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腰蹲在小柱旁,从小柱上面扯下一段风筝线,伸手递给县令。
“受害人的一双脚腕也缠着相同的丝线,而他腿上的丝线尾端沾染的泥土,应该也与这柱子上面的一致。”
县令看到此处也有了些眉目,问道:“看来御史已经对此案有了猜测。”
元邈点头,正色道:“凶手将受害人骗上天台,用丝线捆绑其双脚,而丝线的两端用沙土小柱固定。这样受害人被悬挂在天台上。等到一侧的小柱松开,支撑身体丝线失去平衡,人从天台上摔了下去。”
县令质疑:“可凶手还要返回现场拆掉小柱,这样不在场证明就没用了。”
元邈答道:“湿润的沙土干燥后重新变回细沙。”
他抓起散落在小柱旁边的沙土,托在掌心中央,又道:“秋日多风,风一吹过,这沙子就散了,这罪证也会随风吹散。”
还不等风来,他掌心的沙土顺着指缝滑落,静静散落在四处。。
*
白卿姐弟两人不放心铃兰独自回家,陪伴铃兰走着小路,刚走没有两步,他们左右各自跟来两位女侍。
“铃兰娘子且等等我们。”
铃兰没打算停住脚步,以为是诈骗,但见两人停在自己面前,纳闷道:“两位是?”
为首的侍女恭敬地福身,“铃兰娘子,元御史雇我们两人护送您回去。”
“这里有我们就够了。”海澜说道。
侍女说道:“我们也是受人之托。”
铃兰向两人告辞,跟着两位侍女回去,听见那两名侍女窃窃私语,时不时微笑,偶尔脸色泛起红光。
她尝试加入两人,说道:“你们为何如此兴奋?”
侍女答:“终于见到那位郎君。”说完这话,她把脸埋在两掌之间,显得格外娇羞。
铃兰恍然:“元御史在长安的时候也是如此。”
侍女听到这话愣了愣,慌张解释:“不是元御史,而是白卿的表弟海澜。娘子可别误会,元御史我们哪敢想。”
差点忘记海澜的长相才最符合大唐的审美,元邈的容貌虽在现代属于上乘,身材适中,但在以富态为美的唐代,不如珠圆玉润的海澜。
侍女们说起海澜,便打开了话匣子。
“铃兰娘子有所不知,海郎君的傀儡戏手艺,在整个大唐无出其二。”
“你不知海郎君多努力,小时候跟着表姐四处闯荡,好不容易在剑南西川扎根,哪想到本朝第二年,剑南西川叛乱,他们被迫跑到东川重新经营。”
听到这里,铃兰这时才想起来,海澜在这里的影响。
之前她只记得元邈讽刺,说海澜红不过三川,却忘记在三川之地,海澜才是顶流,而现在距离元邈成为整个大唐顶流,只剩下半年不到。
铃兰这时忽想起前世自己的死,她是被两名粉丝活活推下水淹死的。不管是哪个朝代,和顶流离得太近,准没什么好事。
她默默地盘算,等半年后,也就是明年四月份,她一定要从元邈身边离开。
*
铃兰在路上一边想一边走着,走回御史的住处,见到那两名女子还没离去,便掏出铜钱给两人。
侍女摆了摆手,“御史已经提前支付过二十枚铜钱,娘子不必再给。”
二十枚铜钱?
听到这里铃兰顿了顿,元邈这次出门,只从她这里预支了三十枚铜钱。
过了半晌功夫,家门口走来两名男侍从,将一架瑶琴抬进屋内。
“娘子,搬运费御史已经提前支付了,您把瑶琴的二十两结了。”
铃兰面色一黑,不情不愿地从行囊里掏出二十两瑶琴钱,心里责怪元邈赶鸭子上架。
她半年后即将离去,哪会想收元邈的礼物,元邈将银钱交给她打理,她先前一个子都不敢多用。
这会儿可琴已搬运到她密切奶奶,他还提前交付了搬运费,她这人好面子,也没办法当面拒收瑶琴。
一想到自己被算计进去,铃兰有些吃瘪,想折返回去找他算账,但那侍女却拦住了她。
“御史让我们护送您回家,您若是出去了,我们两人不好交代。”侍女道。
为了不让两人为难,铃兰只好走进宅子里。
刚进了宅子,她就钻进炊房,取了点棒子面,喂给关在笼子里的鸡福宝。
鸡福宝落地剑南后仍然日常进食,欢快地咯咯直叫。
此趟出行铃兰将鸡福宝带了出来,毕竟现在元家就只剩铃兰和元邈两人,他们一起去剑南道,家中便无人照料鸡福宝。
铃兰闲来无事,索性抱起家中新添的瑶琴回到房内,慢慢捻动琴弦。
她看向半敞开的窗外,秋叶迎风纷落,兀自离开枝头。
看着窗外的景色,或许触景联系起自己,手中不觉拨动出悠扬曲调,是伤离别的《别鹤操》,曲调悲怆而凄婉。
外面偏偏应景地起了雨,从窗口灌入丝丝凉意。
铃兰觉得有点冷,随即止住琴音,起身去拿一件披风,她抬头看向门口处,却见元邈站在门前。
