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怿一听他这话就笑着反问了一句,“是么?”
“那济州瘟疫一事呢?怎么不一出来就报给盟主府啊?”
叶二弟被她一噎,竟不知如何反驳,顿时脸涨得通红,头上的青筋也鼓将起来。
没等他答话,白泽和沈确便已经过来了,两人正要同端木献和卫怿辞行,端木献却抬起了手。
白泽看着端木献平淡的脸上突然变得苍白,听着他沙哑的声音在说,“阿泽,阿确,去济州的事情……再等等。”
再等等?
什么叫再等等?
白泽不解,他看向端木献走回府中的背影,“那药王和陆追怎么办?”
端木献的脚步一顿,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行走,他没有回答,只是就那样一步一步的走进了府,走出了白泽的视线。
在他的身后,那块刻着“武林盟主府”五个大字的牌匾,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端木献虽说去济州的事再等等,但沈确是什么人?
且看他只身入无影门卧底就知,这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偷渡?!”白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睁圆了眼睛看向沈确。
与沈确相反,从逍遥派弟子到少门主再到门主,白泽从小到大每一步都被精心安排稳妥,按部就班的过着。端木献说去济州的事情再等等,他虽然着急,但从没想过违背端木献的意思。
沈确不同,他少时便入无影门,什么惊世骇俗、不可思议的事情到他身上都不觉得奇怪。因此,在白泽惊愕的目光中,他郑重地点点头,“端木顾忌济州叶氏,不愿让我们去济州,可除了你我和阿怿,可信的便只有端木,端木等闲不能离开武林盟,药王和阿追危在旦夕,多等一天便是多一分危险,倒不如我们现在过去。这般,便与端木无关了,不过是我们擅作主张、一意孤行罢了。”
白泽欲言又止,这事实在超乎他认知。
“若是你不愿……”
“干!”白泽沉声道,“为了药王,为了阿追,也为了阿游。”
“我们现在就出去,不要惊动他人!”
沈确点头,随即展开他带来的地图同白泽商量起路线了,为了节约时间,他们必须找一条近且隐秘的小路。
两人商量完已经入夜,正是月黑风高偷渡的好时候,在盟主府众人正酣睡之时,两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翻过盟主府高墙,一路行至洛州渡口了。
“这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我早前在江上渡船,在盟主府住了许久,我那船还在江上飘着呢!咱们去济州正好用上。”沈确偏过头对白泽道。
白泽一笑,转过头却见江边一抹孤影,他心下一惊,掩下声息,又朝沈确使了个眼色。
沈确顺着白泽的视线望去,反而一笑,翻身下马,朗声道:“来了多久了?”
那人侧过身,笑道:“恭候多时了!”
白泽才发现那人竟是卫怿,亦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早料到你们要走,来送送你们。”卫怿见白泽顾视四周,便道,“只我一人,也只我一人知道。”
白泽点点头,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道:“我这头一回做贼,难免有些担心。”
沈确一拍白泽的肩头,朝卫怿道:“端木那就劳你多看顾了。”
卫怿微微一点头,“放心,只是……”她转身向白泽,“药王的身体,你有多大把握?”
白泽善医,虽不及药王,但在武林中也算数一数二的。
卫怿见白泽眉心微蹙,带着些许愁容,道:“我打算去趟江州。”
江州林氏亦以医术闻名武林。
“我会尽力救助药王。只是恢复如初恐怕……”
后面的话白泽没有说下去,但沈确和卫怿都知道,四肢全断、六识具毁,要想恢复如初恐怕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一瞬间,三人都安静了下来。
寒风挟着落叶从远处吹来,卫怿伸手接住飘落的树叶,拿出一个香囊,打破了沉寂,“这个香囊请帮我带给阿游。”
“阿游从前经事,都有人陪着她,能让她依靠。这两日阿追和药王陆续出事,她乍然没了依靠,定是六神无主,你们多陪陪她。”
沈确接过香囊,调侃道:“这里面写了什么秘密,竟连我们都不告诉?”他这番调侃倒打破了之前沉闷的氛围,白泽笑道:“姑娘家的事怎能让你知道?”
卫怿嗔了沈确一眼,并不接话,只道:“天快亮了,你们快赶路吧,恐怕再过几个时辰,整个盟主府都要知道白门主和沈少侠私奔了。”她话音刚落,沈确的手便已经落在她头上,“这样的话也是能胡说的?”
卫怿转身一扭,虽是脱离了沈确的魔掌,但她那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却已被沈确揉的不成样子了。
卫怿幽怨地瞪了他一眼,“小心眼。”藏在袖中的手轻轻一晃,便已经向沈确探去。沈确被攻了个措不及防,正想还手,白泽却拦下他,“好了别闹了,阿游还等着我们。”
沈确一边牵马上船,一边嘴上道:“我就知道你偏心,她打我可以,我还手不行。”
白泽同卫怿告了别,随着沈确一起上了船。
小船远去之时,卫怿还能听见白泽的声音,“阿怿是个姑娘家,你个大男人让让她又如何?”
