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现在住在陵寝山上的皇寺中,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听闻崇月之盛,姐姐,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姐姐,不要开战,你答应过我的。”
“姐姐,为了我……”
……
天光云影,风沙漫天。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不知何时素手垂落,彻底割开了她黑甲之上的灿光。
第39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
(1)
帝君杨元颐以死明志, 证中衢不战之心,崇月皇帝悲痛欲绝,举兵退守, 派使臣前往上京议和。
由左相献策, 中衢皇帝下令,将夺下的象川、雪青、汀珀、鹿苑四城设为互市,两国俱不设守城之军,以示中衢议和之意。
至此, 这场近三年的两国征伐终于落下了序幕。
昌延城损伤严重, 崇月退兵后,顾平领左定山军回到驻地,游照仪等人便留下协助重建城池。
带来的驻京营五千人如今只剩下四千多人,游照仪登记名册, 整理抚恤,一切依旧亲历亲为。
俞平伯研究了一些用于搬运重物的器械,使城池营建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约近年关之时,城墙筑防已然完成, 剩下的收尾工作也交由了宣武卫,游照仪得携俞平伯、楚创、张长鸣等人奉旨归京述职。
驻京营原五千人分属四军, 也暂时回京受封领赏, 再各自前往各自的驻地。
一切安排好之后, 游照仪领兵回京。
……
一路走走停停, 几乎无话。
再次看见上京城门的时候,游照仪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害怕。
城门巍峨依然, 游人繁华依旧,可她却几经变迁, 那些一往无前的冷然和淡漠被朋友的死亡和爱人的陪伴一点点攫散,留下柔软又鲜血淋漓的内里。
宣峋与要先回太常寺,她们几人得入宫述职。
到了宫门口,游照仪才讷讷的抓住即将转身的宣峋与,说:“等会儿出宫——陪我去一趟宁府,我、我……”
她第一次说话这么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宣峋与心中酸涩,握紧她的手,说:“我明白,我都知道,你去吧,等你出来我在门口等你。”
游照仪点点头,和楚创几人走入宫门。
文武百官陈列两旁,皇帝依然高高在上。
十几人被搜身,交械,踏入大殿,扬袍跪下,嘴里高唱陛下万安。
单调女声平平仄仄,惊险战事、围困死守、帝君自刎……一件一件事无巨细呈报给早已知晓的上首王座。
真是好没意思。
游照仪闭着眼,沉下去,脑海中全是那薄阳烨烨,宫墙连天。身后是身着文官广袖素袍的宁康朝,笑着和她说,等你回来我们再见。
等你回来,我们再见。
上首皇帝已然听完,驻京营四人无赏无罚,年后复职。
他们额头触地,恭谢天恩。
身后同袍或赏或升,几人默默听着,早已学会岿然不言。
……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起身告退,游照仪走出殿外,宫阙深深,一步一步似乎走不到尽头。
又踏过一道门,又经过长宫路,远处终于传来游人喧嚷,沸反盈天,踏出宫门,她才敢抬头,蓦然,看见不远处眼含热泪的狄却非。
她站在宣峋与边上,一看见她,终于崩溃,冲过来扑到她怀里,不说话,只放声痛哭。
游照仪抱紧她,那些泪似乎也流进了她的心里,让她恒久麻木的心口微微松动,泛起酸涩。
郑集安也来了。
他下了马车,看见二人相拥痛哭,一时难以自持,也流出一滴泪来,抬手快速的拭了拭。
游照仪摸了摸狄却非的脑袋,声音也有些哽咽,说:“带我去看看宁康朝吧。”
狄却非总算把脑袋抽出来,抽噎着点了点头。
走到郑、宣二人身旁,郑集安给她递了一张手帕,狄却非接过,擦了擦自己的脸。
四人一起朝宁府而去。
已经好几个月了,宁康朝早已收敛下葬,排位设在府中宗祠和家族祖陵,亲戚、友人依然凭吊过。
他父亲宁酣还在并州,府中只有母亲和幼妹。
妹妹名叫宁康曦,众人都见过几次,也在赫明山书院习武念书,今年过完年才十二岁,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性格和哥哥一点都不像,活泼爱笑,曾经看见宣峋与,还说要娶他,惹得众人大笑。