两个人相处有段时日,元邈偶尔也能看懂铃兰的意图,拿起铃兰的披肩,走到她旁边为她披上。
元邈扫向铃兰的弹着的那琴,他在长安时,仍对于铃兰的琴音不吝赞美,这会儿更是不意外地赞赏起来。
“琴艺在铃兰之上,我至今从未曾从别人哪里听过这一支改编。”
铃兰点头,这的确是她凭着现代记忆的改编,和唐代的谱曲方式不尽相同。
元邈忆起过往,又道:“七年前弹的也是这一支曲子,许久未听你再弹起。
听到这里,铃兰产生一丝疑惑。
“穆椋说过,当初我替娘子弹琴时,弹错了这支曲子的音。此事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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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玉匠之死
“是。”
元邈打量着铃兰的眉眼,较七年前长开了些,但看他的眼神却冷淡不少,声音透着物是人非的感慨:“大概你已经忘记当初做过什么了。”
他知道铃兰落水前后性格骤变,也忘却不少以前的事。
七年前铃兰仍是桑雯外寝室的丫鬟。元邈发现她总牢牢盯着他,但与她攀谈,她却只字不答,原以为她对他是厌恶至极。
可在桑雯与他可能定亲的传闻甚嚣尘上时,铃兰却跑到他面前,大胆而直白地倾诉心意。
元邈当时直接吓了一跳。
他放出那消息,只是为了诱出真正替代桑雯鼓琴的人,他能听出幕后鼓琴人对他有意。他当时想幕后的人无论相貌如何,都会愿意娶回家中。
只是没想到,这人竟是未及笄的丫鬟,脸上抹着不符年岁的浓妆,但依稀能看出她是个美人胚子。
出于道德感考虑,他根本不可能接受年岁尚轻的少女,所以隔日天还没亮,他便离开了崔家。
谁能想到感情这事,过时不候。
现在的铃兰不单单对他失去了旧日的爱意,甚至不肯让他喜欢她。
他忽然问了一句:“现在是否后悔当初的事?”
铃兰笑言:“有什么好后悔的。但我当时的确是无意弹错琴音,并没有故意引诱你的意思。”
“哦。”元邈继续道:“落水后以后,假装被夺舍了,却想把以前做的事赖过去。”
铃兰脑海中一片混乱,她忽然意识到原身的一些行为细节,和穿越前的她别无二致。或许,原身就是她自己。
既然原身喜欢元邈,岂不是.........
她不可能承认.......
想到这里,铃兰心里有些烦,视线避开元邈,当即否认:“我是夺舍。”
元邈表情顿了顿,没有说话。
铃兰破罐子破摔,“送我去见官,还是见术士驱鬼?”
元邈不信铃兰说辞,也不打算今日轻轻放过,盯着铃兰,道:“你分明已经忆起过往。”
铃兰低头抚弄身前的瑶琴,避开对话。
琴音响起。
自古至今有个规矩,听人演奏时为表尊重,不可出声交谈。她的琴声响起,元邈便不能再继续说下去。
元邈知她有送客的意思,但并不肯走,转而走到她身侧,随手拨了两下琴弦,换来铃兰一记白眼。
铃兰停下拨琴,吐露了两字:“难听。”
元邈眨了眨眼睛,道:“自然比不上铃兰,十二岁时琴音已纯熟精湛,到二十岁时整个大唐无人能出其右。”
被人夸赞谁都会感到开心,铃兰也不例外。
她语气缓和了不少:“当初我家娘子,就这么被你骗到手的吧?”
这话一出,元邈恍然大悟,自以为找出了两人之间的症结,铃兰始终在意着七年前的那场误会。
于是他反问:“指的是对她夸赞你的琴艺?还是指临走前托她转交给你的信?”
“信?”铃兰有点纳闷,“不是给娘子的决绝信?”
铃兰忽而意识到,当年与她交好的丫鬟,会突然烧信和砸她的玉佩,当年那个私通的人就是她自己。
这样就说得通了。
她继续问:“但你堂兄写你和........”
“书里的东西也能当做是现实?”元邈反问。
“这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多半是给不得志读书人看的,男贫女贵,却正好满足他们的幻想。”
铃兰点点头,现代男频有赘婿小说,女频有总裁小说,没有高贵的身份做不成别人故事里面的男女主,像她就只能做个过路女配。
她笑道:“说的也是。这类传奇里面,相国千金身边只有一个贴身丫鬟,可崔家光侍琴丫鬟就有两名。”
“因为脱胎自《游仙窟》。”元邈转而问她,“所以从七年前直到现在,铃兰都还在意着这件事?”
