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平宴就在此时出了声:“别人出三两银子破瓜,我出四两可能够?”
到了窦平宴这份上,已经不是缺不缺银子的程度。仅仅家里下人的吃穿用度,一年下来都比小地主家的女儿好。
他虽不缺钱,但人不傻,不想做个待宰的冤大头。
见那女人迟疑了,他再次出口:“再加一两,五两银子,多了我就不要了。这丫头这么小,我还不如去馆里找几个大点的小娘子呢。”
五两,那可真是够够了。女人怕他真要走,当即笑道:“好,五两就五两!小官人您去咱暗香馆二楼挑间上好的雅房,奴家这就给您送去!”
小丫头一听,哭得更惨烈了。
窦平宴却摆手道:“我不想去,这样吧,我买了她。我刚听你说,这丫头才来没几日,人又这么小,自然卖不了多少钱,只问一句,二十两出不出?再多我也不要了。”
二十两,其实远远就够了。
她这暗香馆里有不少与情郎看上眼的鸨儿,几两十几两赎身的都有。最贵的当属个叫红伶的,赎身用了二十五两。不过红伶人儿也是真标致,都快成馆里的头牌,才多要了些银子。
眼前这位爷出手还真是阔绰。
遇到这么阔绰的,她很难不想再多宰一点。但人又说得那么义正词严,再多就不要了。
况这丫头才丁点大,身子就一块板儿,没胸没臀,扭腰卖笑起来也没韵味。
她现在还没觉得这丫头真能值这么多的钱,怕错过,只好道:“成、成!二十两,人您带走!”
女人笑眯眯捧出双手,很快,一堆银锭子落在掌心。她飞速数了数,正正好好二十两。
心大叹,刚张开嘴邀道:“小官人以后可以多去咱们馆里看看,还有不少绝色小娘子呢,美得那叫一个勾人,一准伺候的舒服......”
话没说完,却发现他已经提人走了。
女人心里一嘁,还真是个怪人。
......
窦姀就在门口等着,里头的话一句不落全听了。
寻思:弟弟那么精明,当初买拨浪鼓也没发觉自己被骗啊?
心里正腹诽,窦平宴已经带着小丫头出来。
两人相视一眼,走出好几条巷子后,终于到了灯火艳艳的街头。
窦平宴开始打量现在还有些张皇的小丫头,问她:“人弄出来了,阿姐要怎么办?”
眼见这丫头也是真小,窦姀微俯身让她别怕,又问她叫什么名,如今多大了。
她颤巍巍地抬眼看窦姀,声儿青稚:“我八岁......姓田,叫月芽。”
果然才八岁。
窦姀又问道:“我们救你出来后,这条命就归你自己。你以后想去哪里?”
田月芽倏尔哭道:“大菩萨,我想回家,想找我爹娘!我是被人牙子拐了,卖到这里的,爹娘都还在等我回家......”
窦姀默了默,看向窦平宴。
他突然牵上她的手,对田月芽淡笑说道:“好,你家在哪儿?不远的话我们送你回去。”
田月芽的家在鄂州城外的农庄里,叫枣林村。
窦平宴打探一番过后,得知枣林村就在鄂州城往西十二里的地方。
而他们离开鄂州,前往江陵,正好会途径这个村子。于是便打算先留田月芽住在客栈,两日后随他们一起出发,路过时顺便给人送进村子。
......
两日后的清晨。
一行人动身出城,离开鄂州,向西行。
午后,窦姀坐在马车上,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村子。
她一路估摸,大约也走了有十二里,便问身旁的月芽:“这可是你家所在的村子?”
田月芽一听,忙探出车窗张头看,兴高采烈道:“大姐姐,就是这儿!就是这儿!这就是枣林村!”
窦姀点点头,领着小丫头下车,朝窦平宴朝手。
相处了两日,小丫头起初有些怕人,但熟悉后,胆子也就大起来。
她发现,月芽是个活泼的丫头,和春莺的性情很像。
枣林村并不大,才五十来户的人家。因此用不着大费周章,除了小年外,窦平宴只多带两个随从。
窦姀牵田月芽的手走在前面,窦平宴带着人则跟在后面。
入村后兜转一会儿,终于在傍晚的时候,找到小丫头的家。
院门是用木头粗粗造就,连门上的锁也是陈年生锈的。
田月芽敲门后,有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来开门。门打开,院里头除了放着烧火的柴草,晾晒洗好的布衣,一张木桌,几条长凳,就只有两条看门的大黄狗。
窦姀扫过一眼,其实田月芽的家,远比村子里的人家,都要更穷些。
在客栈的晚上,田月芽曾跟窦姀说过,家里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大她九岁的哥哥。
大月芽九岁,也就是十七......跟窦姀和窦平宴一样大。
田月芽很喜欢她,起先知道窦姀和哥哥一样大时,还说道:“我哥哥马上也要娶妇了,爹爹和娘亲给他找过好几户人家,可是他都不喜欢。不过大姐姐生得这么好看,哥哥要是见到大姐姐,一定会很喜欢的!”
