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钟毓还有些奇怪,以为这位祁将军与岑鸢是有什么私下的恩怨纠葛,才会如此落井下石。
可在这两日的相处过程之中,她却见祁临风的言谈举止并不像她原本以为的那样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偶尔谈起岑鸢来,也只是臭着脸冷哼一声,口中却仍旧说着岑鸢此人可信。
钟毓正想着,厢房的门便被人猛地推开来。
祁临风一身寒气,关了门便要小虎收拾东西准备走。
“发生什么事了?”
祁临风看着站在窗边的钟毓,断眉紧紧蹙着,默了片刻后才开口说道,“小夫人,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可能不相信,但此事确凿无疑。”
钟毓被祁临风的面色有些唬住,她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
“我将你从岑鸢身边带至此地,是因为我得知岑鸢最近身边不太平。可方才我得了消息,钟延川声东击西,除了派他的心腹尾随岑鸢,还暗中另派了一人也来了连山。”
钟毓闻言,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知道祁临风他们三人是怕岑鸢身边的暗箭误伤自己,可钟延川派人跟来连山又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还暗中又派了一个。
仿佛猜到钟毓心中所想,祁临风很快便接着继续说道:“据探子来报,钟延川那位心腹的目标是岑鸢,而暗中再派的那人的目标......”
他声音顿了顿,看着钟毓的眸色深深。
“是你。”
“难道是我?”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祁临风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仿佛没想到钟毓会联想到她自己身上。
而钟毓却对这个消息丝毫不意外。
虽不知原主在钟延川这个父亲的眼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但就替嫁此事而言,钟毓断定,他对原主已根本没有什么父女之情可言。
即便就是有,那也只是布局之人对待一位棋子的态度。
而防方才祁临风有些迟疑地停顿,钟毓脑中登时便想到,许是钟延川得知了连山发生的这一切,明白了皇帝下旨流放岑鸢是另有所图,怕冠着钟家姓的自己成为岑鸢对付他的把柄,便想派人先一步解决了她。
奈何这位常驻京城的羽林将军祁临风却不知从何得到了消息,不仅将她从岑鸢身边提前带走,今日得了消息更是立刻备了马车,要她尽快离开连山。
可即便是如此,也还是被钟延川的人察觉到了。
她人还没上车,要取她性命的刀却已经躲在暗处蓄势待发。
那柄被翟方野击成两断的利刃此刻映在钟毓的眼里,刃尖闪着的寒光仿佛在无形之中威胁着她。
钟毓面色愈发的苍白起来,整个人连带着攥紧衣袍下摆的指尖也在颤抖。
一旁的翟方野环顾四周却并未看见什么可疑之人,可他心里清楚,此刻一定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然后伺机动手。
想到祁临风避开钟毓后在自己耳边留的那句“此人是奉了死令而来”,翟方野不敢耽搁,侧身护在钟毓身后急声道,“小夫人,快上车。”
钟毓闻声一抖,她不敢再想别的,一把抓住小虎从伸过来的手上了车。
还未等她坐稳,小虎扬起鞭子朝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下一瞬,一声嘶鸣伴着剧烈的颠簸,马车陡然便冲向了围观的人群之中。
“小虎!停下小虎!翟方野还没有上车!”
钟毓坐在马车里被晃地七上八下,脑中全是方才护着自己上马车的翟方野还未上车,她拼尽全力挪到了窗边,刚要探出头去看却听得小虎一声大喝——
“小夫人!”
钟毓的手霎时间便顿在了原地。
“方野哥本就要和祁大哥留在这里,将你分毫不伤的送回京城是我们三人用命担着的任务。”小虎一手拽着缰绳,带着少年气的声音从前头断断续续地传进钟毓的耳中。
“所以小夫人,”小虎头也不回地继续说道,“我一定得带你平安回京。”
钟毓被小虎这句话震住了,即便此刻被马车颠簸着稳不住身形,她却依旧一眼也不眨地盯着坐在车前的那位半大小孩。
她的安危为何要用他们三人的命担着?
他们究竟是被谁派来,又是因为何事才会如此卖命?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争先恐后涌上她的心头,嘴张了张,那些话却在开口之后哽在喉间说不出来。
因为她十分清楚,就算自己问出了口,小虎也不会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解释给她。
那岑鸢呢?
