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紧紧抱着岑二腿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夫人......”李源一张大脸哭得通红, 他此时表情怔愣,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之意。
钟毓保持着方才掀开车帘时的动作, 她注视着李源,声音淡淡:“何事值得太守大人如此......”
她瞥了一眼岑二的腿,神色有些复杂,“如此惊天动地?”
李源被钟毓这么不辨神色地看着,也不知为何,后背竟莫名有些发凉。
听见她如此问道,他忙不迭用袖子擦净了脸上糊着的涕泪,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口道:“禀夫人,那日您在衙门被贼人掳去之后,下官心如刀割,恨不得替夫人去受苦。”
“好不容易找到了夫人的下落,正想带着人去福兴客栈将您寻回来,却不料......”
还没说两句,李源的声音又开始哽咽。
钟毓还未从方才那句“心如刀割”中回过神,一转眼就见着他刚擦干的眼眶又红了起来,生怕他又像方才对岑二那般对自己,钟毓连忙赶在他再次开口之前出声道:“太守大人,你为了救我受了这么多冤屈,即便没有功劳那也有苦劳。”
她边说边往前走了一步。
早已跳下车的岑二见状,立刻上前伸手,扶着钟毓从车上下来。
钟毓站定后朝岑二微微一笑,然后扭头对着一旁的李源说道:“今日我有些乏了,想先进去歇息,有什么事你就对我夫君说,我想他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她回头正欲抬步,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太守大人,你们衙门官差的防守之力,还是差些火候。”
话音落下,钟毓的视线扫过李源骤然变得苍白的脸色,她面上无甚波动,眼底却划过几分满意之色。
然后扭头,拍了拍岑二的胳膊:“你就在这里候着岑鸢吧,我先进去了。”
岑鸢掀开车帘的时候,只借着宅门上的灯笼,看到了钟毓踏进宅内一闪而过的背影。
“大人......”
不等李源说话,岑鸢一个眼刀便飞了过去。
李源嘴唇微微动了几下,还有些不死心地想说话。
却在看清岑鸢的面色后下意识消了声,脸上的横肉也忍不住胆战心惊地抖了抖。
眼看着岑鸢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之后,抬步就往宅内走去。
怕大人再秋后算账,李源忙不迭小碎步跟了上去。
方才见到马车的那一瞬间,他心里确实有些后怕。
被那么些凶神恶煞的黑衣人关在东街好几天,即便日日都有吃食,可他却实打实地被吓到了,所以他才会在看到岑二的一瞬间扑了上去。
可嚎着嚎着,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自己被黑衣人关在东街很多人都能作证,他何不借着此事向岑源诉苦,好让他将视线放在那群不知来由的黑衣人身上,不再揪着先前夫人被人掳走的事不放。
所以方才他的声音才会愈嚎愈烈。
可此刻见着太傅大人的脸色......
李源有些费力地追上岑鸢的步伐,边追边斜觑着男人的面色。
也不知他方才的那番哭诉,太傅大人听没听见。
许是知道他要回来,此时的府里一片灯火通明。
岑鸢大步跨过门槛,正欲往正房那边走去时,余光却见李源还跟在自己身后。
他突然止了步子,偏头看去:“你还跟着干什么?”
李源被问得一怔,半晌没挤出一句话。
“夫人被人掳走是你的人护卫不利,福兴客栈是我带着人去的。”岑鸢的声音却一句比一句凉。
他身量本就比李源高了不少,此刻压着眉居高临下地看他,浑身冷厉的气势竟叫李源双股战战。
“客栈门口有人欲图刺杀的时候你在哪儿?”岑鸢缓缓往前走了一步,被灯照着落了阴影的脸上面无表情,“今日我带她回来的路上刺客围追堵截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得知我们回来后,你才装出一副担心至极的样子候在门外。”
“李源,”岑鸢忽然猛地伸手,一把扼住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掼向宅门口的墙上。
一番动静惊得门口李源的手下仓惶抬头,却猝不及防看见自家老爷被那太傅大人钉死在墙上。
“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自己说说,哪一个能用你口中所谓的软禁抵得过去?”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问太守大人,”岑鸢的手渐渐收紧,他微微垂下眼睫看着手下之人,“你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我是那种心慈手软之人?”
