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峋与乖乖地点点头,说:“知道了,”又问:“若是谈判不成怎么办?”
游照仪说:“你的才智已属一绝,你若是谈判不成,那便没有人谈判得成了。”
听她夸自己,宣峋与有点高兴,正勾了勾嘴角,却又听见她说:“你亦可如鲲鹏展翅,不要甘当燕雀,困守在一人身边。”
他脸色一僵,装作没听懂似的把脸埋在她怀里,默然不言。
游照仪没逼他,只叹了口气,亲了亲他的额头。
……
翌日,大雪初停,几人一起整装,出了城门,分道而去。
游照仪把岱渊带上了,又复选了一小队人马,都是曾在并州与她一起征战叱蛮的同袍,此间又凝在了一起。
岱渊还不晓得具体事宜,只收到宣应亭的命令,让她跟着游照仪秘密去往容州送信,她察觉到里面或许有什么隐情,但也没敢多问。
这回重聚,游照仪才知道岱渊已经成亲了,对象正是曾经队中一名小将,叱蛮之战后一起留在了并州,这次跟着郑集安去往了东集。
她一路说了不少人的近况,游照仪也听着,枯燥漫长的行军路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行。
一行十数人,一路隐匿行踪,绕路而行,穿过广邑、谭州、冶州三地,终于在大半个月后顺利到达了容州,见上了云麾将军卓璞玉。
卓璞玉之子卓云嵩曾是游照仪的同窗,如今已是游骑将军,二人见面寒暄了几句,游照仪便提出要和卓璞玉面谈。
自南羌灭国起,卓璞玉就开始镇守容州,如今已经二十多年,他妻子就曾是南羌旧人。但他并未见过游照仪,见游照仪带了一对人马前来还有些茫然,问:“是广邑王有什么吩咐吗?”
四军事务向来互不相犯,更何况是隔得最远的剑南铁骑和左定山军,但广邑王毕竟是皇室宗亲,他若要吩咐,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游照仪示意岱渊几人镇守营帐,管好帐门后才对卓璞玉道:“将军对今上是何想法?”
卓璞玉神色立刻变得警惕,并不轻易作答。
游照仪便继续说:“流云声一案想必将军也听说了。”
卓璞玉小心翼翼的回道:“今上已经将越德时和陈西岳枭首了,还株连了九族。”
游照仪说:“卓将军是聪明人,难道说真得就这么相信了?”
卓璞玉道:“我只是一介边疆臣子,一年回不了京中一次,有些事我不愿探寻太多。”
游照仪说:“南羌自灭国时卓将军就驻守在此了,是先帝亲自调的令,必定是很信任你。”
提到宣应亹,卓璞玉的神色也肃穆了起来,说:“是又如何?”
游照仪说:“若我说,先帝之死存疑呢?”
卓璞玉神色一震,目光像利剑一般射向她。
……
乾明二十二年三月,广邑王与镇国公主称皇帝身边的心腹大监甄全平涉先帝死因一案,以清君侧为名,举兵而反。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第58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
(2)
广邑王并镇国公主率三万人马于正月十五举兵攻入上京, 兵临城下,皇帝命河西军、左定山军进京救架,宋凭玄、卓璞玉拒不出兵, 京中驻京营各统领、副统领纷纷倒戈, 压制京畿卫为其开了城门。
兄妹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剑指禁宫,与羽林郎将及皇帝私卫共三千人于宣室殿前对峙。
郭南羽此番也被宣应亭点兵而来,看着羽林卫首的青年, 严厉道:“郭泊灵, 过来!”
郭泊灵尚还不明所以,白着脸看着眼前的队伍,茫茫的问:“爹!怎么回事?你们真的反了?!”
他又看向宣应亭身后的游照仪,问:“游照仪, 怎么回事?!”
游照仪抿唇不语,郭南羽立刻道:“此事我后与你细说,你现在先到爹这边来!”
郭泊灵摇头, 不可置信地说:“爹!你们这是谋反!”
先帝死因只有几个心腹之人知道,为了保全皇家最后的颜面和民间的威望, 他们打的旗号也只是清君侧,给皇帝留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郭南羽见他如此固执, 又不能当即言明真相, 一时无语凝噎, 见状, 宣应雍立刻道:“不要伤他就是!快冲进去,小心皇帝逃走!”
几人闻言, 立刻抽刀向前,游照仪跟在宣应亭身后, 未免其他人刀剑无眼,主动朝郭泊灵攻去,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数十招,僵持间郭泊灵咬牙问:“到底什么情况,我不相信,你们真的反了?”
