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说完,便径直走到妆奁前。
只见他取来那石榴树形的金钗,又走回来,不由分说的簪进她鬓发上。
窦平宴按住她的脸,左瞧右瞧打量。满意了,最后轻声一笑:“插金钗,迎嫁娶,自古以来都要这样。阿姐,除了识礼风流、有文墨,你还喜欢什么样的郎君?你跟我仔细说说,我去学,若我真学不成你再失望可好?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我只求你给我点盼头。为何旁人你皆不拒,偏单单拒我呢?不都是男子,我到底哪点不如他们了?”
有些道理,窦姀都感觉跟他讲过无数回了,可他就是听不懂。
现在她已经说不动了,也不觉得窦平宴能听懂。
她本不欲多理会,正想转头闷不做声。
忽然脑中光影浮动,眼珠一转。
自己若要安心离开这个家,离开他,有一个最稳妥的法子——
便是也得让他安心赴上京...心无后顾地参加春闱...
窦姀门儿清后,便也放下针线,难得抬眼看他。
只见他正温顺放乖地站着,因自己久久不应声,目光垂漫。她忽然伸手,牵住他的衣袖:“我还不喜欢绑我手,强迫我的人,你能做到么?”
这话一出,窦平宴似是听错了什么。
猛然抬头,几乎不敢置信地看她:“你...”
“做不到么?”
窦姀又平静地松下手,“做不到就算了。”
“不...”窦平宴倏地一声惊鸣,不等她反应,已经将人紧紧搂在怀中。他的手不断揉摸她的头,喃喃不休:“阿姐...我是在做梦么...我好欢喜,不管你是不是全然接受我,我都欢喜......我说了,你只要给我一点盼头就好......”
窦姀淡淡嗯了声,叫他先松开手。
窦平宴现在一听,立马松了手。
又怕她厌烦,收回原话,不免紧张拂了拂衣袖。后退一步,接而深深望向她:“那我们现在做什么?这样...我先去一趟襄州,把族谱细帖带来,再去跟父亲商议一番。我请媒上门给咱们算八字,母亲那儿你不用怕,她不会拦的。不过倒是父亲,我还得下点功夫......”
窦平宴脸上浮着淡淡笑意,整个人欢快起来,眼眸也明亮。
正要商讨对策,忽然被她打断了。
却见窦姀脸微凝着:“你都说到哪儿去了?我何时说要嫁你了?”
他一愣,恰似如梦初醒,两手无处安放。
想想自己还真是疯了,可又怕她突然反悔,便立马改了口,随后失笑:“对、对!阿姐还没说什么呢,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想太早了......”
他现在这样,倒是比昨夜顺眼多了。
窦姀心头一松,见他刚提到大娘子,不免疑惑。
按理而言,云如珍该是反对才是。大娘子高门世家的出身,眼界高,连魏家主母做媒都瞧不上,怎么会瞧得上自己?
况且,她从前还一直是窦家的四姑娘。
即便如今不是,也是姨娘和马夫生的孩子,人人瞧不起。可窦平宴又说得这样信誓旦旦,好像早问过他母亲,他母亲也应了一般。
窦姀十分奇怪,想问他时,忽然便被小年的声音打断。
只见小年火急火燎地进屋,附到窦平宴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他脸色微微一变。
他先交代了小年回去看看,又转头望向窦姀。微微一笑,遂报备:“阿姐,父亲正寻我过去,你勿担心,我去去就回。”
第42章 出策
主君找他的事, 即便不问,她也猜到了七八分。
当年的窦洪也是科举出来,文人风骨。因官家赞赏,擢拔四品, 在江陵做知州。
窦姀虽与父亲不太亲近, 却也知道他做知府的这些年里,公正审案、考核属吏、治理水文, 劳心为民。忙起来时只待在府衙办公, 连家门都很少回。随着岁数大了,这几年窦洪积劳过多, 身子骨便没那么硬朗。
昨儿被儿子一气, 险些又给气出病来。云大娘子又不安心,便连忙请了郎中上门, 开些调气血, 养身抑气的药。
这时候把窦平宴叫去, 应该人已经歇好了,准备再狠狠骂一通。
弟弟离开没多久,窦云湘也来了。
比起云筝, 窦姀和云湘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僵硬。
主要还是因为性情。云湘柔婉, 好说话,从没有看不起人的花架子。窦云湘生得貌美,又有才情,就连在外头的名声也极好。
原先在几个女儿中, 窦洪觉得大女儿云娇爱摆谱、三女儿云筝太急性,四女儿窦姀又太内敛懦弱。只有二女儿云湘, 娴静温柔,宾客面前能说会道, 一点不好都挑不出。又因为她是兰姨娘生的,所以几个女儿中,窦洪最看重的便是她。
见二姐来了,窦姀唤芝兰去沏茶。
云湘坐炕上,瞥见竹篓里绣的几块鸳鸯缎子,便先打趣笑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姀妹妹这是有意中人了?”