那时窦姀跟月芽躺在一张床上玩闹,也就打笑看她:“哦?那你哥哥好看吗?”
“好看!我哥哥可好看了,见过他的小娘子都喜欢他。大姐姐长这么好看,我都见到了,可一定也要让我哥哥见见!”
好看......
窦姀不免寻思,会比弟弟还好看吗?
窦姀原以为,田月芽爹娘的年纪也大不到哪里去,左右三四十来岁。
可当夫妻俩开门时,她不免愣了下——这两人都有些老,两鬓微白,脸上不少皱纹,瞧着像是半百的人。
“爹!娘!”
田月芽激动,哭着窜过去。
两人看见小女儿回来时,登时大惊。
随即那老媪蹲下,把田月芽紧紧搂在怀中,落下泪来:“月儿,我的月儿,你可算回来了!真是急死爹娘和你哥哥了!”
第71章 晚霞
老媪挽袖哭着, 忽然肩膀被丈夫点点,才注意到女儿身后的几个人。
她抹了把泪,抽噎着问田月芽:“他们是?”
窦姀此时头上正戴着白纱幕篱,旁人看不见她的面容。
可即便见不到脸, 窈窕的身影也不难猜出是个妙龄娘子。
她和弟弟出门在外, 财不外露,所穿的衣裳皆是城里成衣铺子买来的, 合身就好, 至于布料,也是极普通的。
除了跟在身后的小年和两个随从之外, 再没有什么能彰显身份的。
田月芽回头朝他们笑, 高兴跟爹娘说道:“这些都是救我出来的好心人,是大菩萨!”
说着还哭了, “那天爹爹和阿娘上山, 我被人牙子拐了, 醒来就在暗香馆的后院里。暗香馆是城里的妓馆,老妈妈逼我破身,就是大哥哥和大姐姐花了二十两银子救我出来!”
二十两, 夫妻俩干三四年农活才能挣到的钱。
两人一听, 大惊,相互搀扶着欲要跪下,磕头谢恩,却被窦平宴极快出手一扶, 客气笑道:“二老不用这样,人能救出来就好。也是月芽气运好碰上我阿姐了, 以后可要留心些。”
夫妻俩欣喜流涕,急急点头。
老媪听到话头, 不由琢磨打量起:“原来你俩是姐弟啊,我还以为是...”
话没说完,田老丈肃着脸捅了捅她的胳膊。
老媪尴尬一笑,闭了嘴。
这没什么,出门在外被人误认是常事。
窦姀原本脸上带着笑,却发觉弟弟的手渐渐靠来......察觉到他的意图后,她连忙缩回手,抢在窦平宴前面笑道:“对啊,是姐弟。我弟弟为人好善,恰巧身上带了点钱财能救月芽。现在人送到家了,天色也不早,我和弟弟还要赶路,便先告辞了。”
窦姀说完,转头瞥了眼窦平宴,只见他有些闷闷不乐。
她扯着弟弟的胳膊正要离开,忽然,衣袖被人一拉。
窦姀回过头,是田月芽的小手。
这小丫头可怜又期盼地说道:“大姐姐,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月儿舍不得你,我哥哥长得可好看了,你还说也想见见他呢!”
窦姀脸一红,那晚上不过跟小丫头打笑时说的不正经话。
抬手正要捂月芽的嘴,却听到窦平宴在后面冷哼了声:“要见就见呗,做弟弟的也想知道,到底是多好看的人,阿姐光听月芽说就想见人家?”
这话就跟秋风一样,凉飕飕的。
大多数时候,窦姀可谓十分了解他。但凡他不高兴了,回去准有个闹腾的。
何况这本就是两个小姑娘躺床上逗笑时说的话......窦姀根本不想招惹他,回过头忙解释:“你知道的,我并非那个意思......”