钟毓眼前忽然闪过那张快两日都未见过的脸。
岑鸢他又知道些什么?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钟毓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让小虎掉头去梧鹊街。
可身后愈发靠近的马蹄声却让她断了这个心思。
钟毓知道,那是方才朝自己飞暗刀的人。
“呵!”小虎扭头朝后看了一眼,然后冷笑一声,“许是他们知道自己打不过翟大哥,所以派了这么多人。”
“小夫人!坐稳了!”小虎脸上挂着丝毫不属于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严肃,他扬声道,“看小虎如何将他们甩开!”
话音落下,马车竟在小虎的操控下险险避开前方躲闪不及的行人,而后被硬生生转了方向,缰绳一扯,整辆车便贴着身后那群黑衣人的身侧擦了过去。
钟毓胆战心惊地抓紧一旁的小窗,剧烈的颠簸让她整个人都快要被甩了出去。
追在马车屁股后面的几个黑衣人见车擦着自己拐进一旁的小巷里,竟不管不顾地拿起马背上的弓,当街便射出好几发箭。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驾车的人算准了他们会放箭,那马竟一个也不差地躲过了身后飞过来的箭。
为首那人看着片刻间已跑了大远的马车,露在黑巾外面的一双眼颇为狠厉地向下一压,他扭头看了一眼周围,略微思量之后立刻便调转马头带人朝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坐在马车里被颠地晕头转向的钟毓直到听不见马蹄声后,才小心翼翼掀开窗往后看了看。
见车后没再追着人,她高高悬着的一颗心才微微放了下来。
看着车厢后壁钉进来一个接一个的利箭,钟毓心里发紧。
倘若不是小虎算准了后面的人会放箭要她坐在车前,那她此刻早就已经被扎成筛子了。
正当她回过头看向身侧一直紧紧拽着缰绳的小虎时,却发现他此刻的面色十分不好,一直颠簸着的马车也忽然停了下来。
下一瞬,钟毓耳边便传来一声十分沙哑又得意的笑。
“钟小姐,别再垂死挣扎了,钟大人命我将你......”那人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变得恶狠起来。
“你的尸体带回京。”
第四十四章
话音落下, 钟毓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真是好大的口气,光天化日之下要将她的尸体带回京?
她歪头看着眼前大放厥词的黑衣人,半晌之后兀自笑出声。
正欲开口说话, 余光却瞥见身侧的小虎此刻浑身紧绷, 左手手心藏的那把刀正闪着寒芒。
她伸出手覆在小虎蓄势待发的手上, 然后轻轻拍了拍示意他放心。
“我看阁下风尘仆仆,想必是奉了我爹的吩咐要接我回家。”见小虎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 钟毓回过头,两手撑着车板微微朝后一靠, 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这才马不停蹄地从京城一路赶到了连山。”
黑衣人没想到钟毓不但不害怕, 反倒还坐在马车上面带笑容地说尚书要接她回家。
见她只字不提尚书要取她性命一事, 黑衣人以为是她强撑着不愿相信。想到此刻人在面前已插翅难逃, 他便心情颇好地又将方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尚书要我将你的尸体带回去。”
钟毓闻言, 面上笑容不变,却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神经病。
谁不知道钟延川派他来就是为了取自己的小命?
她现在能忍住害怕与他多废口舌,不过是因为想拖延一点时间, 好等到翟方野追过来。
眼前这批黑衣人是方才小虎驾车离开的时候就跟在车后的,那时的他们还未拐过街口, 所以客栈门口的翟方野一定是看到了这批人。
想到最开始那柄刺向自己的利刃,钟毓心下了然,想必是对方早有预谋, 另留了人马缠住翟方野,这才让翟方野没有立刻追上来。
倘若翟方野真的如小虎口中所言的那样武艺高超,那她便想赌一把, 赌他能摆脱那群黑衣人,赌他能追过来救下自己与小虎。
虽是这么想着, 可这般心思却在钟毓面上丝毫未显。
她的视线落在为首的黑衣人身上,声音依旧如方才一样不惊不诧:“那你知道我爹为何让你将我的尸体带回去吗?”