窦姀嗯了声,见云湘在看,很不自在,慌乱收起竹篓。
窦云湘抿了抿笑:“不逗妹妹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魏家那位吧?今早我就听说,三妹来你这儿闹过了。若只是寻常提亲,她怎会如此咽不下这口气......可见,你是魏郎的心尖人呢。”
窦洪本就喜欢魏攸,听云湘这话,不免脸颊一热,只好吃了凉茶散散心。
过了会儿芝兰的茶也沏好,端上来。
午后,晴光尚好。
暖和的日头晒进窗子里,落在桌案的茶水汤面,光斑粼粼。
窦云湘一叹今儿天真晴,又继续说道:“其实我觉得,比起云筝,姀妹妹你和魏攸要般配多了。就三妹那个性子,跋扈好妒,今日看不惯你,明日又看不惯她的,魏家就那么一个嫡子,云筝若嫁去,哪能做个够格主母?还不让人笑话,管得了一府上下百来口人么?”
窦姀听而不言。
云湘放下茶盏,又说:“有时我也不懂,三妹讨厌我就算了,为何也讨厌你呢?姀妹妹你连自个儿院子都不出,避世无争。她也就看你好欺负,也不爱告状,才这般张扬。”
窦姀听闻垂眸,施手给云湘续上茶,只自嘲:“但这有什么办法呢?从前我就不讨爹爹喜欢,如今更不必说了。云筝是爹爹的血亲女儿,我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今儿听二姐一劝,姀妹妹,你得为自个儿谋划。”
窦云湘倏而看向她,笑吟吟道:“你总觉得自个儿什么都做不成,今日不也气了云筝吗?你瞧瞧,因着那魏氏郎君,我听撞见她的小丫头说,她是哭红了眼回清圆院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妹妹若想争上一争,也不是全然无法子......”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听见这话,窦姀脑子里忽有光影拂过......
真是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处也听到过?
还未等她忆起,窦云湘瞥见桌上的糕点,有牛乳糕、芙蓉酥、栗子糕,撒了白香芝麻,油皮酥脆,都是刚买回来的。
遂望向窦姀,明了一笑:“一看便是二弟弟给你带的,他待你真好呀。昨儿一过,他和你的事,府里上下都在窃窃私语呢。”
窦云湘说着,余光悄悄看窦姀。只见窦姀的脸色越来越难堪,心里有了琢磨,继续道:“那些嘴碎的丫头都在说,你们日日相对,又像姐弟,又像夫妻的,若妹妹对他也有情......”
这话说得太过难听,窦姀登时涨红脸:“不,我对他没有情,一点都没有。”
云湘一笑,忙宽慰:“是是,我自个儿妹妹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晓吗?妹妹喜欢的是魏郎君,摆明了不喜欢他,都是二弟弟脑子不清,太混账。我这儿倒是有一法子,既然让妹妹脱离他,又能如意嫁给魏郎君......”
窦姀遂望向了她。
窦云湘于是微微笑:“盛夏将至,游园宴也要多了。妹妹不如找一合适时机,与那魏家郎君见上一见。两家本就有意嫁娶,只要你腹中有了魏郎君的骨肉,必然就得嫁去魏家,二弟弟还能拿你有什么办法?”
云湘说后,不疾不徐吃完一盏茶。
窦姀被吓了一跳:“这可是无媒苟合?”