卫怿无奈地摇摇头,亦是翻身上马,那后头还有一场激战等着她。
第9章 香囊
沈确和白泽两人一路快马加鞭,整整行了两日方到济州城。
吴瑛知道二人心系好友,并未多礼,只引着两人一路行至乐游等人住处,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
乐游原守着药王和陆追,一见两人到来,顿时泣不可抑。她这几日委实不好过,既要防着外人,又要照料药王和陆追,还生怕自己不通医术一个差错害了两人。直到沈确和白泽到来,她这一颗心才稍稍落地,总算能松口气。
白泽上前查看了药王和陆追的情况,沈确则同乐游交换了一下目前的情况,便让乐游去休息了。
白泽施针切脉,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停止。他朝沈确一招手,道:“阿追的身体尚可,前两日刚退了烧,再休息两日,醒过来了就好。倒是药王……”
“如何?”沈确见白泽突然噤声,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门外。
原来是乐游醒了,她正站在门外,有些自责,“我不懂医术,这里的大夫我信不过,只能给药王草草包扎一下……”
白泽望向乐游的目光带着些许安抚,“药王的筋脉我已经连上了,只是他那六识应当是药力所为,我实在无能为力。”
“我们来时,阿怿说要去趟江州,不妨去问问林氏?”白泽顿了顿,重新道。
提起卫怿,沈确突然想起卫怿托他给乐游带的香囊,便拿了出来,对乐游道:“阿怿叫我们给你带了个香囊,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将香囊递给乐游,又道:“不过这也不急,现下还是叫阿泽给你看看的好。”
乐游眼下一片乌青,脸色也很苍白,即使是刚才去休息了一会儿,也不过是眯了眯眼睛,完全没有用处。
白泽想要上前替乐游切脉,乐游却拒绝了,道:“我无事,咱们还是先看看阿怿的信罢。”
沈确劈手夺过香囊,“身体是自己的,这信晚点也无妨。更何况,咱们两个大男人活生生在这里,怎得还要你这一个姑娘家的操那么多心。”
乐游当然不依,当即便想夺回来,只她多日来精神不好,自来不是沈确的对手,只能乖乖的任由白泽诊脉。
“阿怿托你们带信,也没说不让你们看。咱们之间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妨将香囊打开,一探究竟。”乐游实在是想看香囊里的东西,但一时半会儿又拿不到,只好出此下策。
“这也有理!”沈确早就想打开了,只是乐游身子重要,只好忍着不看。她如今这么说,沈确当即便三下五除二地打开香囊。
却见那香囊里面只有一张字条和几朵凌霄花,沈确翻开那字条,见上面写了“林氏”二字。
“林氏?”沈确委实不理解这意思,摸了摸头,“这是让咱们将药王送去林氏诊治的意思吗?那这凌霄花又是什么意思?”
白泽才替乐游诊完脉,“没什么大碍,只是你连日来太累了,身体虚得慌,晚上有我们守着,你好好睡一觉就行。”
乐游点了点头,便起身走到沈确跟前看香囊。
“直饶枝干凌霄去,犹有根源与地平。”白泽拿过沈确手中的凌霄花左右翻看,“若是从医理上论,又是活血通经,凉血祛风。阿怿走前说要去江州,莫不是真叫我们送药王去林氏求医?”
“不能吧?那她怎么不直接同我们说呢?”沈确依旧不解,倒了倒香囊,确保里面真的没有东西了,却偶然摸到这香囊的针脚,“阿怿也是的,送香囊也得送个好一点的,这么丑的,怎么拿得出手嘛!”
乐游听他这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从他手里抢过香囊,“哪那么多话,礼轻情意重,何况这大抵是阿怿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
白泽和沈确听了这话都瞪大了眼睛。
“不会吧,阿怿一向心灵手巧。”白泽喃喃道。
“是啊,却唯独与这女红上一窍不通。”乐游又看了一回香囊、凌霄花和字条,下了决断,“我想阿怿送来的不是救治药王的路子,而是济州瘟疫的真相。”
“阿怿应当是想提醒我,那位陈姑娘的身份有问题。”
“什么?”沈确和白泽皆不可思议。
“因为江州林氏从来不会将医术传给女子。”乐游一字一句道。
“江州林氏确实以医术出名,但更以林氏女闻名武林。”
“林氏女一向温婉大方,宜室宜家,端的是一家有女百家来求,在武林上名声很好。”
“这些都是阿怿从前告诉我的,连带着这个香囊也是那时做的。”
那时乐游去瞧卫怿,正见卫怿跟着玉清宫的针线师傅学着做香囊。
卫怿便同她抱怨香囊难做,乐游便道:“那便不做了,咱们江湖儿女,提得起长剑,耍得了大刀,何苦去捻什么针线?”
