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邈明知故问:“不是让你在家和停儿跟着陈先生读书吗,都怎么读到这里了。”
盼汝远远瞥见逛街归来的乘云和抱月,略使了个眼色,打算趁此开溜,却被元邈一把拎起。
盼汝在空中徒劳地舞动四肢,灵机一闪,指了指身后的门:“娘在里面,和一个姓白的人一起。”
元邈在脑海里搜索着长安城内所有姓白的士人。
又想起铃兰似乎向来仰慕白居易,两人又曾经通过几次信。而上次在白家宴饮时,白居易之弟白行简塞给他们夫妇一篇叫《大乐赋》的荒诞文章,也不排除可疑。
怕落得铃兰的埋怨,元邈不敢直接闯进去,在门口踟蹰许久。观壶察觉元邈的心思,悄悄打开铃兰所在厢房的窗子。
元邈透过窗口往里面望,将盼汝放到一旁。
盼汝松了一口气,蹑着脚尖,迈着比阿大还轻的步子,悄悄从元邈身侧溜走,乘云抱月夫妇两人接应盼汝,片刻不停地溜走。
*
屋内的白卿丝毫未察觉身后的窗户开了一道缝,
铃兰问白卿:“我可否问别人的事?”
白卿没立刻应下,随手摇了摇铜钱,起了一记卦。再端看一眼桌面上的卦象,下震上巽,是为风雷益卦。
她舒眉展眼,笑着说道:“上上卦,你想要的那卦可以解,有什么问题只管问。”
“但是....”白卿观铃兰的面相气色,眉梢有流霞,印堂发亮,便笑道:“卦象是上损下益,才能讨个好彩头。这得加钱。”
铃兰随即答应:“你放心。钱财不会亏待你。”
有了这句承诺,白卿笑嘻嘻递给铃兰一张纸,
铃兰接过来,提笔便在纸上落下“邈”字。
白卿凑过来,瞅着纸上的字,悠悠说道:“咳,原来是占他的事?”看铃兰点头,她继续道:“此事直接问他便好,何必外求。”
铃兰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没法直接问他。”
此话一出,勾起了白卿的好奇心,把耳朵凑过来。
铃兰神神秘秘地说道:“我之前找过一位开过天眼的先生,那位先生断言元邈在元和十年会遇到位真命天女,我怕等下被他始乱终弃。你帮我看看,那真命天女究竟什么样子。”
天眼先生自然是信口胡编的,这无非都是她从史书里看的。
白卿看了两眼字,说道:“偏旁为之字,弯弯曲曲,女子不是属龙便是属蛇,肤白貌美,膝下有儿,只是性情不大宜室宜家,跑了几次都被他找回来。”
“你是贞元四年生人,也是属龙的。此事何须用占卜,不就是你自己?”
铃兰低头沉思,想起先前梦中的走马灯片段,似乎她在元和十年时也会有一桩婚事,刚巧都是元和十年。
如此说来,那位苦苦追寻的那位女子,未必不会是她自己。
但出于谨慎,铃兰还是同白卿核对起来:“海澜过去拿我八字找你算过?”
“可不止是他。”白卿神神秘秘靠过来,只道:“在剑南道的时候,元邈也让我替你们合了八字。你们俩往后二十年大运一致,这就是夫妻才会有的八字。”
“身为卜卦先生,怎可轻易将客人的隐私泄露出去?”
声音自身后响起,两女同时抬头循声而望,瞧见元邈在窗口静静立着。
白卿不打算在两人之间碍眼,忙收拾起手边的物件,背起包袱,嚷嚷道:“洪度还等着我回家呢,与她交好的武郎君一死,我们又得打道回剑南道了。”
说罢,她便匆忙拜别两人,爽快离开了。
等到白卿一走,元邈和铃兰两人脸对着脸,彼此保持着沉默。
元邈忽而开口:“我每每向你承诺,你总不会全信。这下有了白卿的说法背书,你总该安心出嫁了。”
他又拿出先前在进奏院拾起的铜镜,递给铃兰,说:“我在进奏院捡起的,看着觉得眼熟,猜想或许是你的。”
铃兰接过镜子,的确是她落下的那面,“的确是我的。多谢。”
元邈道:“早知道你会将它如此珍藏,当初我该挑一件贵重些的送你,至少是件坚固点的。”
铃兰捧着镜子,不免感慨:“物品的价值取决于人,金银有时尚不如一面铜制的镜子。只是世间好物大抵易碎,这镜子怕是以后不能再用了。”
