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领命前去,各学馆应该有留存当年科举的考卷,尤其是平民学子中了进士老爷,更会把试卷留下来激励后人。
他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四门学正忙着春闱的事情,让他去找礼部要。
四门学忙,礼部要主持科举,自然更忙,怎会把一个大理寺的小吏放在眼里,只两三句话就把人打发了。
还是霍尧自告奋勇,拿着东宫的令牌,把四门学和礼部当年封存的全拿回来了。
也幸好他一股劲都拿回来了,要不然还得再跑一趟。四门学所保存那份,是由礼部官员重新誊写的,礼部封存那份,才是雪刺史自己写的考卷儿。
礼部封存的科举考卷,如果不出现意外,应该永远不会有人去动,总不能出错。对比之下,一目了然,薛宴没有撒谎,他手里的那几封家书,的确是雪刺史的真笔。
作为证据的那份,和这两封信相差太大,一个人的字迹或许会改变,但不可能变了个彻底。
一个明显的规矩应试派,一个是早先流行的风流潇洒卫夫人派,绝不可能是出自一人笔下。
雪刺史当年,真有冤屈。
第18章 金吾卫
姜渐看了一眼宋燕时:“当年雪刺史叛国一案,确有冤屈。”他在指责宋燕时不由分说就把人打成这样。
宋燕时面不改色,仍旧微笑道,“冤或不冤,有三法司,有陛下,怎么轮得到他一个人来定是非?刺杀朝廷命官,本来就是大罪,无论是何缘由,理应处死。”
姜渐面色凝重,更加深了刻板印象,宋随云狼子野心,宋燕时穷凶极恶,姓宋的没一个好东西。
谢闻刚想开口,让宋燕时把东西收好,一个字还没说出来,东西已经被姜渐收起。纸张老化,他小心夹在书里,“殿下,这些东西先借我看一夜呗,明日定完璧归还。”
谢闻无奈答应。
日已黄昏,小吏也要下值,大理寺中人气更疏,府衙之内虽然为官员提供住处,但京城人士自然是要归家的,皇城之内肃穆,还是多有不便。在府衙留宿的,多是外地单身人士。
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就算是宵禁,太子殿下本人在此,也无事。
谢闻决定还是去见一见柴原。自从上次遇袭,他就告了病,这几日并未上朝,也并未来过大理寺。
笔迹已经证明了雪刺史之案有蹊跷,薛宴又一口咬定,柴原贪图立功,罔顾事实,判了罪名。
柴原近些年官声越发好,他离致仕还有一段日子,但身体不好,有早几年回乡养老的打算。
若贸然强召他来大理寺,恐怕对他名声有损,若他真是个好官,雪刺史一案他也是被蒙蔽,岂不是让人寒了心?
倒不如他亲自去一趟,对外只说是探病,全了柴原的颜面。
今天玉京倒没有如花的晚霞,都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不知道天气如何。
春雨贵如油,玉京的百姓们也需要一场雨了。
柴原的住处和宋燕时的住处在相邻的两个坊,都不是王侯将相多的,离皇城府衙有些远,早上应该要花费不少时间。
姜渐暗暗纳闷,宋家凭借着宫里两位娘娘的关系,也算是风头无两,连岳回风和几大世家都要暂避锋芒。宋燕时受宋贵妃举荐,成为第一个能上朝堂的女官,应该是很受重视的呀,怎么会住在如此偏远的地方。
柴原也是为官多年,位居九卿,玉京米贵,但三品大员难不成也买不起房吗?
一个年迈的仆人前去通报,得知太子前来,柴原披着外衣匆匆来到外厅。他面色发黄,胡子和头发一样乱糟糟的,像脑袋上长了两堆枯草,见了谢闻便要行礼。
谢闻忙道:“柴老不必多礼。”
霍尧把人扶起来,他都不敢使太大力气,生怕把这把老骨头一个小心捏散架了。
柴原颤颤巍巍道:“殿下前来探望,老臣缠绵病榻,居然怠慢了,实在不该,实在不该啊。”
武将尚能饭否,文臣风烛残年,英雄迟暮,令人心伤。
谢闻道:“柴老先坐下再说吧。”
柴原坚持,谢闻不坐,他绝不肯坐下。谢闻无奈先坐下,柴原才在霍尧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坐下来,脸上是惯常的和蔼的笑,但隔一会儿就要捂着口鼻剧烈咳嗽起来。
姜渐道:“柴大人,下官也就有话直说了。此次前来,有些事情要问问柴大人,还希望您可以如实相告。”
柴原眯了眯眼,才看清他是谁,喝了一口茶水压住嗓子里的痒意,“原来是姜世侄,上次老夫能逃脱一死,还是全靠你家女公子的搭救。我们都是为朝廷办事,不用讲这些虚礼。”
他虽告病,但也知道,皇帝把遇袭一案交给了东宫查办。
姜渐道:“好,多谢柴大人配合,接下来下官所言,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他目光紧盯着柴原那张老脸,不想放过一丁点儿细微表情,“我素日听闻,柴大人在大理寺任职多年,清正廉明,铁面无私。但那行刺之人薛宴,却口口声声表示,他白日行刺,是为了抱家仇。不知柴大人,可还记得三十年前雪刺史走私受贿一案?”
