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脑海中迅速闪过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却仍然想不出岑鸢此时的动怒到底所为何事。
想到昨夜的那个黑衣人……
李源很快便在心里否了。
虽然昨日刚请了他们四人住进梧鹊街,昨夜便突现刺客。这明摆着是想嫁祸给自己,可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就是他岑鸢要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难道是因为那人?
想起前不久岑鸢在自己耳边留下的那句话,李源看着地面的眼睛忽然微微眯起。
岑鸢他们四人住进梧鹊街,统共也只有两天。即便就是知道自己与那人有所勾结,岑鸢也不可能知晓他们二人到底是如何联系。
所以到底是为何?
看着李源垂下去的头顶,岑鸢心里想着的却是方才岑一禀告的事情。
此次留在这里,原本是想借机暗中查探三年前章行舟的那桩案子与一年前劫走齐小世子的匪徒踪迹。
只因三年之内交到程乾手里两封带血的密信,都是从连山传回宫的。
他猜到这两件事的进展都不会顺利,可偏生没算到李源会如此迅速地带人找过来。
在知晓李源的身份后,岑鸢立刻便生出借用他名号行事也许会方便些的心思。于是顺理成章地,他们四人住进了梧鹊街。
他心里清楚,昨夜那个黑衣人并不是李源派来的,之所以吓唬他,也只是想借机敲打敲打李源,好让他不要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
可就在他得知那人手腕上的刺青仿的不是西蛮贵族而是王室图纹后,心中却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当初在看到刺青之后,他率先想到西蛮贵族的原因就是因为西蛮王室的刺青纹案从不外传,若非与王室见过面,一般人根本就不会知晓。
而放眼全天下,能接触到西蛮王室的人除了朝中大臣,便不可能再有旁人。
难道,这刺客是朝中之人派来的?
于是岑鸢立刻吩咐岑一,要他暗中去查能接触到西蛮王室的大臣。
却没想到这一查,便查出了不寻常来。
大梁自建国以来,与西蛮的来往几乎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先帝带兵西征,从西蛮人手中收回了峮州以后便班师回朝。
而后两国便相安无事一直到新君登基。
建兴一年,为贺大梁新君,西蛮遣了使者来送登基贺礼。也就是那一次,西蛮王室第一次出现在了大梁朝臣的面前。
虽然朝中所以大臣都见过王室,可要想见到王室死士手腕上的刺青,便只能是像他一样也参与了那场宫宴。
因为在那场宫宴上,西蛮王室的死士意欲暗杀皇帝,被暗卫当场射杀。
想到下午从太守府出来之后岑二传回来的消息,岑鸢随手扯下腰间的令牌缓缓摩挲。
参加五年前那场宫宴的大臣并不多,而与连山有过实际来往的,就只有一位。
那便是三年前皇帝曾亲自召见过,要他亲自盯着连山拨款事项的户部尚书——
钟延川。
岑鸢的目光落在方才失手摔碎的瓷碗上,身侧一直摩挲着令牌穗子的手却微微一顿。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动怒的原因到底是为何。
因为他听到岑一说,李源从锦州被调来连山,是钟延川向丞相求来的调令。
第二十七章
自从他们四个人踏入梧鹊街之前,这府邸之外就已经站了不止五处盯梢的小厮。
这座府邸都是李源的,府内当然也少不了奉命盯着他们的眼线。
所以今日李源三次造访,岑鸢丝毫不意外。
除了其中一次是他差人去请李源,要他去给钟毓寻大夫之外,旁的两次想必都是府外府内盯梢的人赶回去禀报过了。
其实自己对李源如此疾言厉色,并不是因为钟毓的事情而动怒。
而是为了掩饰那盏摔碎的瓷碗,这才顺着他的话故意装出来的。
方才钟毓许是因为发热烧昏了脑袋,一番胡言乱语后便晕了过去
岑鸢将她抱到床上安置好后,这才发现好不容易退下热的额头又滚烫了起来。
他只得叫了水,照着大夫说的那样给钟毓擦额头。尽管擦了很多遍,可她额上的热却丝毫不见消退。
后来钟毓醒过一次,岑鸢见状立刻给她喂了药。
哪成想喂给她的药,有一大半都呕了出来,喝进肚的只怕不够一个碗底。
岑鸢无法,只得等她重新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之后,将一直候在门外的卿云唤了进来,要她照看着钟毓,自己则端着空药碗出去,打算让厨房再煎一帖药。