手中的镜子却被夺走,铃兰惊讶抬头,只见元邈举着镜子,提议道:“那我们再去一趟善和坊,再添置一面新镜。”
*
自从皇上处斩张晏后,风波不算平息,朝臣们日日攻击王承宗。
但没多久,河阴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唐军粮仓内闯入一伙盗贼,将唐军储备粮烧毁。
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吴元济等人的阴谋,俨然是为敲打朝.廷。
皇上此时三十多岁,正是有魄力的年岁,哪里会屈服于乱臣贼子的威胁。
随即下旨命裴度为相,秘密召集主战派的臣子,继续筹备征讨淮西的相关事宜。
王承宗因为张晏的事,再也站不得暗面,公然和吴元济联盟,两方集结兵马,打算与朝.廷公开对抗。
后面一段日子里,朝堂之上四处暗流涌动,而各级府衙的运行仍未恢复,人手不足,但公文堆积成山,城内不少官员叫苦不迭。
再有,元邈前几日去佛光寺,林达却告知他,佛光寺长老里面并无画像之人。
近期唯一能让元邈喘口气的事,便是他和铃兰的亲事推进顺利,聘礼送过后,裴家很快与他议定婚期。
他们的婚期是在八月末。
裴度近期虽忙,但为了铃兰这个侄女仍抽出些精力,他派人前往元家,为铃兰重新布置新房,认真检查停靠在门前的轿辇。
大婚当日,裴家门前张灯结彩,铃兰难得醒得早,迷瞪着眼睛,由着裴家婢女们给她梳头,换上靛青钿钗礼服。
迷迷糊糊间,她听着府外的嬉闹声,应该是迎亲的队伍来了。
她妆容未完成,不过无需着急,门口还走着下婿、催妆的流程。
妆容繁琐,待梳妆完毕后,铃兰几乎将要睡去,在下楼时,她瞧见了父亲裴现远道而来,站在裴度身侧。
裴现给她盖了销金红巾帕,这是她第三次披上红盖头,但唯独这次是她真正的父亲为她盖上盖头。
裴现小声劝勉道:“这次你们要长长久久,可别像之前那般儿戏。”
铃兰点了点头,坐进了七香车,盖头遮蔽视线,她无法探头去看轿外,但仍能听见车外的喧呼热闹。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绕婚车整整三圈后,婚车总算是动了,但没动多久,这车子停了。
亲朋街坊拥门塞巷,讨要些金银酒食。
不过今日前来障车之人比寻常婚礼上障车的人还要多,铃兰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这婚车才再次启动。
两家只隔了两道街,但铃兰却觉得度过了漫长的一日。
车辇停下,她被扶了出来,踩着柔软的毡席,一步步走到青庐,在那里与元邈拜了堂。
几年前她这些流程都走过一次,但这次比上次更为隆重,流程更为繁琐,等到完成撒帐、同牢、合卺、合髻之后,铃兰已经精疲力竭,堪堪欲眠。
好在元邈体谅铃兰,替她拆去沉重的头钗,令她稍作休息,之后他便出去酬满堂宾客。
直至夜深,铃兰在拾芳的催促声中苏醒,睁眼就看到元邈走进来。
元邈穿着三品的紫色礼服,比上次成婚时所穿的青色礼服显得尊贵稳重,且他生得白皙,紫色更衬得他气色透亮。
两人满打满算认识将近十年,又做过亲密无间的夫妻,铃兰今日看着他,竟觉脸上一热,微微泛红。
元邈亦是如此,低下了头,方才在宾客间口若悬河的他,见到铃兰时突然变得木讷。
两人靠坐在一起,沉默了半晌。
元邈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突然和铃兰来了一句:“既然你已经重新回来,不如把停儿认祖归宗,改回元昭昧。”
话不投机半句多,铃兰摇头,“不改,不如你给你自己改名吧,随便你叫什么元盼盼、元昭昭?”
说完这话,铃兰意识到元邈只是随口一提,并无恶意,便又补上了一句:“这里不同于两千年后,女子生产都九死一生的,生停儿那时我便想过了,以后不会再冒这个险。”
元邈无奈叹息,“一切就依照你的意思。那我们今夜分房.....”'