柴原瞳孔猛然放大,剧烈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来,“那是我升任大理寺少卿的第一案,我还记得。明州刺史雪承,和买卖私盐的团伙勾结,收受大量贿赂。”
姜渐道:“可是薛宴却说,他是雪刺史的孙辈,雪刺史有冤屈。他之所以行刺您,也是因为这事。他拿出了证据,并指证您好大喜功,判错了案子呢。”
柴原撑着病体,狠狠一拍桌子,“这绝无可能。当初雪承走私一案,不良人抓捕一支走私团伙,正好截获书信。缉拿归案时,我当时还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生怕出错,是他自己认下罪过,亲自画押的。当时的官员都可以作证。”
姜渐没继续说话。柴原寒门学子,当时做官之时,绝非权大势大之人,初来乍到,大理寺诸人怎么可能会联合在一起听他指挥判错案。
柴原又道:“雪承本来是不用判满门抄斩的大罪,他在朝堂之上,肯定还有同伙,只要他供出那人,只死他一人即可。可他冥顽不灵,咬死牙关不肯松口。”
几人皆若有所思。
柴原这番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却点醒了他们。那封被截获的书信,如果不是雪承写给别人的,会不会是别人写给雪承的?
雪承和他感情很好,抑或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被他胁迫,不得不认下所有罪状?
从柴原家里出来,夜色已经降临,宋燕时转了个弯就能回家,谢闻和霍尧要回东宫,金吾卫自然不会阻拦。
姜府正好就在回东宫的路上,顺路。
姜渐和他们分开后,外面虽然宵禁,坊里面却还热闹着,卖夜宵的,卖小玩意儿的,满满当当得摆满了路旁。
人多眼杂,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多疑的缘故,总感觉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姜渐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钱袋挂在蹀躞带上,明晃晃地在外面晃荡都不担心。
钱袋事小,证物事大。
他回到家里,对着灯光把内容看了又看。
卫夫人书法风靡一时,直到她的徒弟学成,又自领风骚。
这不就巧了吗?卫夫人的弟子,不就是此案中,薛宴的义父。
世界上可没有那么多巧合。
柴原可疑,礼部尚书钟法,好像和此案没有一点关系,但又从头到尾都有他的身影。
按照薛宴所说,钟法和他父亲是至交好友,但薛宴都入狱两天了,钟法还是按兵不动,这未免有点奇怪。
这不应该是揭发当年案情真相的最好时机吗?
或者,柴原所说都是真的,钟法也是真正写那封书信的人?
可钟法作为书画大家,笔墨可值千金,他也看过不少。这封书信虽有卫夫人之风,但论其形神,可比钟法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正细细思索,灯火微微晃动,外间的门吱呀一声。
他喊了一声小书童的名字,却迟迟没有应答,恐怕是不知道去哪里偷懒了。
姜渐准备去外面看看是什么情况。
外间的门开着,在风中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是风吹动的吗?
他刚想离开,却又折返,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略微顿了一下才往外间走去。
把门关好回去的时候,窗户开着,雪白的月光照射进来,烛火跳跃几下,在夜风里还是熄灭了。
书房内信纸已不见踪影,站在大开的窗前,月光格外地好,正好看到一个黑影刚跃上屋顶。
他拿起书房悬着的剑,就要出门去寻,刚开门迎面撞上管家,看他怒气腾腾的还被吓了一条,询问道,“六郎,这大晚上,你拿着剑去何处?”
姜渐冷笑道:“府里进了贼,快去报官。”
不再跟老管家解释,他急忙去追,现在时间还不是太晚,外面的小摊贩还都没收摊回家,比不上东西二市人声鼎沸,但还称得上热闹。
姜渐真的是气笑了,如今这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先是薛宴不管不顾当街刺杀朝廷命官,然后是姜府居然都能进贼。
偷得还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只是不值钱的几张纸。要说这真的是只会行窃的毛贼,姜渐可不信。
那黑影越来越远,姜渐在后面喊着站住,距离拉得越来越大。
这贼脚上功夫厉害,偷了东西丝毫不留恋,跑得飞快。
过了一个巷子,出了坊外,姜渐还想去追,却被一队金吾卫团团围住。
宵禁时分,他一个成年男子,手里还拿着利器在街上狂奔,怎么看怎么有问题。
为首的人剑眉入鬓,硬挺俊朗,是今金吾卫大将军商明鹤。
故人相见,姜渐停下脚步,心中并无欣喜。堂堂三品大将军,也需要来巡街的吗?