却见窦云湘泰然放下茶盏,反倒嗔怪:“什么叫无媒苟合?姀妹妹可不要自己吓自己。魏家不是早叫人上门看过了吗?还是魏大娘子亲自携媒人来提亲,连帖子和许口酒都担来,正已经是明媒,就差正娶了!妹妹若想,我会帮妹妹的。事在人为,妹妹你不过顺手推舟一把。”
窦姀惊疑不定地望向窦云湘,斑斑疑影从心底掠过。
她想起来了,那些话,自己到底是在哪儿听过的。
是春莺口中。
那是她见春莺的最后一面。
春莺被她灌醉了,趴在桌上,喃喃告诉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姑娘,奴想往上走,不想做一辈子奴婢......
眼前这人,笑得温柔娴静。
她也告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窦姀只觉得身子好像要发抖,一种从根底而来的恐惧。
她尽量稳住,只能当没事人般对窦云湘一笑:“好,二姐姐说的事我再想想,想明白了再答复姐姐。”
一方话说尽,茶也吃完了。
窦云湘最后一笑,点头离开。
人走了后,窦姀连忙吞了几块糕点压惊。
有一种小兽,叫朱宫,能在壁上爬,浑身长满了鳞斑。若爬到树干上,便与树干化成一色。它擅隐身,极不容易被人发觉。
窦姀现在便觉得,云湘就像一只朱宫,已经默默待在窦家很多年了。
窦云湘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明明她什么也不缺,什么都有了。
芝兰进来时,窦姀正倚在窗前发呆。
芝兰叫了两声姑娘,便把手上一匣子递上来,说道:“姑娘让奴把春莺姐姐的东西收拾一番,奴在她的包袱里,发现了这个。”
这匣子是梨花木所制,还刻了几朵杜鹃花。
寻常丫头装东西用匣子,并不会用这样好的木料。窦姀想起这个匣子的来历,当时春莺想救妹妹出妓院,是窦云湘,送了几根自己用不到的簪子。
来龙去脉一下串起来了。
那么春莺的消失,必然跟窦云湘有关。
可窦云湘,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当初跟春莺说那些话,引春莺背叛。今日又来教唆,出了一堆主意,好妹妹一个接一个的唤。但凡自己心志迷糊些,没准真可能被她迷晕了头。
窦姀一想,连忙去叫苗巧凤。
苗巧凤本在院角洗菜,跑来时,堪堪才把手擦干。
窦姀问她:“你今晚可是回家去?”
苗巧凤点点头。
窦姀寻思了下,便说道:“这样,你今晚出门时,瞧瞧能不能跟看守角门的几个爷套个近乎。春莺是四月廿七那日消失的,此后再没回来过。你就私下瞧两眼,他们记事的纸簿上,四月廿七都有什么人出府?若没什么能查的,你再瞧瞧,是哪几个马夫赶的车?”
苗巧凤记住了话,窦姀又忍不住提点道:“做隐蔽些,勿让人发现了,尤其是二姑娘的人。”
苗巧凤听到二姑娘,也不免一惊:“姑娘是怀疑二姑娘杀了春莺?可二姑娘心那么好,我有一回手肘摔了被她撞见,还是她叫丫鬟给的药。丫头小子们都说二姑娘菩萨心肠,就连春莺,也被二姑娘救扶过,她那妹妹险些卖了身子,还是二......”
苗婆子说到这,突然一停。
目瞪的不再言语了。
...
到了晚上,窦平宴又从主屋那儿过来。
春莺的事,曾经窦姀也让弟弟帮忙查了。但那时她只让弟弟去查春莺的家人,知道她一家五口被人转移,藏到一个小村庄里活活打死。
今日她看见弟弟,却在想,这件事该不该让他知晓?
窦云湘的目的又是什么?
毕竟自己也是听过春莺吐露,今日又听窦云湘这番话,才在话中察觉一丝端倪。
可窦云湘毕竟也是他姐姐。
她想起,弟弟待云湘也很好。与自己的好不同,人家那是真姐弟的好,能打趣,能说笑,还不用提防什么。
窦姀突然觉得很难过,她和弟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究竟是何时变成这样的?
倘若她不曾认识魏攸,没有收过魏攸的玉佩和纸笺,也不曾在府里偷偷见过魏攸。那么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呢?她和窦平宴,是不是还能如寻常姐弟般,继续相处着?
弟弟会不会也将这种不该生的心思瞒着藏着,一直等到她出嫁?此后就彻底藏于心,忘于江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