元邈正要起身离去,铃兰突然靠过来,轻柔地吻了他唇角。
铃兰低声说道:“夫君,春宵苦短,我们早点歇息吧。”
元邈顺势揽住铃兰的肩膀,俯身将她压在榻上,自上方望着她,目光灼热却有些克制。
铃兰觉察到他呼吸凌乱了,但依稀间犹有理智绊住他内心的猛兽。
她便从容地解开他的腰带,像是解开了困兽的牢笼,手腕却被他攥住,伴随而来的是如狂风暴雨般的吻,落在她柔软的唇间。
帘帐缓缓落下。
红烛摇曳,今宵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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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前往嵩山
元和十年,征讨淮西的战役仍在酝酿中。
元邈大婚之后,与铃兰蜜里调油了几日,便全身心投入繁琐的公务之中,散班后即前往裴府议事。
相比之下,铃兰婚后的日子比婚前清闲。
元邈家中父母早亡,也没有其他元氏宗亲寄住,铃兰隔日不必早起为长辈奉茶,后面的日子里每日睡上四个时辰,和现代的生活差别不大。
但由此而来,两人虽同衾共枕,但元邈每日早出晚归,铃兰早睡晚醒,婚后基本碰不上几面。
铃兰与古晏廷不算闹得僵,仍偶尔有所往来,毕竟铃兰眼中古晏廷带她入四时会,犹如师长,她没将他做过的事过度较真。
不过,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她问古晏廷要了些运送荔枝的报酬,再结合上次的事掌握些商机。
铃兰在长安城内开设一间冰铺,力图打下长安昂贵的冰价,不过这铺子要开张最早也要元和十一年,眼下天气渐渐转冷。
快至年底时候,佛光寺要去东都巡回说法,林达也在出访东都之列。林姝不能借住在庙里,便去了元家投宿。
次年年初时,太原郭家来了人,铃兰的舅父郭铸亲自到访。
郭贵妃依旧不打算承认铃兰的亲事,在去年八月前夕,多次派人来劝铃兰,她打定主意不承认铃兰元邈的婚事。
这年郭家倒是态度有所放缓,郭铸借着年初朝见圣上的由头,顺路来看看铃兰,顺便调和铃兰与郭贵妃之间的关系。
元邈难得过年时歇息几日,正和铃兰以及两子在后院嬉闹,听到郭铸突然到访,两人便亲自接见郭铸。
郭铸进门后,与两人简单寒暄过后,便是问铃兰,“停儿呢。”
郭停因为仍挂在太原郭氏的族谱上,郭铸待这位孙辈郭停比待外甥女铃兰亲近。
之前郭家给铃兰来过几次信,叫铃兰多带停儿回家。
停儿与盼汝性子不同,聪明喜读书,心思有些深沉。无论元家、裴家还是郭家,都对这个孩子颇为看中。
有些元家亲戚几次三番拜访两人,并提出要让停儿改姓还宗。
但在铃兰的坚持下,停儿仍跟着郭家的姓氏。为了彻底杜绝那些人的念头,铃兰放话:“将来停儿就算成亲生子,孩子也要跟着我娘姓。”
铃兰脾性倒真与郭家人一模一样,郭铸想到这里,不免对长大后的郭停更是有所期待。
等他们一行人去了后院,郭铸见到郭停,便忍不住简单考较他的文墨水平。
郭停反应机敏,对答如流不说,且对每一问都有独到的见解。
郭铸顺水推舟,便是提议要郭停到太原郭家读书。
铃兰哪可能让郭停离开自己,断然拒绝:“多谢舅舅好意,但停儿他爹过去两榜第一,由他去教,将来考科举更有把握些。”
面对铃兰的拒绝,郭铸仍不放弃争取,只言:“椒儿可别小看舅舅。别看我们郭家是簪缨世家,但你的四个舅舅自小都要修习经诗。只是我们有爵位继承,还考什么科举。”
有道理。
有爵位继承还考科举,铃兰差点忘却郭家的人从出生便是天龙人,郭暧醉打金枝那日口出狂言,皇家也不敢往深处追究。
铃兰听得哑口无言。这可耻的特权。
但唐代便是如此,早前没有科举时,朝内官员多数都是祖宗荫官,普通人根本没有上升的渠道。
立在他们身侧的郭停瞪着乌溜溜的圆眼,注视着不经意间仰着下巴的郭铸。
郭铸见铃兰没有松口的意思,便在郭停旁边蹲下,拉着他的手说道:“停儿和舅爷回太原如何。那里的宅子可不像长安这么憋屈,家里的玩具藏书是这里的千百倍多。”
铃兰拽过郭停,笑着威胁道:“现在是正月,舅舅若是非要如此,可要当心我这两天剪发了。”
“你可真是胡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随意动。”郭铸哈哈大笑,倒也与铃兰计较,只道:“我见停儿有些资质,怕被你们这里耽搁了。这家里的书房还没郭家十分之一大。”
铃兰叹息一声,“谁让长安地价贵呢。他这地段已经是极好的,离我叔父的宅子走路几十分钟。不过舅舅莫要小瞧了这书房,它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郭铸不信,铃兰便领着他进了书房。
桌案之上各种文牍凌乱摆放,角落处过年时候各处寄来的贺年信函垒成小山丘,而先前铃兰给元邈的画像,挂在书上的最上面。
铃兰担心那画像掉进旁边未干的砚台里,便匆忙将它拾起来。
她抬头颇为抱歉地望着郭铸,却见他的视线落在那画像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舅舅?”铃兰小声唤了一句。
郭铸回过神来,只道:“此人极为眼熟。”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上记忆里的一个形象,夺过那画像仔细端详,道:“这位不是史思明旧部吗?你们怎会有他的画像?”
元邈与铃兰相觑一眼,对郭铸解释画像的来历。
“不可能是他。”郭铸斩钉截铁地说道。
“当初安史结束后,他为避死罪,跑到嵩山中岳寺出家,法号为圆静,如今已经有八十多岁,怎可能有力气行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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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朝.廷预备出兵征讨淮西时,东都洛阳却突然出了乱子,一伙贼人在城中放火闹事。
元邈事先得到林达的线报,得知李师道在洛阳有一处别宅,那圆静法师常到此宅说法。
林达有次跟着一群僧人做法事,发现那宅子的后院里竟然屠宰耕牛。
这事林达愤怒不已,在回报元邈的书信上不免露出些不符合出家人身份的粗鄙之语。
他不仅慈悲心作祟,这事在大唐是违律的行为。牛为耕田的主要生产工具,宰杀耕牛可是一桩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