卫怿这才期期艾艾地说自己想做个香囊送给沈确。
乐游正想打趣卫怿几句,却听卫怿说起江州林氏女,“说来,这武林之中,唯江州林氏女的针线最好。只我不喜他们家,也不想过去请教。”
“这是为何?”
“江州林氏一向认为男主外、女主内,男子便可读书习武学医,而女子只能在家侍奉公婆,学学三从四德,针黹女红就可。他们觉得,女子应当追求贞节、服从、柔顺、卑弱,自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当今武林竟还有这般人?”乐游觉得不可思议极了,这些事还是她虽从书里看见过,但那已经是上个年代的事了。
“哪能没有?如今江州林氏女那可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好嫁,说什么宜其室家。你可不知道,那些卫道士,可就赞武林女子当学习林氏女风范,以男子为天。”
乐游勃然大怒,直气得站了起来,当即便想立马赶至江州同那林氏的家主大战上三百个回合,什么狗屁想法?可她也知道这师出无名,只好愤愤道:“女子的好处哪是由好不好嫁说了算的?这世上的人都是各有所长的,你看药王善医、阿泽善文、我同你善武,哪能分什么男女。那些说女子柔弱的,可没见过我们也曾长街打马,御敌保家。都什么年代了,说这话的是哪个心智不成熟的蠢货?”
“有这种想法的人可不少,不然你说为什么江州林氏女好嫁,不过是他们喜欢这种的罢了。”卫怿知道传闻时间长了,倒也能耐着性子一五一十地同乐游说明,“说来,我们曾祖那辈便是这种想法,不过是这几十年才稍微好些。倒不用想别的,单看武林中习武男子多少人,女子习武几何,便可知这世道还是那般,不过是比从前好些罢了。何况现在距从前也不过五十年功夫,他们还有这破旧思想也正常。只要想一想从前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而现在又过的是什么日子,便能知道他们有多怀念从前了。”
“那他们家这医术……”
“他们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
“难怪!”,乐游嗤笑一声,“我听闻这代林家医术造诣还不错,可下一代便是一言难尽。我原还在想,林家子嗣繁茂,怎会连一个能干的都寻不出来,原来是有这破规矩。”
卫怿闲闲地将手中绣了一半的香囊搁在几上,“这般想倒也解气。”
听完乐游说完往事,白泽看向凌霄花,“那这花又是何意?”
“直饶枝干凌霄去,犹有根源与地平。”乐游将白泽方才念的诗重新说了一遍,“阿怿当时说,从前的女子犹如凌霄花,虽然受那些陈旧的思想所缚,看着是依靠别人,但其实她们有自己的根源。如今的林氏女也是如此。”
白泽点头,“这样倒是说得清了。”蓦地,他又想起一事来,“阿怿既见了我们,怎么却特地送个香囊来给你,何不同我们说明,这样也不用费心猜测了?”
“这我知道。”乐游刚要说话,没想到却被沈确抢了先,她狠狠瞪了一眼沈确,道:“你倒是说说,我到想看看你能不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不过是感同身受罢了。”沈确的语气淡淡,还夹着些许微嘲,“这些事就算阿怿说给我们听,我们就是过耳不过心,一句话听过就罢。但阿游是女子,自然是能感同身受的,这也才能知道阿怿想说什么,也能明白那林氏是绝不会存在一个女弟子的。不像我们这些既得利益者,不说根本想不到,恐怕还会说两句何不食肉糜。”
乐游偏过头,重新看向他,赞道:“往日里,我倒是小瞧你了。”
沈确自嘲一声,“我说了感同身受。这要是搁在从前我也是不懂得,不过是……”后面半句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若不是经历了那一番众口铄黄金的事情,沈确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或许他也明白了,白泽默默地想。
“阿怿是玉清宫主,那叶太太如今也算是掌着叶家,这又是如何来的?”沙哑的声音从三人背后传来,众人回头一看,却发现是陆追醒了,他正坐在床沿上望向他们。
白泽一见他外套也没披就想下床,立马便赶至陆追身边,一面替他切脉,一面絮絮叨叨,“你还病着呢,就这么衣裳也不穿就下来,便是自己无所谓,也不怕阿游担心么?”
陆追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小声嘟囔,“我这不都好了么?你呀,就放宽心。”
“放宽心?放宽个什么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你不知道啊?”白泽仔细替他诊完,发现陆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方松了口气,只嘴上依旧不饶人,“罢了罢了,我是说不过你,还是让阿游来管你。”
白泽偏过头,正想同乐游说话,却见她眉间微蹙,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她用一种近乎灰白且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语气轻轻道:“因为江湖上女子开始习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