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嫣红花瓣落于衣间,他不辞辛苦地一片一片拿下来,丢弃在地上。
刚才溜走的黄皮子去而复返,站在一串铃兰花下,瞧见门口站着的男子,苦笑着望向窗口,随后转身离去。
另一端的铃兰后背贴着门板,心乱如麻。
听着门口脚步声远去,她转身透过门缝向外瞅,夕阳静静倾吐余晖,昏黄小院内已空无一人。
铃兰深深呼气,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走到塌前,弯腰拾起方才扔下床的包袱,解开打紧的蝴蝶结。
她翻出里面的药瓶,顿时松了一口气。
刚才元邈匆匆前来,只不过兴师问罪,她还当察觉自己拿走他房中的假死药。
这药并非她要食用,她要用于应付四时会的差事。
高鹜若是死了,剑南道必乱,但他若是不死,四时会定会质疑她的能力,或者猜忌她的忠诚。
不如制造高鹜的假死,应付四时会的差事。月末元邈会弹劾剑南道众臣,清洗剑南道官场。
等朝廷委派新的剑南道节度使,到时候前任节度使高鹜是死还是活,便没人会在意了。
*
转日卯时元邈离开家,铃兰径自拜访高家。
进门乍见高永坐在家中凉亭里喂鱼,愁容满面,不知其所为何事烦心。
铃兰悄悄凑近,伸手拽他的衣角,可手伸到一半便骤然收回。
高永在她面前数次倾诉对柔兰的爱意,而她听罢却总顺着他说些安伟话语。
诸如,“柔兰若知道你的深情,定会同意嫁与你为妻。”
现在她知道柔兰就是她自己,这些话便十分尴尬了。
高永撒完手中的鱼食,抬头一瞥,看清楚来人,便问:“何事?寻常卯时你还未醒,今日竟早早过来了。”
铃兰虚情假意地笑道:“来看看你,毕竟组织里每个人都忙前忙后,唯独你我二人闲得发慌。”
高永问:“你家元御史的案子忙完了?”
铃兰行了一礼,道:“多亏了高节度替我们截获了那奸商。”
高永说起此事却没与她客套,只淡淡嗯了一声,看着情绪不高。
他顿了顿,最后开口:“虽说此事没将高家牵扯进来,但事后有好事者竟登门拜访,指出我爹的桃花玉为赝品。”
铃兰面露赧色,她对云游商人谎称是节度使儿媳的事,这奸商竟信以为真还传扬出去,之后这消息又传回了高家。
她吹牛皮时带上了高永,无怪高永今日待她这副冷淡态度。
高永摆弄亭中兰草,冷道:“铃兰花,香气似兰却非兰。我这满心满眼都是当初那真正的兰花,纵使有其他的花,都入不得眼。”
铃兰压根没放在心里,笑着回应:“郎君说得极是,尊重,祝福。”
高永并非小气之人,他刚拒绝钟情自己的铃兰,认为她会因此伤心落泪,本就有些自责。见铃兰堆满笑意,下意识认为她是强颜欢笑。
他温柔安慰:“铃兰贵重,总会有人喜欢,不如珍惜身边人。是我过于卑劣,不配拥有铃兰娘子的厚爱。”
铃兰懒得答话,转念想到高永其人容易心软,尤其面对弱者,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请求,他都不会拒绝。
不如扮演柔弱,令他因愧疚而带她去见高鹜。
她抬起头,顶着泛红的婆娑泪眼,脉脉地望向高永,柔弱地吐了一字“好”,又快速低下头。
高永拒绝过的红粉佳人不在少数,但铃兰这等含着泪光委屈求全的女子,以前着实没见过。
况且铃兰生得葳蕤俏丽,与柔兰容貌相似。
于是他生出恻隐之心,左思右想一番之后,缓缓开口:“若心里仍不痛快,我陪你在院子里转转?”
铃兰察觉对方上钩,缓缓鞠了一礼,仍作温柔体贴状:“给郎君添麻烦了。可否带我去见高节度和夫人,我自会向他们解释清楚。”
高永神色为难,“非是我不愿意,家父与家母近来发热咳嗽,害病在床,不便对外见人。”
铃兰知高永性格不像随意撒谎之人,高鹜夫妇两人应该是真的病了。
一次性倒了两人,最近没听说城中有瘟疫,她猜测夫妇两人的病可能是季节性的流感。
春季是病毒性流感的高发期,头疼脑热极大概率为流感。
治愈流感只能倚靠人体自身的免疫力,辅用中药或西药,能暂时舒缓症状,但还是要和老天爷赌一把命。
这种活铃兰不敢脱口,抬头看向高永,请求道:“我担心郎君也受到感染,可否请为郎君切脉。”
高永毫不犹豫,伸出胳膊任由铃兰把脉。
铃兰虽手按在脉搏,但观察高永的手臂,皮肤出现淤点,瞧向高永的舌头,略微有点水肿。
这是缺乏维生素C和维生素B的体现。
高永的父亲是剑南东川节度使,高永出身阔绰,家中饮食以精细米面和肉食为主。
糙米中含有大量维生素B,但精米中却仅含有少量。
而唐代肉食菜谱极少有配蔬菜,往往只是单一食材的烹饪,长期食用,极易缺乏维生素C。
铃兰看高永时思绪飞得遥远,但高永以为铃兰满眼都是他,便咳嗽一声,低垂视线看向手臂,“铃兰,你握够了没有。”
铃兰松开手,表示:“郎君近来可否有牙痛和头晕的症状?”