这些曾经令人愉悦快乐的回忆,此刻却突然变成了一把凌迟众人的刀。
游照仪站在门口,干涩的说了一句:“让我,让我先和伯母见一见。”
几人点头,她走进去,手还在颤抖。
世子和郡王临府,宁母自然要出来相迎,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一个身着官服的女子呆呆的看着她。
她看看狄却非几人,又看看她,反应过来,一时难忍,又想起自己早逝的儿子。
游照仪双膝一弯,跪在了宁母面前。
她声音颤抖,撑在地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涩然道:“对不起……”
宁母眼神悲苦,却没有流泪,走上前想把游照仪扶起来,平和的说:“不是你的错,孩子。”
不是你的错,孩子。
跪着的游照仪浑身剧烈的颤抖,终于崩溃的哭了出来。
……
几人在宁家祠堂再聚首。
回首几年,众人在婚宴上言笑晏晏,无人能想到再见面是在此间。
宁康朝的排位在最下面,一块薄薄的木板,起伏的字字描金。那个真诚、直愣、倔强刚直的青年,就不再存于世间。
死亡的真正含义,莫过于再也不相见。
……
走前,宁母给了她一个薄薄的信封,说:“阿朝给你留了几句话。”游照仪接过,宁母说道:“他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情,救了两千多人的性命,这就够了,你不要自苦。”
游照仪木木的点点头,和几人走出宁府,拆开信封。
“挚友照仪亲启:
虽然是写给你的,但也算留给其它几个人的,写成一封,就不麻烦了。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约也就意味着你平安归来,那我的付出也就有了回报。
明天我要做的事情,可能会让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也很抱歉需要你再等等,我还需要处理一些事情,留下一些话,最后再见一些人,才能没有留恋的赴死。
我不仅仅是救你,也是为了救那四千人,为了不使边疆将士寒心,为了不使皇室宗亲互相猜忌,你千万不要自苦,不要因为我的死而沉溺于悲伤。
还记得我们说过的吗,前程似锦,护国安邦。
我相信我们始终都在做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情。
唯一可惜的是,答应要等你回来再见,可能做不到了,替我向其他人问好,也让他们不要难过,你们要好好生活下去。
我们始终如一。
宁康朝。
绝笔。”
……
人间别久不成悲,不相逢才悲。
……
日子还是要过。
不管夜里怎么痛哭,第二天早上太阳依然升起。
腊月中旬,焦十安回来了,众人照旧聚了聚,饭桌上,给宁康朝摆了副碗筷。
几人望着空荡荡的位置,一时无话。
最后还是狄却非盯着哭肿的眼睛努力的笑了笑,说:“举杯吧,第一杯敬给宁康朝。”
众人默然举杯,半晌,洒在地上。
“第二杯,”不知是谁的声音,已然带了哭腔,“敬照仪和世子,还有十安,敬你们平安归来。”
几只手抵杯,狄却非已然压不住哭腔,急促的抽噎,郑集安叹气,给她擦眼泪。
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又分开,抬手一饮而尽。
今天的酒格外辛辣,几壶喝完,几人已经哭作一团,宣峋与眼睛红红的靠着游照仪,游照仪捂住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流出来。
狄却非和焦十安抱头痛哭,边哭边骂皇帝昏庸,郑集安尚算清醒,走上前去捂住她的嘴。
他们已然长大,可还是无力发泄。
……
月上中天,几人从酒楼走出,焦十安家中来了马车,狄却非由郑集安送回。
宣峋与拉着游照仪的手,依旧走回家。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雪,像鹅毛一样,一片片的落下来,落在两个人的身上。
二人站定,一起看着头顶大雪纷飞。
忍苦为诗身到此,冰魂雪魄已难招。
……
快到除夕,宣应亭回来了,麾下几个将领也休沐归京,宁酣痛失爱子,于今岁递交辞呈,卸任辞官。
镇国公主宣应雍扶柩回京,无数百姓夹道凭吊,帝君杨元颐葬于皇陵,与先帝结发百年。
游照仪继续回到驻京营,宣峋与也回到了太常寺复职,焦十安年后依旧到边疆驻守,狄却非还在经营她的一亩三分地,郑集安仍当自己的富贵纨绔。