说一说完,手随即被弟弟温柔牵上。
窦姀正高兴他会意了,却见他没表情的一笑,“女儿家的心事最难猜了。阿姐长大了,我只是个做弟弟的,哪能懂阿姐什么意思呢?”
这话窦姀听得浑身鸡皮疙瘩,旁人听却未必如此。
老媪以为眼前这小娘子是真想见见自己儿子,只不过害臊而已,连她弟都出面劝了。
她对自己丈夫使了个眼色,忙朝两人说道:“菩萨们还是来我家里坐坐吧!你们呀好不容易将月丫头给我送回来,我和外人哪能连盏茶都不给,让你们两手空空的走了?这可是背恩忘义,白白要遭老天爷唾弃的!”
“是呀是呀!”
田月芽欢快地拉住两人衣袖:“哥哥姐姐都来家里坐会儿吧,我爹娘种的菜可好吃了,邻舍们都想拿鸡鸭来换呢!”
窦平宴正在酸劲上,也不管她怎么说,拉上她的手,便率先朝月芽的爹娘一笑应下。
彼时正值太阳落山的时候。
原本一家人就是这时候吃晚饭的。因着今日有贵客们来,老媪和田老丈把两张木桌拼在一块,又搬来好几条长凳,拉着小年和两个小随从一同坐下。
老媪本要去田里把自己儿子叫回来,可是刚一出门,邻舍的张家就跑来说,田月强和他家的儿子进城卖菜去了,赶明儿午后才能回来。
于是老媪只能作罢。
夫妻俩很热情。
田月芽帮着阿娘烧饭做菜,田老丈就和一伙人聊起来。
田老丈本还想跟窦平宴讲肺腑感激之言,可刚说没两句,却发觉他有些恹恹,偶尔应的也很轻淡。
田老丈还算个聪明的,立马便瞧出此人现在心绪不好,不知道是嫌自己话太多还是旁的?
不过眼瞧饭就要做好了,田老丈也不去讨没趣,转头继续和小年一伙人聊笑起来。
这个枣林村并不大,刚好田月芽的家又在村子最西边。院门敞开,她能望见远方淡墨般的山林,正一点点熔进靡曼的晚霞中。
庖房的烟囱升起炊烟,飘来蒸米的香味,还有老媪招呼月芽拣菜叶的声音......窦姀本撑着下巴在望,不知不觉想起扬州的家、江陵的梨香院,从前也是这般烟火气,暮去朝来,如流水细砂。
她回过头时,窦平宴还在旁边坐着,依旧面无神色,也不知道这样看了自己多久。
窦姀无奈,略寻思了下,笑笑掐住弟弟的脸:“是你非要来月芽家里坐的,看到她哥哥会不高兴,没看到也不高兴。你到底想怎么样?”
窦平宴闷闷撇开她的手。
垂下眼不想看她,低着声说道:“我想怎么样你不知道吗?明明我想你认下我,你却只说我们是姐弟。”
窦姀啊了声,声音更小,不愿让别人听见。
瞅了瞅四周,才凑近他身旁小声道:“是你先唤我阿姐的,这都要赖我?”
窦姀一边说,一边随心玩起手中的狗尾巴草,“那还能跟旁人怎么说?难道又是姐弟,还能做夫妻吗?你自己荒诞,也不觉得这话荒诞,旁人和我可未必。”
话说完,窦平宴却忽然抬头,静静望过来:“那我说咱们是夫妻,你会认吗?”
窦姀回眸一看他,闻言默住。
两人就坐在一条长凳上。
好一会儿后,他屏息低声道:“明明你都答应跟我回去了,却不愿认我。明明我们马上就要有家了,却不是世人认定夫妇一体的家。这个家里只有姐弟,阿姐你不觉得怪么?”
窦姀没说话。
本以为窦平宴就要因此跟自己起争执,不过片刻,他又望过来,长声一叹:“罢了,本就是我强要你,你能随我回去已是再好不过,哪还能渴求这么多。我般般不入阿姐的眼,到底比不过那个姓魏的。方才这话,你就当我没说过。”
窦姀愣住,手背却被他一捏。
他又极快收回了手,起身,朝田老丈、小年等人走去。
比不过魏攸...他真的比不过魏攸吗?
这话问得连窦姀自己都糊涂,要是比不过魏攸,她又哪会随他回江陵呢?
日头一点点落进半山腰,晚饭也在此时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