告了一段落。
何思平与何老爷不同,再加上徐展旌现在没空收拾何家,他找到秦舒宁之后,便将她带回了府衙。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潮州太守就遣人过来了。
“徐将军,按照您的吩咐,市舶司和城中大户的家主都被控制住了,太守大人请您立刻去前厅一趟。”
徐展旌看向秦舒宁。
秦舒宁后脖颈还隐隐作痛,但她面上不显,只道:“你去吧,我没事。”
眼下潮州情况危机,徐展旌也顾不上儿女情长了,他深深看了秦舒宁一眼,道:“我将长松留下来保护你,若有事,就遣人来寻我。”
秦舒宁轻轻颔首,徐展旌这才大步离开。
徐展旌到府衙前厅时,前厅里灯火通明,潮州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基本都在这儿。有人不耐烦道:“李太守,这大晚上的,您让我们大伙儿来,究竟是有什么事?”
如今的潮州城太守是去岁上任的。
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潮州的水很深,这位太守在这帮商户面前,压根就立不起官威。
“请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李太守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正在想要怎么安抚这帮人时,看见徐展旌从外面进来,顿时如见到了救星一般,高呼了声:“徐将军”,然后亲亲热热迎了上去。
徐展旌从外面进来,他一言不发,只是淡漠扫了众人一圈。
先前叽叽喳喳的众人,被他身上的气势所震慑,顿时都安静下来了。
徐展旌道:“把账册拿给他们看。”
账册?!什么账册?!
那些商人们面面相觑。
很快,便有士兵捧着册子过来交给他们。
那些人疑惑翻开,有面容震惊的,有眼神惊愕的,还有惶恐不安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是被打翻的颜料盘一样,五颜六色的,十分精彩。
这些账册不是普通的账册。
账册里清楚的写着,这些商人私自驾商船出海的时间,以及他们与倭寇的往来明细。不,更准确的来说,是他们其中有些人,单方面被倭寇勒索的明细。
私自驾商船出海和通倭,这两桩都是大罪。
一旦坐实了,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他们谁都不肯认。
徐展旌一看就是个惹不起的,所以有人立刻向李太守发难:“李太守,这是怎么回事?”
徐展旌撩起眼皮子,看过去,代替李太守答:“怎么回事?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你是眼瞎还是不认识字?要不要本将军找人来给你读一遍?”
那人被骂的面红耳赤。
有人见状,立刻服软道:“徐将军,我等冤枉啊!这是污蔑!”
“对!有人伪造账本陷害我等!“
“求徐将军彻查,为我等做主啊!”
……
冤枉声此起彼伏。
徐展旌扫了他们一眼,知道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虽然朝廷明令禁止商船出海,但潮州的商人十有八九,都私下驾船出海了,这些人无非想的是法不责众,且他们都是潮州城的丝绸大户,动了他们,潮州的丝绸生意都得出问题。
若在平日里,徐展旌还有功夫料挨个儿料理他们。
但现在不行。
现在潮州城危在旦夕,须得所有人齐心协力一致对敌才行。况且徐展旌今夜叫他们所来,是因为另外一桩事情——
“够了!”徐展旌冷喝一声,那些人瞬间都闭嘴了,齐齐看着徐展旌。
他们拿到的账册,人手一份,徐展旌手上也有一份。
此刻,徐展旌扫了众人一眼,然后举起手中的账册,凑到烛台旁,很快火苗便舔舐上来。
来的商人们,一时搞不懂徐展旌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他既是来拿账册来找他们问罪的,为何又一言不发烧了这账册。
徐展旌手持账册,火吞噬着账册,火光照亮了徐展旌冷硬的脸庞。
他道:“这账册是真是假,我与诸位都心知肚明。但眼下,潮州城危在旦夕,需要众位鼎力相助方能脱困。而且我知道,诸位中,有不少人是被倭寇蒙蔽威胁,才不得与他们虚以为蛇的。是以今夜我请诸位来,只想告诉诸位,只要诸位能齐心协力抗倭,过去种种,既往不咎。”
大堂里霎时落针可闻。
早在徐展旌拿出这本账册时,商人中已有人开始盘算出自己的退路来了,却不想,徐展旌竟然来了这么一招。
这无异是给了他们希望。
静默须臾,有人不确定问:“徐将军此话当真?”
