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大惊,知高永这是以身份威胁,顿生不快,问了一句:“你到底何时得知我的身份?”
高永回道:“上个月,你在高家弹琴时。柔兰的《别鹤》与其他人的不同,处理中间部分时转弦极快,寻常耳朵难以辨音。”
铃兰听到此处闭了闭眼,忽而郭贵妃提醒过几次,说她的琴艺不能在人多的地方展示。当初她以为自己是被嫌弃琴艺,现下才知,这是怕她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份。
她如今琴技与曲风,确实在当世绝无仅有。
若是放在现代她早就成了什么古琴大师,和别人炒炒cp,或者带着全家上综艺,一年赚上几个亿。
可惜封建社会不会给寻常女子太多机会展示,最多父家夫家应酬时,会叫她们出来弹一曲助兴。
更何况,大多数男子愿意费笔墨描绘歌伎的容颜与才艺,却很少称赞妻子的优秀,至多不过悼亡诗里被提一句贤惠。
她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都到现在了,还把自己摆在糟糠之妻的位置,她还不如“贫贱夫妻百事哀”里面的可怜妻子。
在她装死期间,高永讲得可是清清楚楚,说只想利用她达成某些目的。
高永看穿她的心事,摸着那件崭新嫁衣,“我不介意你心里有别人,以后邀他上门留宿也无妨。”
绿帽癖?
铃兰讶然道:“那你这婚事还有什么意义?”
高永说道:“你若是嫁给我,四时都将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这点牺牲算不了什么。”
铃兰不明白。
高永解释,“有了你父亲离魂丹的配方,便有了调动四时会的能力。你父亲当初为你而在四时会卖命,以后也同样为我们掌握四时会而出力。”
铃兰古怪地看了高永一样,“为我?”
她并不相信高永的说辞,尤其从温怜生口中得知,她竟是裴现和郭贵妃私生女。
要知道,最早裴现灌给她离魂丹,正因为她“预知”历史,说郭贵妃未来会杀了皇上。裴现为了保护郭贵妃,竟逼自己亲生女儿喝药忘记此事。
在裴现眼里,她这个女儿一文不值,只是个试药的药人。
铃兰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高永猜出这对父女之间恐有隔阂,他从利益角度考虑,不想这对父女闹僵,从而影响他的大计。
于是高永便替裴现解释:“四时会利诱他,甚至威胁他性命,她都不肯交出离魂丹的药方。”
“直到后来,墨琴把你抓去四时岛,裴现不得不进入组织,替他们做了初版离魂丹。”
*
当晚铃兰回到房间门口时,房门外的守卫瘫倒在地,似乎中了迷香。
进屋后,她见温怜生和墨琴在外间正煮着小酒,似乎等候她多时。
“这么晚到访?”铃兰奚落道,“终于想起来救人。再晚一点,四时会都该改姓高了。”
墨琴“哦”了一声,听到四时会改姓之事,当时并未有太大反应。
“他真是竹字科的探子?怎会轻易斩杀海澜。”铃兰发问。
“不是。”墨琴看了一眼铃兰,语气云淡风轻:“高永,字胜梅。”
高永的名字中不含梅兰任何一字,但他的小字里含了一个梅字。也就是说,他并非不配赐号的竹字科成员,反而是谍报科最高级的梅字科成员。
梅字科的成员!
比她和海澜都要高了一等阶,各项实力远在他们之上,这无怪乎高永能轻而易举地斩杀海澜。
铃兰看向墨琴,哀嚎道:“那完了,能救出我的人,可能只有您了。”
墨琴礼数四时会外交科,位列琴棋书画四科之首的琴字科,而他过去曾是做谍报出身,不惑之年已是琴字科顶端。
而铃兰加入四时会数年,未曾见过四时会幕后操控者行妄将军,也不知其真实身份。
在大多数情况下,墨琴代表行妄将军出席对外活动,或者主持四时会对内各项集会。
铃兰知道墨琴的能力绝不在高永之下,遂请求墨琴带她离开。
半晌,墨琴点头,“事关四时会,并非你们两人的私事,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铃兰欣慰一笑,钻进房间内室更换了衣服,换上先前元邈为她定做的那套石榴裙。
站在铜镜前,她瞧着镜中的自己,颇为得意地转身,红裙似火,更衬肤色白皙明亮,甚至亮过屋内燃烧的烛光。
屋子外间墨琴与温怜生仍在畅饮,铃兰半靠在床沿慢慢等候。等待时间渐长,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
今日休沐,元邈卯时牌一过,便进宫面圣。
甫一进门,元邈便为前几日晕倒而向皇上请罪,皇上知他的辛劳,并不怪罪他在御史台的失仪。
随后,元邈继续向皇上说明他与铃兰的往事,并请求批准他调往剑南道,顺利接回铃兰。
皇上原本不想放他离开,毕竟大唐的官吏实在清闲,一年三分之一都是假期,每日早六晚三,像他这种拼命三郎的官员不常见。
“一个丫鬟而已,不如朕从宫里挑几个婢女赐你。”
元邈道:“臣心中唯有铃兰一人,若非是她,臣宁可孤独终老。”
何况他们大唐的皇帝,骨子里都有颗爱好文艺的心,不然他也不会因一首《金缕衣》而倾心于杜秋娘。
所以他大有成人之美,起草了文书委派了元邈再访剑南道,处理剑南道遗留的琐碎小事。
元邈谢过皇上的恩赐,说了不少以后会鞠躬尽瘁的官话。
皇上并不担心他的忠诚,只嘱咐:“最近你大出风头,身后盯着你的人众多,若真出了问题,朕保不住你。”
元邈谨记此话,领旨出宫门,抬头瞧见日光钻出浓云,但光照并不刺眼,此时大抵是卯时末。
出门走了两步,他遇到郭贵妃的仪仗队。
郭贵妃停下步撵,隔帘与旁边的宦人耳语几句。
那宦人随后拦住元邈,“元御史,贵妃有请一叙。”
元邈虽有心赶快到剑南道寻铃兰,但考虑到郭贵妃的身份,他还是应了。
郭贵妃虽被皇上贬妻为妾,身为原配却获封贵妃,但宫中贵妃头衔仅一人,她俨然与皇后无异。
且升平公主和郭令公嗣子的女儿,同时......