游照仪也不能说,只道:“你相信你爹,也相信我。”
郭泊灵满脸都是挣扎,说:“你发誓!你对着宁康朝发誓!”
游照仪牙根一紧,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的说:“我以宁康朝为誓,此行皆为大义!”
郭泊灵与她对视两息,总算相信了,率先收刀。
羽林卫的其他人也本也茫茫,毕竟眼前是宣应亭和宣应雍,皇家争位,他们选错就是株连九族,只能跟着上司行动,见统领郭泊灵收械,一时间许多人都跟着收了势。
一行人立刻势如破竹,不再收束手脚,还有一千多人尚属皇帝私卫,几次追杀游照仪等人的刺客就出自此间,但此刻他们毕竟人多势众,没有援军,这些人也只是负隅顽抗,不成气候。
宣应雍一马当先,一脚踢开了宣室殿的大门,里面的宫女和大监俱都瑟瑟发抖的缩在角落里,皇后王颂兰面无表情的站在殿中,和宣应雍对视。
宣应雍一身杀伐之气,歪头一字一句地问:“二嫂,我哥呢?”
王颂兰淡淡地说:“十几人护着他跑了,应该往东宁门去了。”
宣应雍没急着追,反而问:“逃跑不带你?”
王颂兰不以为意地笑:“你们是来杀他的,又不是来杀我的。”
宣应亭紧随其后地走进来,问:“人呢?”
宣应雍下巴抬了抬,说:“二嫂说东宁门。”
宣应亭立刻带着游照仪等人追去,宣应雍尚还站在原地与王颂兰说话。
“太子和帝姬呢?”
“东宫。”
见她神色平静,宣应雍问:“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王颂兰眸光微颤,鼓起勇气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是我对不起长姐……这件事我早察觉出有端倪,但我没有说。”
宣应雍原本带着笑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说:“你!你在闺中之时,长姐待你不薄!”
王颂兰眼中溢出清泪,嘶哑着声音说:“对不起,我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他已经坐上了帝位,我、我也成了皇后……”
良久的沉默在殿中弥漫,久到宣应雍唇角变得平直,走上前去一把拽起她,说:“走吧,去和我一起见见长姐。”
东宁门连着城门口,通向洛邑,然而还没等皇帝跑出城门,就被守在城门口的楚创、张长鸣等人抓住,宣应衷早已失了帝王之威,指着楚创破口大骂:“你敢拦朕?!你这是意图谋反,是为反贼!”
楚创并不说话,虽然眼里掺杂着害怕和惶恐,但还是面无表情的持械站在原地。
见状,皇帝立刻命令身边的十几个人杀出去,那些人确然都是高手,以一挡百不在话下,很快就为宣应衷杀出了一条血路,策马奔逃出去。
宣应亭等人刚好赶来,立刻追了上去。
游照仪目光四转,在经过楚创身边之时突然躬身,拿过一把放在那里的弩机,踩着乌夜三两下掠上城楼,举目远眺,对着宣应衷的马匹射出了一箭。
那黑马中箭,扬蹄嘶鸣,宣应衷脸色惊怖欲绝的伸手,被身旁之人扯到自己马背上。
游照仪再次对着疾驰的马匹射出一箭。
但这回空了。
她并不恼怒,见人马跑远立刻持械翻下城楼,落在等在下方的乌夜身上,策马复又追上去。
一路追至郊外,宣应衷身边之人已被宣武卫的弩机手射杀了大半,只剩五六个还护持在他身边奔逃。
然而宣应衷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皇帝,日日黄粱绕枕,就算有人护着,又怎么可能跑得过这些日夜行军的将士。
很快大军就追上了几人,宣应亭接过游照仪给他的弩机,一发即中,再次射在了宣应衷的马匹上。
趁着这一机会,大军即刻冲上前去,将五六人围在了中间。
宣应衷自知已经跑不掉,阴骘地看着宣应亭,冷笑道:“尔等乱臣贼子,是想谋取皇位吗?!”
宣应亭神色冰冷地看着他,并不搭腔,只说:“二哥,今日十五,是团圆之日,随我去见见长姐吧。”
闻言,宣应衷的眼里浮现惊恐,转身就跑,喊道:“我不去!我不去!”