其实说到这里,铃兰已确信自己就是倒霉落水的原身。
她没有前世记忆时,只将元邈看做是崔家的亲戚公子,寒族比起丫鬟的地位总是高一些,不觉对他产生晕轮效应,甚至诱发飞蛾扑火般的暗恋。
后来或许苍天看不得她再犯傻,故意制造那场落水,让她回想起前世。
看吧。接近顶流准没好事。
第一次落水而亡,第二次还是落水。
棺材进了两次,南墙撞了两次,如今她该清醒了。
“我在意。”铃兰冷声继续:“若你真如自己所言那般问心无愧,裴相也不会派我看住你。该不会以为我只是为你调理体质吧?”
“我知。”元邈道。
这回答淡淡的,铃兰有点惊讶,元邈丝毫没展露半分厌恶和愤怒,但她觉今日耗费心神过多,并不打算继续与他纠缠。
她站起了身,“既然你说已对相府夫人无意,我自没有必要留在这里。等回长安后我便会离开,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此话刚落,铃兰转身离开,却感觉胳膊被一道重重的力量钳制。
她回头看去,见到元邈拽着她的手臂。
眉如刀裁,面如白玉而无暇,墨黑双目里凝着认真神情。
史书上说他风流多情,当世佳人皆爱慕他,但心里最爱的是权势富贵,无论是谁眷恋他,都只能是飞蛾扑火。
铃兰避开那双眼睛,生怕自己也是前仆后继的一员,又挣了挣手臂。
元邈不知铃兰拥有此生以外的记忆,不懂她逃避的缘由,而她的这种逃避让他心有所缺失。
“你放开我。”铃兰埋着头,声音微弱。
元邈落下胳膊,仔细翻了翻袖边,拿出一张契约纸递给铃兰。纸上写着是卖身契,开头写的是裴铃兰。
铃兰看到此契约后,怔愣半晌,声音有点颤抖,“这是什么意思?”
“正如所见,是你的卖身契。在你入府前裴相将它赠予我。”元邈语气较之前轻松了些。
压力传递给了铃兰,她急反驳:“我从来就没有被变卖过。”。
“那你的父母又是谁?谁又能替你证明?”元邈小心翼翼地收回契约,又毫不留情戳穿:“裴相从未打算让你回到裴家。”
铃兰不禁神色恍惚,这也就意味着她若继续用铃兰的身份,便一生都离不开元邈,除非他愿意将契约还给她,或者她能找到父母并换真实姓名。
同时奴隶代表着,即使元邈现在没有给她名分,若他想与她落下夫妻之实,她就必须尽到义务,奴隶没有反抗主人的权力。
他们现在相敬如宾,全仰仗他良好的个人道德。
铃兰现下是真的慌了。
元邈偏偏在这时说道:“天色近暮,我送你回房。”
铃兰后背僵直,小脸惨绿,但又不敢反抗,只得说了一声,“行、麻烦了。”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上两人皆是保持沉默,铃兰心里翻江倒海般,时不时偷瞟元邈。
元邈走得比铃兰靠前一些,抵达铃兰的房门时,伸手推开房间的门。
铃兰低着头,用力吸了两口气,忧惧着接下来会发生的旖旎春事。这时她看见地板上的泥印,回头望见身后的一串脚印,仿佛得救似的。
“郎君,这一路都是泥脚印,似乎你的鞋底踩到了什么。”
元邈闻言低头,所经过之处,无不留下一串泥污,抬脚看到自己的鞋底似乎踩到水泥之类的地方。
再度抬起头,看见铃兰已跨进门槛,站在闺房内扶门向外望。
“郎君,你也知我平日喜欢干净。所以今日不能招待你进来了。至于外面的脚印,明日我自会清理干净,请郎君不必担心。”
她刚说完这话,兴高采烈地掩好门窗,紧接着房门口传来落锁声。
元邈苦笑,倒也没再执着站在门前,转身拂袖离开。
他本就没打算强使铃兰与他同房。
至于那契约,若不是铃兰执意离他而去,或许他此生都不打算告诉铃兰。
*
次日清晨,元邈只身前往县衙,听闻县令抓了死者的家属审问。
打听之后发现昨日死者名为杨宴,身份是本地知名玉石工匠,正是他答应铃兰要寻的工匠。
这下他可没法再替铃兰复原玉佩了。虽说如此,他近段日子以来,对铃兰的身世突然有了一定猜测。
他想着等回去时如实告知铃兰,回头再辟其他方式替她寻找父母。
这边审讯时,元邈听说死者和子女关系奇差,两三年前就已经闹僵,而死者的儿子也已另立门户。
“照这个说法,死者的儿子杀害死者的可能性极高,也许是嫉妒父亲拥有的客人多。”县令说道。
但是县衙内的师爷却摇摇头,说道:“不会,杨宴虽然德高望重,但近几年本地人更喜欢去他儿子张实的店铺买玉。”
元邈说道:“我方才瞧见张实,面相忠厚老实,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
县令道:“但杨宴性格乖僻,独来独往的,没听说与人结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