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人,半是编造半是试探地说道,“因为我发现了他藏了十几年的秘密。”
果不其然,不等她话说完,黑衣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当即一沉。
“既然如此,那二小姐的命便更留不得了。”
话音落下,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位黑衣人便齐刷刷扬起手中的弓,架好了羽箭只等人下令。
钟毓见状,心下登时一凛,可面上却仍旧半分情绪都不显。
因为她心里十分清楚,倘若自己此刻露出半点惧色,那些蓄势待发的箭下一瞬便会射向自己。
撑在身后的那双手的指尖已用力到颤抖泛白,钟毓浑然不觉车板上未被磨平的毛刺不知何时已深深扎进她的手心,点点血色正慢慢渗进皮肉之间。
她微微转动着眼睛,视线从那一排能将自己射成筛子的箭上轻飘飘掠过,面上非但没有露出半分的害怕之色,弯起的笑容反倒比方才还要艳上几分。
半晌,寂静无声的巷子里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留得还是留不得,”钟毓的视线重新落在为首的黑衣人身上,“我觉得,阁下还是要听完后面的话再做决定。”
虽然她不知道钟延川此人的城府究竟有多深沉,可从前几日岑鸢防自己如同防贼一般的态度来看,这位尚书大人定然牵扯进了一桩大案里。
甚至这桩大案,又可能就是尚书大人谋划的。
而眼前之人是钟延川派来杀她的,那就代表着此人如若不是钟延川的心腹,那便是同他一起谋划的人。
方才那人的反应也证实了她的猜测,为了拖延时间,钟毓便故技重施抛出了一句吊人胃口的话。
她垂眸看着那人身下有些不耐烦喷着鼻息的马,知晓自己再这样拖延时间定会叫他发现。
回想起之前自己猜测的事情……
钟毓有些豁出去似地闭了闭眼睛。再抬头时,面上已然换了一副表情。
她面色冷然,言辞之间端的是险些让自己都相信的笃定,“我想尚书此刻还不知道,我在连山拿到了一封有关他的密信吧。”
岑鸢还没转过街角,便听见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他脚步立刻一顿,身后跟着的傅平与岑二也不约而同地停了步子。
“那封密信我看过之后便烧了,因为我十分笃定,那封信会为我引来杀身之祸。”
“所以我为了自保,便将信里的内容告诉了一个人。”
“倘若哪日我身死的消息传出来,那人便会将信里的内容昭之于天下人。”
回荡在巷内的声音十分镇定,说话人不紧不慢继续说道,“等到那个时候,尚书大人在世人眼中的好名声,便不知道会跌入何等的境界。”
话音落下,钟毓见黑衣人盯着自己半晌没有反应,仿佛是在揣摩自己方才所说的真假与否,她便知道自己方才的那一袭话起作用了。
登时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明显轻快了不少。
“届时阁下大可以猜猜,那时的尚书大人,还会不会留着你这位见过我最后一面的......”
钟毓的面上故意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色,她弯唇一字一句顿道,“心、腹、大、人、呢?”
这番话就像一颗巨石,猝不及防砸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黑衣人看向钟毓的眼神骤变。
他心里清楚得很,倘若眼前这位二小姐真的看过那封密信,又真的如她所说告诉了旁人,那位京城里宁可错杀千万也不肯放过一人的尚书,定然会怀疑钟毓临死前是不是还告诉了自己旁的事情。
到了那时,便是他再怎么问心无愧,那也洗不清钟延川的怀疑。
而此时隐身立于墙后的岑鸢,在听到钟毓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些话后,方才得知钟延川另派了人来杀钟毓而一直提着的心忽地便放下了。
他怎么就忘记了,这只小狐狸怎会放任自己陷入困境之中?
想到方才钟毓口中提到的密信,岑鸢的唇角忍不住微微勾了起来。
除了那日被劫去鬼村,余下时候她日日都呆在梧鹊街,自己竟不知她是何时看到的密信,又是何时将信烧了。
甚至还告诉了旁人?
岑鸢眼底莫名染了些笑意,她身边就只有一位卿云,何谈告诉旁人?
躲在一旁的岑二看着自家少主脸上的笑意,不禁有些目瞪口呆。
方才不是还满面煞气的往荔平巷赶,此时就因为夫人的几句骗人的虚话,竟然笑了?!
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一脚一个踹翻那些不自量力的家伙,让夫人看看到底是自家少主厉害还是祁将军厉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