然而周围已被大军围死,他在盾牌上没头乱撞,最终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嘴里依旧喃喃着同样的话。
宣应亭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朝郭南羽挥了挥手,对方受命,上前两步将宣应衷从地上拽到马上,大军改换路线,向皇陵驰去。
在先圣显德皇帝打下江山之前,中衢的国土只有雍州、谭州、广邑三城,以谭州中央的覃京为都,宣氏先祖皆入覃陵,直到中衢版图初定,国都迁往如今的上京,皇陵所在也变成了上京西郊的巽山。
自先圣显德皇帝伊始,巽陵已经葬入了四位中衢皇帝,包括二十多年前被放入的先圣宣懿皇帝。
宣应亭到巽山脚下的时候,宣应雍已经带着王颂兰在皇陵门口等他了,比起宣应衷的慌乱,王颂兰就显得镇定了许多,依旧保持着一国之母的风度和仪态。
大军镇守在山脚下,游照仪、郭南羽及周写随着几人踏上了宽阔的石阶。
日光透过枝叶,抬头望去,依稀还能看见远方的群岚。
宣应衷很是抗拒,但被郭、周二人死死钳住了手臂往上带,没有一丝逃脱的可能性。
踏过千阶石梯,周围已然叠嶂重峦,抬目望去皆是高山,身边的树木也比先前更为蓊郁,每根枝条都呈现热烈的生长姿态。
气势磅礴的棂星门在眼前巍然屹立,门后是巨大的祭天台,各朝皇帝在此年年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棂星门是灰色的,两边巨大的楹柱已然褪去金漆,有着斑驳的斑斑孔洞,爬满了青苔藤萝,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宛若这些年飘摇而去的逝鸿年华。
再踏一步,远处晚钟骤然响起,在层叠的山峦中带来数声回音。
巽山上还有一个皇寺,曾经明德帝君杨元颐就在此待了数十年。
几人听着钟声继续往上走,穿过寺庙明黄的墙壁,走过凿玉描金的碑文,就到了燃着长明灯的司马道,一代代皇族兴衰更迭在眼前不断上演,最终归于黄土一抔。
宣应亹的陵寝位于司马道东南方的辅路,由杨元颐亲撰,宣应雍书丹的述圣纪碑位矗立在她陵前,上面一字一句的记载了宣应亹在位期间的功绩成就,此书毕后,杨元颐亲刻十四字,是为: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言不尽,观顿首。
字字泣血,道尽哀思。
再见此碑,宣应雍一时情上心头,酸涩地落下泪来。
宣应衷已然面如黄纸,兀自低头,不言不看。
行到此处,游照仪、郭南羽、周写三人便不再往前,只守在门口,宣应亭拽过宣应衷的手臂,拉着他继续往前。
先帝无子,回光返照之时只来得及吩咐身边女官,让他们护帝君无恙,为他免去无子殉葬之责,言罢便撒手人寰了。
在宣室殿停灵半个月后,由钦天监择日封棺,连至七层,一路哭灵,由明德帝君及归京的兄妹三人扶柩,葬入巽山皇陵。
原本因为要与杨元颐合葬,宣应亹的棺椁便一直放在墓室中,等苡華帝君百年后再一起封入地宫,但杨元颐为了中衢、崇月之和自刎献身,于去年年初抬入巽山,棺椁正置于宣应亹身边。
正待择日封陵之时,流云声一案被查出,先帝死因成疑,宣峋与身处太常寺,管着礼乐、郊庙事宜,更改了钦天监之日,硬生生的将封陵日延后了几个月。
一路穿过墓道、过洞、天井及甬道,就能看到放着墓碑的前室,上书:宣懿顺圣皇帝神位。
穿过此室,后方便是摆放先帝梓宫的中室,里面四面都燃着长明灯,七层棺椁已被启开,完整的倒放在一旁。
宣应衷在进入前室的时候已经软倒在地,被宣应雍硬生生的拖入了中室,见到此景立刻惊恐地蹬着地面往后挪,不可置信的叫道:“你敢开棺!你疯了!你疯了!”
宣应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拖到那棺盖面前,厉声道:“我能有你疯?!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棺盖!”
开棺是宣应雍还在乾州之时命心腹之人漏夜前来做的,看清景象后再传信回去,自己并未亲见,而如今那些棺盖上触目惊心的抓痕真切的映入眼帘,让她几乎被割得七零八碎。
她声音悲泣,质问宣应衷:“你看到了吗?二哥?!”
宣应衷挣扎着回头,脸色惨白,冷汗直流,讷讷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宣应雍伸手紧紧制住他,眼睛赤红:“你敢说那药不是你献的?!般若不是你放的?!使长姐陷入假死钉入棺中,让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是撑到极限后自刎的!二哥!宣应衷!长姐她何曾对不起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