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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懿八年,十六岁的宣应衷封洛邑王,携王妃王氏去往封地,自此除了逢年过节再也未归京。
是年宣应亭和宣应雍不过十岁,母皇与长姐二圣临朝,中衢进入了最为繁盛的时代,靠着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拿下南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果然到了宣懿十三年,宣应亭和宣应雍各自封王,分别率领剑南铁骑和宣武卫与长姐顺利会师,并肩攻破了南羌都城,一度被民间传为佳话。
这几年间,三姐弟共同习武,训练,议事,制定战术,商量策论,一心想使中衢更上一层楼,然而他们却忘了,这中间,确然少了一个人。
那就是一直被忽略的宣应衷。
他到了封地之后,宣应雍本常去看他,自小这个二哥对她也是百般呵护,生怕她磕了碰了,可自从她习武策论展露锋芒之后,这个二哥就对她日渐疏远,对着千里迢迢前来探望的妹妹也没什么好脸色,多是阴阳怪气的说几句又升官了罢,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二哥等酸涩之言。
宣应雍毕竟也是公主之尊,时间一长也对其起了愤懑之心,兄妹二人也渐渐离心。
宣懿十四年后,南羌彻底被并入我朝版图,宣应亭和宣应雍二人也手持兵符去往了封地,兄妹几个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多靠书信往来。
宣懿十九年,宣峋与和郑集安出生,宣应亹很是高兴,让他们今年过年带着孩子回京看看,然而还未等到新春,她的身体却突然不行了。
“当时为长姐看诊的御医是太医院的院正李择善,是她先觉出长姐身体有恙,可是一时间却说不上来有什么,只好按下不表,还待看诊。”
“可谁知长姐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开始变得识人不清,李择善验了旧伤,认为是战时伤过后脑所带来的后遗。”
“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我们又无令不得归,只能靠帝君的信令知晓些消息。”
“宣懿二十年年初,长姐崩殂,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未见上,只看见了棺椁。”
说到这里,宣应亭语气伤痛,握紧了裴毓芙的手。
国丧过后,宣应衷登基,提出要宣峋与和郑集安留京相伴世子的帝姬,裴毓芙便和郑畔留在了上京,他和宣应雍继续回到驻地。
至此,其实事情都告一段落,即便再悲痛,日子也还是要过,但宣应雍和宣应亭二人心中始终存了个疑影。
先查出端倪的是宣应雍。
乾明五年,押送粮草的官员来到宣武卫,这位官员出自洛邑,曾经是宣应衷登基的有力支持着,在宣应衷登基后也一路升迁,直接到了户部。
宣应雍原本只是与他随意交谈,聊到送来的粮草,又聊到那年洛邑大旱。
那官员道:“当年那位道长真是通了灵了,说下雨便下雨,还说今上一步登天,结果便……”
宣应雍心中一震,却没有表现,只淡淡的问了一句:“还有这事儿?本宫竟未听说过。”
那官员见公主感兴趣,便囫囵个说了,道:“这事儿在洛邑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当年有位叫做灵真的道长,与陛下言明只要牲畜祭天,便可降下甘霖,还能一步登天。”
宣应雍狐疑:“只是牲畜祭天?”