可他出了房门还没走几步,便见岑一身影闪过回廊拐角,两步并作一步朝他跨来。
见自家少主亲自端着碗,岑一立刻上前一步接了过来,并趁机在岑鸢耳边低声说了才从京城传来的消息。
岑鸢不是没有想过李源与钟延川有关,可让他指尖一颤摔了碗的,却是岑一后面那句——
李源是钟延川三年前亲自去拜访了丞相,这才调来了连山。
丞相此人,心狠手辣,极善谋略。
他虽然不是早年跟着先帝南征北战的开国重臣,可他却是前朝唯一一位最先倒戈向先帝的大臣。
当年先帝带兵攻破宫门时,就是他一句“凡皇室之人,尽数斩杀”,才让那位城破之时还躺在宠妃怀里的楚氏破口大骂。
可即便昔日的主上,在垂死挣扎时,口中骂他叛臣无命、奸臣无国,咒他余生不得好死。
丞相面色也丝毫不改地批下斩首令。
虽然那时很多人都规劝先帝,说如此叛臣万万不得重用。
可他们无一人否认的是,正是因为丞相那句“凡皇室之人,尽数斩杀”,才换来了往后大梁不用遭受前朝复辟之乱的纷争。
建国后,和平无虞直到今日。
虽然丞相称不得枭雄,可先帝却亲口唤过他枭臣。
所以这样一位提前就为大梁规避了后来之祸的丞相,即便在朝中屡次针对自己,后来更是直接上奏自己结党营私,岑鸢也只当那位年事已高的小老头是闹着玩。
更何况,自己此番与皇帝谋划的流放不就是借着丞相弹劾了自己吗?
可就是这样一位先帝都不曾怀疑揣测过的枭臣,却为何在与他毫无关系的尚书拜访后,插手到三年前那桩乱入一潭混水的连山太守调任一事之中?
三年前,连山前太守章行舟一事在朝廷闹得沸沸扬扬。
因涉及到新帝执意要推行的新政,所以朝中无人敢提,也无人敢碰。
他们只知宋观平带着人去查案,不到一月,随行的大理寺丞张昭成陡发恶疾,意外身死异乡。
却不知张昭成用血写成的最后一封密信,是言朝中有叛臣。
叛臣二字,惊心动魄到被人不敢提起。
而用血写就的这两字,又该叫人如何思量。
建兴两年的年末,在不到一月之内,仅是因为新帝改制县郡便叫朝廷接连折损了两位官员。且不说章行舟私吞拨款与否,也不说张昭成恶疾与否,倘若新帝没有颁布此令,那就不会发生这两桩案子。
虽然在外人看来,皇帝是因为这两条人命,这才立刻停了新政并且传下口谕,将连山新太守的调任由吏部全权决定,后来还草草结了章行舟一案。
可只有岑鸢心里清楚,程乾仅仅只是因为“叛臣”二字,才决定先撤下新政。
等到将那位朝中的叛臣揪出,肃清朝廷人马,那时另行新政也不迟。
这三年之间,程乾明里暗里遣人查探过多次,便是岑鸢接到去查章行舟此人的暗谕,就不下百次。
可他二人却从未有一次将目光放在连山调来的新太守身上。
他们都以为,连山的太守就是吏部后来经过多方衡量所决定的人选,却丝毫未想过,当朝丞相也参与了其中。
丞相他为何要插手?
三年前的章行舟是因为什么才会被热如此栽赃陷害?
而奉了皇帝之命的大理寺丞张昭成又是因为查到了什么,才会被灭了口。
叛臣一词......
岑鸢脑海中闪过一年前齐小世子失踪时候钟延川异常的举动,又想起今日岑一带回来的消息。
他眉心缓缓蹙起,面色也变得十分阴沉。
叛臣一词,所言究竟是钟延川,还是那位丞相?
又或者,是他们二人?
李源丝毫不知岑鸢此时心中所想,只感觉到身前之人的气息越来越低。
直至最后,竟然叫他腿脚发软,险些都要站不住脚了。
“大人,”他颤巍巍抬起头看向眼前之人,然后小心翼翼试探开口,“夫人的身体......”
“可还用唤大夫过来?”
岑鸢闻言,陡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随即垂眸看向此刻面上正淌下豆大汗珠的李源。
半晌,只撇下一句“不用了”,便拂袖转身离开。
身后的岑一见状,也紧跟着岑鸢离开。
只余下李源还躬身站在原地,鬓间的汗珠要掉不掉地挂着。
-
钟毓先前晕过去的时候,是因为知道自己被岑鸢抱在怀里,才放任自己失去意识的。
她也记得后来自己在浑浑噩噩之间,还被人硬掰着嘴灌进了几大口药。
而此时重新睁眼,许是比先前多燃了几根蜡烛,屋内亮堂了不少。
她看着眼前熟悉的床顶帷幔,已经清明大半的脑袋里想的却是这几日在太守府发生的事情。
此时的她心里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从她穿过来一直到方才在镜子里亲眼见到自己的脸之前,钟毓心里一直有种莫名的侥幸心理,觉得只要她活着,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可现在......