高永点头,“的确是有。”
铃兰又问:“那高节度和夫人是否也有同样的症状。”
高永答:“有。不过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铃兰沉吟片刻,继续:“巴地潮湿阴,阴雨连绵,应多服用些驱散阴气的食物,譬如川椒。”
川椒中含有大量维生素C,可以补充高家全家人所缺乏的维生素C。
铃兰又道:“还可食用羊肝,清热,明目,解百毒。”
肝脏中含有大量的维生素B,让富贵人家由奢入俭吃糙米有些难度,改食用羊肝相对容易。
高永接受了铃兰的提议,“组织的人都说铃兰擅长医术,虽方法古怪了些,但可以试试看。”
虽说高永同意按照她的指示调整饮食,但她心里仍犯嘀咕,流感死亡率是所有病症之首,她也不确定能否通过此举治愈高节度夫妇的性命。
但她赌赢了。
几日后,铃兰接到高永的来信,提到高节度夫妇两人的身体有所好转,不日便能痊愈,届时将会邀请铃兰到府上做客。
铃兰不觉微笑,想着高鹜痊愈后,她的计划便能够顺利实施了。
*
元邈近段日子提审何翀的售假案,无意中查到他在剑南道为非作歹的其他罪行,而何翀对于指控皆是供认不讳,把一切罪过包揽在身。
整个过程极为顺畅,口供里没有丝毫纰漏,这却让谨慎多疑的元邈心生疑惑。
在这桩案子里,既有指认何翀的人证,又有他家中的赃款和赃物作为辅证,但唯独缺少一件重要的东西。
账册。
何翀家中财产众多,但没有任何的账册,就仿佛一夕之间被人毁去似的。
他回家时候记得和铃兰提起过,但铃兰却笑了笑,说道:
“在我家乡有过类似的事。有人做了阴阳契约,帮幕后人将不义之财转变为正途收入。等御史调查时,再找亲信把账本烧了,烧账本的人进大牢,而其人只被当成是偷税漏税,仅补缴了税款。”
将赃款洗为正途所得?
元邈顿时生出怀疑,但铃兰对案件了解不算多,只是偶尔两人相聚时聊上两句,他也不确定她的话能否认真对待。
隔日元邈散班后没有直接回家,转路走去剑南东川的阁库。
照理说历年的税款账册都应该储存在这里,各县自己账册一一俱在,但库房内唯独见不到各县向节度缴纳的总账。
那么问题来了,账册究竟去了哪里?
--------------------
第34章 音信难寻
元邈自知食君之禄,当担君之忧,唯恐有负皇恩,纵使没有账册,作为监察御史也不可将此事轻轻放过。
随即他写下密报,转日遣信使寄往长安。
哪知第二日,元邈得到消息:当日他委托的信使,在运送信件路途中遇到山匪,贼寇夺取信使的银钱和信件,并将信使残忍地杀害。
元邈听罢,眉头深蹙,察觉此事不一般。
众所周知寻常山匪不劫信使。
一来唐律有规,阻拦信使者可立斩,而信使手里皆有配刀,寻常山贼打不过信使。
二来信使身上没什么银钱,只有一文不值的信件,山寨犯不着冒着高风险去赚取极低的收益。
所以这山贼的身份不一般。
元邈看到这里也猜出些门道,经过打听才知安史之乱后,剑南道附近战火频频,山贼都唯恐牵扯其中,躲在深山里,百年以来很少露面。
铃兰见他近日眉头难展,便说:“改日我替你将信送出去。但你不要奢求会得到援助,还该另辟蹊径解决账册的事。”
她知元邈本应在月末前查清剑南道的事,但眼下三月快过半,剑南东川的何翀仍未翻供。
铃兰恐因自己穿越引发蝴蝶效应,近日不安倍增,外加元邈给她配的解药的作用,她每晚都梦见两世以来的记忆,睡眠质量极差。
她离开书房,穿过走廊时正好瞥见院内栽着的铃兰,纤细而纯白,香远而益清。
她曾听人称呼铃兰为山谷百合,
为什么会记得这名字呢。
她挽起铃兰花时,忽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场景倒回到前世的万人山谷。
可容纳万人的体育馆里,她坐在舞台下方,周围粉丝声刺耳,音量达到110分贝以上。
对于耳力敏感的裴椒而言,无异于地狱级的折磨,她在双耳塞上两块棉花。
她呆滞地盯着舞台上方,身穿西装的男子抱着话筒,面朝她的方向,似乎在说着些什么。
裴椒隔得远听不清,只低下了头,瞧见手机跳出弹窗,写着“爆:顶流突然宣布婚讯”。
她的眼前蓦地出现一片白光,抬头见巨大舞台灯光投射在全身。
耳边嘈杂的声音一夕之间消失,方才挥舞灯牌荧光棒的粉丝停止手中动作,目瞪口呆地望向她。