“若有半句虚言,犹如此发。”
徐展旌话落,那人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然后他就看见自己的一截断发,被徐展旌握在了手上。
那人吓的脸色煞白,条件反射性后退两步。
徐展旌此举,既是保证,亦是震慑。
不过徐展旌是三军统帅,不可能是言而无信之人,他既这么说了,这些商人焉有不信之理,当即便有那等识趣的问:“徐将军想让我等如何做?”
“第一件事,你们现在各自回府清理门户。”
那些商人愣了愣,徐展旌冷声问:“怎么着?还需要本将军亲自教你们怎么清理门户?”
倭寇与大卫人长得很像,为了避免倭寇冒充大卫百姓混入潮州城,潮州城的关卡盘问很严格,本城百姓进城需要有姓名牌,且要与衙门的户籍对得上才行。
若是外来的人,则需要本城百姓做担保才行,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倭寇混了进来。
“不需要不需要。”
那些商人闻言,忙不迭走了。
等众人散去后,李太守走到徐展旌身侧,小声问:“徐将军,这样能行吗?”
徐展旌乜了太守一眼:“你有更好的办法?”
太守瞬间不说话了。
这些商人之所以畏惧听命倭寇,是因为倭寇拿捏住了他们的把柄。
今夜,徐展旌当着他们的面,毁掉了他们的把柄,也就是毁掉了他们对倭寇的畏惧之心。更何况,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潮州人,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潮州城遭难。
只是这些倭寇太狡猾了,除了明着进城的,还有李代桃僵进城的。
就像是那六具浮尸,他们杀了潮州城百姓,然后换成他们的衣裳,拿了他们的名牌,冒充他们的身份进城。
这样的人,不知道潮州城里眼下藏了多少。一旦开战,他们也是很大的隐患。
“你安排人去挨家挨户搜,身形矮小,上身短下身长,右手虎口处有茧者,全都抓回衙门。”扔下这么一句之后,徐展旌快步往外走。
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府衙后院里,秦舒宁抱膝坐在台阶上,
屋内的灯被秦舒宁熄灭了,她坐在台阶上,听着外面吵嚷声一片,天上墨云翻涌,雷声轰鸣。
秦舒宁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朝这边奔来。
秦舒宁猛地抬头,就见银穗奔起来。
银穗脸上染了血污,满脸惶然:“小姐,出事了。”
第39章
秦舒宁猛地站起来。
她声音发涩问:“是, 是谁?”
“是何公子。”
何思安?!
秦舒宁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
“他现在在哪儿?”
“在前厅。”
秦舒宁步履踉跄朝前厅奔去。
府衙里的官差都上街搜人去了,眼下府衙里的全是秦家的护卫。
徐展旌离开府衙前,便命人将秦家的护卫,从客栈带来了府衙。
秦舒宁过去时, 大堂里红灯凄艳, 何思平被人扶着靠在廊柱上, 他掌心死死捂着下腹,有殷红的血渍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何公子!”
秦舒宁拎着裙摆跑过来。
金禾哭着叫了声:“小姐”,然后又回头去叫何思平:“何公子,我家小姐来了,您快睁眼看看吧, 我家小姐来了。”
说着,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何思平现在已经坐不住了,是两个护卫从背后扶着他。
秦舒宁转头吩咐道:“快去叫大夫来。”
有护卫闻言正要去时, 一道虚弱的男声响起:“不,不用了。”
没用的,他已经活不了了。
秦舒宁猛地转头。
何思平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气若游丝道:“对不起,秦小姐, 我骗了你。”
其实我不是何思安。
我是何思平,那个生来平庸,被所有人都忽略的何思平。
秦舒宁摇摇头。
她拼命忍住眼泪:“没事, 我不怪你。”
他的名字是假,但他对她的那些好都是真的, 秦舒宁知道的。
“还有上次我说过要保护你的, 可是这次, 我好像又食言了。”何思平望着秦舒宁, 歉然笑笑,“对不起啊!”