同时......可能是他未来的丈母。
元邈跟着宦官身后,低头静静思考这段时日内所发生的事。
近日对他们出手相助的李宴元以及温怜生,都与郭家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元邈和郭氏后人并不熟稔,而他们愿意帮助他,自然不会因为他而兴师动众。
若说他身边更接近郭家的人,那只能是铃兰。
铃兰的装饰匣里总有些材质与规格不寻常的首饰,尤其是今年那对玉石耳坠。
元和二年,吐蕃上供一块和田玉,那块和田玉颜色极为特殊,手感滑腻而温暖,成色也与该对耳环相似。
若他没有猜错,那对耳环该是郭贵妃所赐,或许铃兰与郭贵妃存在某种不同寻常的关系。
后花园的凉亭里面立起一道纱帘,郭贵妃坐在帘子后方。
郭贵妃武将家庭出身,母亲泼辣在民间戏本里也极为出名,所以她性格直爽,没拿元邈当外人,开门见山道:“听人说,你向圣上请去剑南道,是为了铃兰?”
元邈诧异了一瞬,他离开皇上不到一炷香,所说的话竟被郭贵妃全然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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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新的任命
既然郭贵妃已经知悉他与皇上的所有交谈内容,他便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当着郭贵妃的面承认此事。
隔着帘帐的另一端传来冷笑,郭贵妃讥诮道:“妻子治丧期间,和家里的丫鬟海誓山盟,可真够凉薄如水。”
元邈不慌不忙地解释:“娘娘也知此婚事并非我所愿,那时永贞变法败象初露,韦相紧急托其孤女于臣。但无论成婚前后,臣并未与她有过接触。"
郭贵妃屏退左右,留元邈在亭内,看着元邈,主动提及自己的遭遇:“自永贞后,受到牵扯的何止二王八司马,就连我也遭了皇上的厌弃。”
满朝文武都知这对皇上与郭贵妃是表面夫妻,群臣多次上书要皇上立郭贵妃为后,而皇上以贵妃善妒为理由拒绝。
照理说,任何人听到贵妃的抱怨,都会顺着这话安慰两句,但元邈却不肯这么做。
“果真如此?”元邈反问一句,语气意味深长。
郭贵妃冷冷瞧着元邈,“色衰而爱驰。所有男子对待女子不都是这样?”
听到“所有男子”,元邈不禁反驳:“并非如此,若男子真心喜欢一人,纵使她容貌有改,抑或失去记忆,他也能在人海茫茫中认出她。”
“说得好听,若你早认出她,就不会闹出这么多事。”郭贵妃瞟他一眼,显然不知自己触到元邈的逆鳞。
元邈话锋一转,忽道:“贵妃初嫁时,身为广陵王的圣上亲自上门求娶,感情至深至诚,但两人闹成现在这样子,倒像是一方被夺舍了。”
话落,郭贵妃忽握住帘子,在近乎拉起帘帐时,手又落回原处。
郭贵妃斥责道:“大胆。圣上是真龙天子,岂会被夺舍?”
“夺舍的是娘娘。”元邈泰然自若地站在帘前,即便没拉开帘子,看见帘子后面的影子微微一颤,猜出她此刻必定神色慌张。
他又道:“裴现病故的夫人郭氏,抛夫弃女,代替妹妹坐上了贵妃之位。”
郭贵妃厉声反驳:“本宫岂会.....”
纱帘被元邈掀起,露出一张梨花般秀丽的脸,与铃兰有七分相似,却比铃兰多几分英气,多了几许岁月痕迹。
*
铃兰一觉醒后,惊觉自己仍在内间,便起身向外间走。
把酒言欢的墨琴与温怜生早已不知去向,而窗纸上映着的光芒变浅,提醒着她白日已至。
今日是高永与她的大婚之日,那两人抛她而去,她心里暗骂两人耽误她昨晚逃跑的计划。
为今之计只能现在立刻逃走,她匆匆推门。
高永在门口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大喜的日子,是要去哪里?”