那官员讪笑,并不敢再说话了。
以此为介,宣应雍越想越不对劲,向宣应亭去信,二人一边寻找当年那个游方道士,一边再次秘密探访了李择善。
先帝崩殂后,宣应衷以李择善医治不力为由将她连降两级,原来的太医院院正成了一个末尾的太医。
时隔五年,见宣应亭的人再次找上门来,才迟疑的说出了自己未敢言表的猜测。
宣应亹的身子是宣懿十八年开始有恙的,十九年中下旬突然急转,任何汤药、针灸都无济于事,这实在是很不对劲。
可她思来想去,依旧没敢把“疑似中毒”四字写在脉案上。
“没有证据,李择善不敢妄下定论,胡乱猜测,可到头来,依旧没查出所以然。”
“这时候阿映的人找到了那个游方道士,可是对方已被杀人灭口。”
线索到这就又断了。
直到乾明十年,宣应雍突然与他来信说,找到了那个游方道士在青楼的一个相好,他才知道妹妹一直没有放弃这件事。
他们的人找去,那个青楼女子早就被赎身了,还自己开了一家酒楼。
一番询问下,得到的消息是那人根本不是什么道士,只是洛邑一个书院的先生,会些夜观天象的本领,常常到她这里卖弄,时隔多年她还能记这么清楚,正是因为给她赎身的就是这位先生,不知哪日突然多了钱财,为她一掷千金,说要娶她好好过日子。
谁知院子、嫁衣都置办好了,有一日他却匆匆赶来,把一堆银钱塞给她,说这辈子与她无缘,下辈子再做夫妻。
后来便再也没见过。
听到这,宣峋与开口道:“所以,这道士借由天降甘霖,让洛邑的百姓官员信服,又说出什么一步登天的狂悖之言,是为了自己登基做打算。”
当时支持宣应衷登基的,大多都是洛邑的官员。
游照仪:“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登基,还为此做准备。”
宣峋与:“他那时候就已经想定要夺位。”
宣应亭点点头,目光变得五味杂陈,说:“乾明十四年,我们才找到了一位被贬斥的官员,长姐缠绵病榻之时,都是她在前通传。”
前一日还目光清明的皇帝,后一日便识人不清了。
深深夜半,心中沉痛,她守在皇帝床前为她掩被,正要走时,对方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眼睛瞪大,用嘶哑的嗓音说:“香!香……”
只喊了这两声,她又立刻闭上了眼睛,昏沉欲睡。
她心中大惊,却一时间想不出来什么,依旧日日前去,盼着皇帝能清醒片刻与她话明,可是她最后还是没等到。
直到一日她偶然听见宫中几个小宫女闲聊,有一个道:“陛下的殿中不知是否掺了药香,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这话宛若惊雷一般炸响在她耳中,她立刻反应过来皇帝说的香是什么意思,趁夜半无人,挑了炉中的香饵收好,回去自查。
可查来查去,那香中并未有什么特殊之处,唯一说得出来有点不对劲的只是那香中多了一味叫做般若的草,只出自洛邑,上京并不常由,可是也是无毒,还伴有清香。
“这草我找来查了,确实无毒,可是只是对普通人来说。”
宣应亭继续道:“长姐攻打南羌之时,曾被南羌皇帝所伤,毒入肺腑,虽不致死,但身体虚弱,无法领兵,当时正战到紧要处,未免军心动摇,这件事只有我和阿映知道,一边装出今上无恙的假象,一边暗中秘密寻药。我们在战场上,抽不出手,阿映便给今上去了信,后来也是由今上献药,才得以压制毒素,但需得每月一饮,我们便猜测此药或有问题,交由李择善查探,也是如此说法。”
游照仪:“难道是炉中所燃的香,正好使这药变成了毒药。”
宣应亭苦笑:“是,这事儿查了十四五年,最后是这么个结果。”
“查到了这里,很多事也就明白了,比如为什么当年今上要把阿峋和集安留在上京,表面上说是为了陪伴太子和帝姬,其实是为了挟制我和阿映,未免一日东窗事发,我们有了反意。”
“而长姐宫中的侍从、内官贬得贬,杀得杀,人证物证早就残缺,时隔多年,只靠李择善的一面之词并无法作为证据,于是此事便僵持到了现在。”
宣芷与已经泪流满面,颤抖着声音道:“所以,我爹献药救姑姑的时候,也许其实心里想的怎么杀了她,对吗?”