身后被人推了一把,前方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缓缓向她走来,往她手中塞了一捧铃兰花。
裴椒望着手中的铃兰花,听到人群里的悄悄议论,说这花又叫做山谷百合,代表幸福降临,价格高昂,通常用作新娘手中的捧花。
她轻嗅花香,空气里充满金钱的味道。
裴椒茫然地抬头,发现挤满人群的体育馆变成玻璃顶棚,地面铺着白色丝绸,两侧插满洁白的铃兰,仰头发现头顶亦是悬吊着铃兰。
她看向朝站在对面的男子,可水晶灯投射的光辉遮住他的来拿,她努力去看仍看不清他的长相。
*
“铃兰——”
铃兰睁开眼睛,看见元邈坐在榻前,再低头看向掌心,发现手中的铃兰花不见了,搭在榻边的小桌上。
见她发呆,元邈念叨道:“铃兰全株皆有毒性,会引发眩晕,甚至死亡。你前段日子手指受了伤,触碰到花茎自然会晕倒。”
说完此话,元邈解下打了歪歪扭扭新补丁的披肩,盖在铃兰身上,“不必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他手指的薄茧蹭到铃兰的脖子,铃兰闪身躲开,“自重。”
元邈始料未及,铃兰醒来对他格外冷漠疏离,目光比在贞元十六年初遇时还要陌生。
刚才她梦见了什么?
元邈其实有种预感,铃兰似乎心中藏着另一个世界,他认真提醒:“过好当下吧,你认为的真实或许仅是南柯一梦。”
铃兰冷浸的目光扫向他,淡淡道:“你先出去吧,我有点乱,想一个人静静。”
元邈无奈离开,临走前不忘检查门窗,怕料峭春寒透进屋内。
铃兰自他走后叹息一声。
她也想不到前世的她竟然结婚了。
前世梦境里的体育馆可容纳万人,场馆里座无虚席,加之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新闻标题,想必向她求婚以及与她成婚之人是顶流。
可她清楚记得,前世的顶流,是憨态可掬的海澜啊。
*
铃兰疑惑不已,前世究竟喜欢海澜哪一点,思前想去,她仍不得其解,而后得出结论:可能比较励志?
她携带书信,不知不觉走到白卿店铺前,见海澜站在门口,刚送走今日问卦的客人。
两人见面寒暄两句,铃兰语速原本就偏慢,而今日海澜说话时候,她比之前原来更慢半拍反应。
海澜不明原因,偶尔瞥见铃兰以探究的目光盯着自己,看得他不好意思,便问:“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铃兰拉回分神的思绪,想起她出门的正事,把元邈的信交给海澜,嘱咐道:“可否请你把信托人送去长安?”
“元邈的信。”海澜尚未拆信,便知信里何等内容,酸涩地讽刺:“组织交代你替外人打下手?”
铃兰想了想,问道:“元邈不是四时会的人?”
元邈提及四时会的事,一直是铃兰心中的一根刺。回想当日,元邈的言辞神态不像在说谎。
因梦境的缘故,铃兰对海澜油然生出信任,于是她将当日之事略去些细节,告知于海澜并向他询问。
“他竟拿这话诓你。”海澜呵了一口气,“赐名当日,他便偷溜出去,也不曾联系过组织。”
铃兰虽嘴里埋怨元邈诈她,但确定元邈并非与她立场敌对后,心情舒坦不少。
海澜则劝:“既知他非四时会的人,更没必要帮他做事。”
铃兰解释:“这是借刀杀人,借他的力量扳倒高家,不是比我直接动手杀人要方便。”
海澜收信入怀,起身之后仍劝道:“李纯那小子不愿处置高家。元邈若是不能把案子坐实,高家依旧能全身而退。”
铃兰不置可否。
交代完这事,在屋内休息的白卿走了出口,询问铃兰可愿意占一卦。
人在迷茫时最易笃信虚无缥缈的东西,铃兰亦是如此,她心中满是关于前世的疑问。
她犹豫地看了海澜一眼,海澜识趣地离开,只道:“阿姐和铃兰慢慢谈,我去趟驿站,稍后再回来。”
门咯吱一声关上。
白卿邀铃兰入内堂,她在案前坐下,推给铃兰一张白纸,让铃兰写下汉字。
铃兰想了想,写下一个“铃”字。
白卿如往昔般在纸上勾勾画画,忽道:“铃字右面为令。令字上面是人,中心一点,下面是卩,代表男子。你心中所想的一男人。”
铃兰点头。
白卿托腮冥想,又道:“等等,你中心的一笔却是一横,代表一的话,大概是丈夫?可你并没有成婚,还是说你有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