他身侧的金禾顿时泣不成声。
“没有,你这次没有食言。”
秦舒宁飞快抹了下眼角,努力笑笑:“我都听说了,是你主动找到徐展旌,让他用你做人质换我的。何公子,这次你没有食言,你做到了。”
何思平听到这话,又笑了笑。
他这一辈子平庸被人忽视,就连喜欢一个姑娘,都带着深深的自卑感。可是,他那颗想要护她安好的心却不自卑。
看见秦舒宁为自己掉眼泪,何思平既感动又心疼。
他吃力抬起胳膊,想为秦舒宁擦眼泪,可手快触碰到秦舒宁脸上时,他又觉得此举于礼不合,便正欲怯怯收回时,蓦的,他的手掌被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了。
是秦舒宁。
在他自卑怯懦想要退缩时,秦舒宁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何思平一生怯懦胆小,就连喜欢秦舒宁,都只敢偷偷的,不敢宣之于口。
但在秦舒宁主动握住他的手这一刻,他陡然生出了无限勇气来:他就要死了,在临死前,他想勇敢一回,将自己的心意告诉秦舒宁。
“秦小姐,我不叫何思安,我叫何思平,我,我……”
我倾慕你已久,短短六个字,上天却没给何思安机会说话。
“轰隆——”
一记闷雷在头顶炸开。
刺目的闪电里,年轻腼腆的公子,脸上还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慕,但眸光却定住不动了。
大雨瓢泼而至,夹杂着金禾的哭声。
秦舒宁在何思平面前蹲了许久,才抬手替何思平将眼睛阖上,哽咽道:“嗯,我知道了,你叫何思平。”
是那个紧张时会结巴脸红,是明明胆子很小,却坚定且做到了保护她的那个人。
夜雨滂沱,霹雳啪啪的敲打着房顶的黑瓦,檐水绵延成线狠狠砸下来。
何家的管家带着人冒雨前来,为何思平收尸,秦舒宁起身让到一旁,将帕子递给哭的不能自已的金禾。
金禾衣衫凌乱,脸上还染了血污。
她哭着道:“是何公子,是他救了我。”
金禾被长松救出来之后,长松忙着要去搜捕混进城中的倭寇,便让何思平找个靠谱的人送金禾回衙门。
何思平安置好何老爷,便亲自送金禾了。
今夜潮州城内鸡飞狗跳的,何思平和金禾在回衙门的路上,遇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在匆匆赶路,且似乎还受了伤。
金禾与何思平发了善心,想帮对方。
说到这里时,金禾眼泪落得更凶了。
“可是我们没想到,那老妪竟然是倭寇假扮的。”
等金禾和何思平察觉到时,那倭寇已抽出了身上的短刀。
他们两人不会武功,在穷凶极恶的倭寇面前,只能是任人宰割的份上,在危急关头,是何思平冲过去,死死抱住那倭寇,将生的机会给了金禾。
等金禾将搜寻的人再找回来时,何思平正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抱着倭寇,后背也是血迹斑驳。
在看见士兵到来之后,他才松开手,仰面跌到地上,腹部早已是血肉模糊。
那个看见浮尸,都会吓的晕过去的人,在那一刻,却将生的希望留在了别人。
夜雨苍茫,天地间只剩下急促的雨声,和氤氲在水汽里的橘红色灯晕。
街上纷乱的脚步声和狗吠声,一夜未停。
直到天色将明时,徐展旌才顶着乌青的一双眼回来。何思平的事,早在他进府衙时,便已听人说了。
徐展旌担心秦舒宁,便匆匆赶过来看她。
秦舒宁已换了件素色的衣裙,正身姿单薄立在廊下,望着脚下的积水出神。
“舒宁。”徐展旌走过去,沙哑叫了她一声。
秦舒宁转过头来。
她脸上没有泪痕,但眼底的哀伤一览无余,没等徐展旌开口,她已先一步问:“抓到混进来的倭寇了?”
徐展旌轻轻颔首。
潮州府衙有严格的户籍制度,且这里的人大多相识,一旦官府大肆搜捕,混在其中的陌生面孔,很容易就会被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