他低头看了一眼铃兰的衣着,纯色石榴长裙,是昨晚从库房里偷出来的那件。
“还没换掉这身,时间不多了。”
铃兰没有回答,但不必她说便一目了然,这是打算逃回长安找元邈。
纵使察觉铃兰的意图,高永仍面不改色,传唤了家中的使唤丫鬟,要她们把铃兰的嫁衣拿过来。
铃兰想要离开,但高永的手臂掐着门框,“离开可以,等我们拜过堂,你当晚离开也无妨。”
“若我偏不呢?”铃兰回应。
高永笑着反问:“你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这话说得不假,两人实力悬殊,铃兰深知自己是兰字科混子,想打败真正的梅字科,那希望渺茫得肉眼不可见。
铃兰只得反向请高永入屋。
进屋时,高永忽而提起元邈的堂兄前段日子贬谪之事。
说完此事,高永提醒一句铃兰,“他和他堂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他堂兄出事,他还会远?劝你早做好打算。”
铃兰言辞肯定:“他不会有事。”
“哈哈哈哈。”高永嘲笑:“你对他可真是自信,情人眼里出张生。”
并非她自信,而是史书上有清楚记载,元邈在剑南道扬名后,非但不会折戟沉沙,反而平步青云,最终官拜宰相。
剑南道事后一个月,元邈将升任同州长史。
虽属外调,但同州属辅州,待遇并不算差。
大唐州级行政单位以府为核心,后面重要性程度由大到小排列,依次是辅,雄,望,紧、上、中、下,一共是七等,这同州是第二等。
况且,他在同州不会任职太久,主要还是他进来风头正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皇上要他去外地避避风头。
等风头一过,皇上便下旨将他召回长安,封他为中书舍人,离着同平章事仅差区区半步。
*
皇宫花园里的小亭内,元邈与郭贵妃僵持在帘两侧。
元邈毫不避讳地开口:“果真是裴椒的母亲郭氏,与袭代国公的郭铸是为一母同胞。”元邈揭露道。
郭贵妃眼底闪过惊诧,不过她很快收敛神情,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何还不告诉皇上?”
元邈不吱声,只是沉默地放下帘子。
郭贵妃得寸进尺地反问:“因为想起铃兰,怕连累到她?毕竟本宫是她母亲,欺君之罪该全家遭殃。”
元邈道:“皇上早知枕边人换了一个人。您和真正的贵妃娘娘并非同母所出,相貌不相似,性情更不相同。”
郭贵妃点头,“圣上怎会不知,这是他一手策划的。永贞年间,王叔文谋划换立太子。恰逢我那傻妹妹病重,圣上为巩固郭家支持,提议将我们两人调换位置。”
元邈看着郭贵妃,“那时已是永贞年,但你抛弃铃兰是在贞元八年,她那时才几岁?”
“是本宫抛弃的,还是裴现弄丢的?若非我出手,铃兰现在还会被关在四时会。”
“她现在不也加入了四时会?”
“不是。”郭贵妃反驳,又道:“这也是今日寻你的原因。”
郭贵妃与元邈细说了铃兰入裴家之后的事,这时元邈才恍然大悟,铃兰并非四时会成员,而是贵妃派去阻挠四时会行动的卧底。
听完这事后,元邈直接愣住,稍后带有谴责的语气去质问:“让自己的亲生骨肉孤身犯险?”
面对元邈的指责,郭贵妃不以为然,倒觉得元邈大惊小怪。
“为了大唐的安定,郭家儿女随时都能捐躯,区区卧底算得了什么?听说四时会古晏廷极为保护她,都没让她沾过血。不像你,只耍嘴皮子功夫。”
元邈听这话心有不甘,可仔细想想,他与铃兰一起时,非但没起到什么保护,反而总将她带入险境。
不过他不打算知难而退,向贵妃问道:“或者让我卧底四时会,在里面保护她?”
郭贵妃道:“安宁司大都是寻不到父母的孤儿。”
“不过,我的确有意让你保护椒儿。圣上有心任命你为同州长史,但本宫想让你去蒲州,两者都是辅州,后者离着裴家和郭家都近,也好有个照应。”
元邈听到蒲州两字,冷道:“河中府重建,节度使才是蒲州的话事者,别说长史,就连刺史都徒有虚名的闲职。”
郭贵妃劝道:“俸禄多地位高,要处理的事务也少,正好可以多些时间陪陪铃兰。”
“容臣拒绝。”元邈躬身,态度决绝。
郭贵妃并不意外元邈的反应,大唐志士多数都渴望在朝中大展鸿图,视金钱利禄若浮云,更不会愿困囿于一方占据高位享清福。
“即便你不愿也是要服从,先不说你娶铃兰需要得到我的认可。其次,明日满朝文武都会在奏折里这般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