他收敛神色,行礼道,“商将军,我并非有意违禁,有黑衣人潜入我府中,偷了重要之物,还请将军能派一堆人马,助我追回此贼。”
商明鹤身穿盔甲,英武不凡,面上一片肃穆,看不出什么表情,“金吾卫巡街,并未看到有什么黑衣人,只看到你一个人夜里狂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还是去金吾卫领罚吧。”
第19章 请君
他命令已下,金吾卫其余人皆亮起手中刀剑,姜渐无奈,看来今天这东西是追不回来了。
不过这金吾卫,他可不会去。
他亮出东宫令牌:“我本是公务在身,金吾卫反而横加阻拦,放走了偷东西的贼,如果太子殿下问起罪来,还希望大将军也能是现在的神情。”
商明鹤和他对峙:“姜司直既然是公务在身,为何不早说。金吾卫恪尽职守,就算是到陛下面前,也不会惶恐。”
姜渐没说话,冷眼看着这个故人,他果然和前世一样,儿时情谊渺渺,镜花水月如梦一场,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管家追了出来,他一路小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六郎,家里已经盘点过了,财物并无丢失。”
姜渐心道,盘点那些做什么,黑衣人明显不是为偷盗钱财而来。
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明日千万要记得,去京兆尹处报官。”
他虽然和老管家说话,目光却盯着商明鹤,“一定要抓住那个黑衣人。”
谢闻回去的时候,还想着那只猫儿,看了一周并未看到身影,问道,“猫呢?”
身边的思闺大宫女舒亦云含笑道:“在后边玩呢,殿下放心,有招宁和若霖两个专门看着呢,跑不掉的。我喊她们抱过来给殿下看看?”
谢闻道:“不用,我自己去瞧瞧吧。”
舒亦云是他母亲也就是先皇后的旧人,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到了后边,果然两个宫女在那对着小猫说话。
左边高一些的是舒亦云的女儿招宁,她今年只十四岁,向来爱说爱笑,指着右边若霖怀里的猫道,“这猫简直和殿下一个样子,都不出声的。”
谢闻和舒亦云正巧都听见了,舒亦云严厉地斥责,“胡说什么呢?殿下也是你能议论的,自己去宫正那里领罚吧。”
招宁转过身来,正巧看见亲娘和谢闻,吓得立马跪下求饶,“我不敢了,殿下绕我这一回吧。”
舒亦云冷笑道:“每次都是这样,知错不改,必须要打你几板子才能长记性。”
若霖比她大两岁,抱着猫也在后面跪下,她比招宁机灵很多,知道这里做主的是谁,但知道又能怎么样,舒司闺还在这里,她也不敢求情。
手里的猫因为她下跪的动作挣扎了一下,可能是不舒服。
谢闻叹了口气:“不必了,罚一个月俸禄就算了。”
一个孩子,同她计较什么,何况这还是舒亦云的女儿。
先皇后出身乡野,舒亦云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邻家妹妹,两人自然有情分。
舒亦云不太认同,太子威严,岂是可以随意议论的,谢闻就是心肠太软了些。但她不会在人前说太子的不是,所以也只是瞪了女儿一眼,算她好运气。
有小宫女来找舒亦云,她告辞先离开。
等她一走,小太监李端厚立马忍不住,去若霖手里抱猫,“好软和的猫,快让我抱抱。”
招宁哼道:“你这人,在我阿娘面前装的跟个兔子一样,我阿娘刚走,你就暴露本性了。”
李端厚笑嘻嘻道:“殿下要把猫送给姜娘子,我肯定要多抱一会儿。”
招宁眼睛一亮:“真的?”
李端厚道:“当然了,不过等姜娘子嫁到东宫了,肯定会把小猫带回来的。”
谢闻心想,八字还没一撇儿的事儿,他们这么说,对姜浮的名声不太好。可……他听着也很高兴。
何况,现在他也不算是单相思。
招宁道:“殿下脸都红了,和姜娘子有什么进展了?”
谢闻道:“别胡说八道。”姜浮对他也不一般,这可是姜渐亲口和他说得。姜渐没有理由要骗他。
他忽然又愁起来,虽然心意已明,可是两人根本说不上几句话,要论嫁娶之事,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
看到谢闻的脸色,若霖猜到了七七八八,看见他心情不错,也跟着打趣起来,“看样子马上就要有太子妃了。”
谢闻心道,还远得很呢。他纠结了一会儿,李端厚倒先开了口,“可是殿下太守礼了,每次见到姜娘子,总是一句话都不说。就算是两情相悦,殿下也不怕长久以往,会寒了娘子的心。”
谢闻也很无奈,他每次也想和姜浮多接触。可姜渐每次就跟个柱子一样,在哪儿杵着,他又怕自己太过轻狂,给姜浮留下不好的印象,也怕坏了她的名声。
招宁不是宫中长大,她能进宫主要是因为舒亦云的私心,来皇宫里走一圈儿,到了年纪放出去,面子上过得去,也能找个好人家。因此还留着些天真的本性,见谢闻脾气不算太差,最好不会动辄砍人脑袋,说起话来就肆无忌惮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