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路上,好像没什么改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广邑王府门外的灯笼时隔两年终于又被换掉,熠熠生辉的挂在屋檐下,积石巷内依然寂静无人,巷外熙熙攘攘。
今年也放了鞭炮,照旧由游照仪拿着,劈里啪啦作响,热闹的炸开,似乎要驱散一切沉闷和晦暗。
边疆平稳,国泰民安。
你看,又是新的一年了。
……
又一年惊蛰。
驻京营又一批新人投军,赫明山今年也需点兵。
剑南铁骑原本由晁白归京点选,结果他给游照仪写信,说既然她在京中,也能代表剑南铁骑了,就由她去。
她回信答应,等到六月初九再回赫明山。
今年依旧不出所料,宣武卫投军最多,其次是左定山军,几人忙得天昏地暗,终于搞出了名册交给游照仪。
游照仪这次倒是细细看了看,也没多说什么,放在一边。
明日休沐,晚间狄却非约她喝酒,她差人去太常寺告知一声宣峋与,前去赴约。
原本游照仪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喝酒。
没想到狄却非壮胆似的猛灌了半壶酒,视死如归的对游照仪说:“照仪,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游照仪还以为是什么不好的消息,心跳快了几分,问:“什么?”
她闭了闭眼,说:“我、我可能要成亲了。”
游照仪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她不以为意的拿起酒杯,问:“这是好事,是谁?”
狄却非紧张兮兮的看着她,轻轻的说:“郑集安。”
“噗!”游照仪刚喝下去的那口酒又原封不动的吐回了酒杯里,很显然,她是真的有点震惊。
“什么时候的事情?”
“其实、其实也快一年了,但这两年发生这么多事情,我也没心情说这个。”
“你、你之前不是喜欢郭泊灵吗?什么时候和小郡王?你这、这……我还真没看出来。”
不,好像也能看出来,之前郑集安就很照顾她,她也不排斥。
她仔细回想一下,似乎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点证据。
狄却非忙制止她,说:“诶呀你别乱说了,郭泊灵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而且这件事你千万别和郑集安说!”
游照仪讷讷的点头,说:“驸马爷知道了吗?”
狄却非摇头,说:“没呢……我们昨天才刚说好,我今天就告诉你了。”
游照仪问:“说好什么?成亲?”
狄却非红着脸,断断续续的说:“就是、就是他说要和我成亲,今天就跟驸马说,马上就给镇国公主写信,让我也回去跟父母说,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就来问你了。”
游照仪问:“你也想成亲?”
狄却非嗫喏着说:“也该成亲了吧……”
游照仪总算冷静下来了,说:“你知道和郑集安成亲代表什么吗?”
狄却非看向她,问:“什么?”
游照仪说:“郑集安刚出生的时候是姓宣的,叫宣岷与。”
狄却非愣住了,啊了一声,游照仪继续说:“你没好奇过吗?驸马是嫁进公主府的,孩子怎么会随驸马姓。”
狄却非摇摇头,声音有点喑哑,说:“我没想这么多……”
姓郑和姓宣,那根本不一样。
游照仪把事情跟她掰扯清楚,说:“他一岁的时候先帝驾崩了,今上登基,他两岁的时候还叫宣岷与,但镇国公主手握兵权,日渐势大,今上不喜女官女将,开始独断专行,尤其对镇国公主府心生猜忌,为了表明自己没有僭越之心,公主就让小郡王随父亲姓了。”
“郑集安不出将入仕,也是为了母亲的兵权和镇国公主府的门楣。”
狄却非说:“所以我们成亲我就不能做官了?”
游照仪说:“现在当然可以,郑集安是个富贵闲人,你官也不大,成了郡王妃最多需要应付宗亲,参加大宴罢了,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要想想未来。”
本来升迁就困难,成了郡王妃,那就再也不用想了。
半晌,狄却非才想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苦笑了一下,说:“我就说世子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还是侧妃。”
游照仪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我和你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