静室幽幽,无人作答。
可这也是答案,让她无法自持,崩溃大哭。
都说天家无情,可是宫闱深深,到底是谁让谁真的无情。
第49章 大抵四时心总苦
(2)
一时间, 暗室之中只有宣芷与的哭声。
她从叱蛮归来至今,不过短短三年,就觉得过去的那些日子竟好似一场梦似的, 全然变得不真实起来。
她无法接受, 言语错乱,颠三倒四的问:“有没有可能是宫人不小心的?有没有可能是查错了?有没有可能……”
宣应亭面露不忍,缄默不言,游照仪却道:“当然有可能是不小心的。”
宣芷与顿时抬起头来, 怔愣的看着她, 可对方并没有看她,只看着自己的手——她正拽着宣峋与的几根指节,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似乎这些让她极为痛苦、震惊的事情在她那里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语气淡淡, 指腹摸过宣峋与圆润的指甲,又滑到指缝间细细摩挲,说道:“不小心从洛邑找出了这种草, 不小心加入了先帝的香炉之中,不小心正好与曾经献的药相克……不小心杀了先帝, 不小心登基夺位,不小心猜忌宗亲, 不小心对我等痛下杀手……京城广邑王府还有一院子的尸体, 卜同钰还未归来生死未卜……”
“别说了!别说了!”这种事不关己的淡漠让宣芷与感到崩溃, 激烈的打断了她, 满是泪水的眼中还有怨愤。
那毕竟是她父亲……也曾真心爱护过她,也曾辛苦为国事操劳……
可游照仪转过头来和她对视, 面目生寒,神色冷漠。
“殿下,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皇帝的命令清清楚楚——软禁帝姬,活捉世子,游照仪杀无赦。
流云声一案只是导火索,不论先帝之死的真相有没有暴露,他都不会让广邑王府的人脱离掌控,今后要面临的腥风血雨只多不少,她不可能把所有人的前路交给一个还未下定决心的引领者。
更何况如今那上位之人,比她想象的更要狠毒昏懦。
游照仪回过头去,继续看桌上的幽幽烛火,道:“若是您还未下定决心,还请回吧。”
“我……”她下意识的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游照仪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极其锋利,透着冷冷的寒光,这个女子一向坚强、勇敢,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不费吹灰——曾在叱蛮两度救她于水火,一往无前,万夫莫当。
在叱蛮朝不保夕的日子仍在眼前,父亲冰冷的斥责和话语犹在耳畔,得知叱蛮反悔之时燃起的滔天恨意,杀了宗政和后的战栗惊怖……
幼年练武习文的辛苦,展露锋芒时遭受的打压,弟弟立储之时的失落,曾经燃起夺得天权的那把心火,朝中女官女将的壮志难酬,曾经见过被抛弃的女婴……姑父温暖的怀抱,姑姑飒爽的英姿,阿满胆怯的眼神,太子无奈的劝告……
这一幕幕过往在她眼前迅速闪过,姑父的话穿过多年的蒙昧如惊雷般再次在她耳边炸响——“大约是你太像你姑姑了。”
姑姑……
……家国大义,终要做出取舍。
宣芷与抿了抿唇,一直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动,抬手擦干净眼泪,慢慢的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她依旧看向游照仪,问:“你想怎么样?”
游照仪:“您是殿下,是宣氏血脉,皇族后人,应该是我问您,您想怎么样。”
宣芷与:“无故操戈,是为反贼。”
游照仪:“筹谋帝位,毒杀长姐,天理不容。”
宣芷与:“人证物证已然缺失,空口无凭,如何使人信服,若我得位不正,后患无穷!”
室内蓦然一片阒寂。
宣芷与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可游照仪却微微笑起来,挺直了脊背,轻轻道:“殿下,看来您已经想好了。”
宣芷与口干舌燥,半天没有动作,良久才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讷讷的坐下了。
第一句话说出了口,后面的便不再那么难,她眼神发直,声音却慢慢沉稳了下来:“如今最重要的,是抓住流云声一案,继续翻查洛邑,再寻找先帝旧案的证据,补齐卷宗,昭告天下,才可讨伐。”
宣应亭和裴毓芙对视了一眼,语气沉沉:“你想好了,阿芷,这条路没有归途。”
宣芷与定定的和他对视,说:“没有我,皇叔您也会反吧?”
宣应亭没有否认,说:“是,一旦人证物证俱全,我是一定要为长姐报仇的。”
宣芷与也笑起来,灯光映得眸子一片通红,说:“若是事成,您一定会顾念最后一丝兄弟之情,扶持太子登基,”见对方眼神默认,她才慢慢的说:“既如此,我也和皇叔做个交易。”
“我自愿回宫寻证,查明姑姑死因,交予皇叔,昭告天下,讨伐父皇。”
“作为交换,那个位置,由我来坐。”
……
直至天光熹微,水阁的门才再次打开。
宣应亭已经从暗室内的另一条路连夜赶回并州,历经一夜大事,几人还尚算清醒,裴毓芙让他们先回各自的院中休憩,若有消息再做打算。
夫妻二人携手回院,洗漱用膳后和衣躺在床上小憩。
这几日劳碌奔波,昨夜还一日未眠,宣峋与瓷白的眼下透出了青黑,让游照仪心中无端生出几分郁气。
宣峋与靠在她怀中,还欲言语,却被游照仪打断,将他整张脸按倒自己怀中,说:“先休息,这些事有我。”
宣峋与没说话,环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乖乖的闭上了眼睛。
游照仪揽着他纤细的腰肢,一边摩挲着安抚他,一边静静的思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