钟毓脑海里闪过镜子里映出自己眼尾的那颗红痣。
那颗红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一位素未谋面的作者是不可能写出与她现实面貌一模一样的角色。
所以现在的她,也许已经彻底融入这个世界了。
既然彻底融入,那原主的一切都是她的所经历过的。
钟毓突然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有些干涩得发疼。
从此刻起,自己就是正儿八经的尚书庶女,也是太傅岑鸢的妻子。
“夫人,你醒了。”
钟毓耳边突然传来卿云的声音,她扭头看向床畔,就见卿云一脸喜色地看着自己。
见钟毓嘴唇有些干裂,卿云先是扶着她坐起来,然后又十分贴心地在她腰后垫了软枕。
随后便转身小步跑向桌边,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给钟毓端了过来。
钟毓斜斜歪靠在床头,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小小抿了几口。
干涩已久的喉间舌根润了水,方才还泛着丝丝缕缕的苦意被压下去了不少。
卿云见钟毓喝了水,面上紧张的神情微微缓和。
可下一刻,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伸手贴在她额上探了探。
感受到指尖不再滚烫的温度,卿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谢天谢地,夫人额头终于不烫了。”她接过钟毓手中已经喝空了的杯子,看向钟毓的眼里盛满了愧疚,“倘若不是我今日......”
“和你没有关系,”钟毓抬眼看她,面色十分平静,“是我自己的身体不好。”
“卿云,不要怪罪自己。”
卿云闻言,眼睛瞬间一红。
她看着钟毓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闻屋门忽然咯吱一响。
两人闻声同时扭头看去,只见岑鸢一脸寒霜大步走了进来。
看到钟毓已经醒来,他脸上的神色稍稍有些缓和。
不料在对上床上之人的视线以后,岑鸢的步伐却忽然一顿。
自己这是……
他看着钟毓的眼色一暗,是在担心她吗?
想到方才还在岑一口中听过的名字,岑鸢还没缓和多久的面色顿时又沉了下去。
钟毓是钟延川之女。
与她的这场婚事也仅仅只是一场谋划。
他不该生出担心之情的。
思及此,岑鸢将原本已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看着钟毓因为发热还泛着红的双眸,他目光微微一滞,开口说话的声音里却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现下可还好?”
钟毓丝毫没有注意到岑鸢这片刻之间的情绪变化,她只当这位太傅大人还对自己心有防范。
想起昏迷之前男人抱着自己的那双臂膀,钟毓默了一瞬,随即开口道:“方才谢谢大人了。”
岑鸢站在原地,没再走近。
隔着还有好几步的距离瞧见钟毓此时面色已缓和了不少,忽觉自己方才根本没必要进屋。
岑鸢垂在身侧的手忽然动了动。
“你既已醒了,那便好好歇息吧。”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钟毓忽然下意识急唤道,“大人,我……”
看着岑鸢背对着自己的身影,钟毓想起方才自己的决定,早已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却踌躇着说不出口。
直到那道欣长的身影好似有些不耐地动了动,她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般说了出来。
“太傅大人,我有话对你说。”
话罢,她扭头给卿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出去。
早在岑鸢进来以后,卿云便收了表情退回床尾。
她悄悄抬眼看着面色并不怎么好的太傅大人,心里却因为先前在门外时候他说过的话而有些发怵。
此刻见钟毓看向自己,卿云弯腰行礼,随即便退了出去。
岑鸢目光落在被卿云关紧的房门上,站在原地的身形却一动不动。
好似在等钟毓先开口。
“太傅大人。”
屋中一片寂静,岑鸢听到身后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皇帝要你此番前往峮州流放,其实……”
钟毓的声音顿了顿。
“是另有目的吧。”
第二十八章
她的话音落下, 房内竟比方才还要静上几分。
只剩下暖炉里燃着的炭火时不时发出脆响的哔剥声。
钟毓屏着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岑鸢的背影,生怕错过了他的什么动静。
自打她方才说完那句话后, 岑鸢就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好似自己不是疑问而是确定的话根本没有撼动他一分一毫。
可只有岑鸢自己心里清楚, 此时此刻他的内心翻涌着多么大的惊涛骇浪。
自从前日钟毓点出自己与岑一岑二并不是简单的罪臣与看守官差的关系之后,他便不再遮遮掩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