李源被掐得面色通红,他如同一条濒死的鱼儿“嗬嗬”喘着气,双手紧紧抓住岑鸢的手想让他松手。
却不料自己的力气根本敌不过男人的手劲,只能双腿乱蹬,徒劳地感受着窒息的痛苦。
“倘若你再管不住连山里藏着的那些人,”岑鸢压低了声音凑近李源的耳边,如恶鬼低语般说着,“我不介意带你回京,去那吃人不眨眼的诏狱走上一遭。”
听了岑鸢的话,李源的身体愈发抖如糠筛。
他眼白不住地翻动着,想要说什么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岑鸢见状,视线扫过那具十分肥硕的躯体,眼底闪过几分厌恶,然后猛地一下松开掐在李源脖子上的手。
李源早就已经眼前发黑,此刻突然被松开颈间的桎梏,骤然躬下身大口喘着粗气,整个人如同烂泥一团瘫倒在地上。
岑鸢垂着眸看着地上劫后余生的人,声音不复方才的低沉,“李源,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我离开连山,你只用做一件事,那便是好好做你的连山太守。”
“有事我会去衙门找你,”他边说边转身,声音却依旧清清楚楚传入李源的耳中,“往后不必再来梧鹊街了。”
话音落下,岑鸢转身就走。
李源艰难抬头看着岑鸢离去的身影,背后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裳,他目光虚无定点,耳边却一遍又一遍回荡着方才岑鸢说的那句“心慈手软”。
这位太傅大人,果真就如那人所言,是位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
走在通往正房的回廊中,岑鸢面对李源时抑制不住的情绪才渐渐平息。
他看着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脚步却缓缓停了下来。
那日从鬼村回来,看到钟毓发着高烧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时,他便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
自己入朝为官这么些年,从未对哪家的千金生出过儿女私情。
即便先帝在时,曾数次想要撮合他与那些宴会之上显露情愫的世家贵女,他也都是断言拒绝。
一个身世不详、养父养母皆为商贾之流的人,又怎能担待得起世家贵女。
更何况,自己志不在此。
可岑鸢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的目光竟然会被一个女人所牵动。
见她害怕自己便下意识捂住她的眼,见她光脚站在地上自己便自然而然替她穿鞋,甚至就连染病吃药时也向来都不忘替她准备果脯。
可明明,她什么都没做。
却只要她出现,自己的心神便全都放在了她身上。
岑鸢内心十分清楚,他根本就不应该对钟延川的女儿生出这种感情,可即便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同钟家结姻的真正目的是钟延川。
可在得知钟毓被人掳走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中却仍旧不由自主地空了一霎。
岑鸢目光久久注视着那扇紧闭着的房门,直到一阵鸦叫,他才回过神来。
他下了回廊,几步便走至房门前。
双手覆在门上用力推开的一刹那,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岑鸢开门的动作狠狠一僵,袖间藏着的薄刃立刻滑落手心。
浑身紧绷的他在看清屋内情形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方才还在车里同自己说话的钟毓此刻正了无声息地躺在地上,月牙白的裙裾上沾满了血迹。
身下绽放着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血泊,将她的轮廓晕染的模糊不清。
第五十一章
岑二跟了岑鸢这么久, 一直都觉得自家少主是那种天塌下来面色都不改的人。
武都府的蔺老先生第一次见到少主,就赞他冷静自持,是位能做大事的人。
岑二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 还是因为当年岑鸢初次踏进武都府, 就正巧碰见蔺老罚他们五人扎马步。
许是为了让这位细皮嫩肉的小少爷感受一下武都府的氛围, 蔺老瞥了他一眼就让人站过来,同他们一道扎起了马步。
灼人的日头晒着, 他们五个人全都呲牙咧嘴双腿打颤,唯有这位小少爷一个人稳稳扎在原地, 眼神都不曾晃动。
那日惩罚过后,蔺老夸岑鸢, 说他身稳、心定、目不动。
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可就是这样一位好苗子, 此刻却站在屏风前浑身紧紧绷着, 随着卿云一盆接一盆端出去的血水, 他面上神色越发黑沉。
直到那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从屏风后绕出来,一瞬间,岑二好似看到自家少主心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忽然一滞。
“大夫, 我夫人她伤势如何?”
“禀大人,夫人她......”老大夫抬头看了一眼岑鸢, 见他面色不善,自知废话多说无益,便直接拣重点说道, “夫人身上一共三处刀伤。”
“其中两道都是划伤,其一在颈侧,”他边说边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 “另一处则在臂上。”
“所幸这两处都只是划破皮肉,刺得不深, 且避开了要害,现下敷过药便无大碍。”
二人闻言,立刻便明白第三处的刀伤怕是不太好。
岑鸢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捻了一下,他视线绕过大夫,落在屏风上:“那最后一处呢?”
“最后一处在腹上。”老大夫神色严肃,“那处虽避开了要害,可由于刺得极深,一时半刻止不住血......”
“你只说有何结果?”岑鸢收回视线,直接冷声打断他的话,“会有性命之忧吗?”
老大夫看一眼身后,见卿云又端出去一盆血水,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夫人本就气血不足,那腹上的刀口又极深,便是敷了金疮药也不管用。”
话音落下,岑二心里狠狠一惊,下意识便看向自家少主。
他是武都府出身,后来又一直跟在岑鸢手下,杀过的人那么多,他自然明白伤口止不住血代表着什么。
“倘若夫人运气好,两个时辰之内血能止住,性命便无大碍。”老大夫回头,看着岑鸢沉声道,“想必大人心里清楚,若是两个时辰后这血还是止不住,那老夫也再无法子了。”
“谁说没有法子?”
一道十分虚弱的女声忽然响起,与此同时屏风后传来一阵劈里啪啦摔了东西的响。
岑鸢闻声,顷刻间大步掠过老大夫。
他衣袍带起一阵风,只一眨眼的功夫,老大夫面前已不见了人影。
其实钟毓从那大夫说“夫人气血不足”的时候便已经醒过来了。
刚一醒过来,她便感受到了腹间传来一阵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钟毓被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可想起自己昏迷前那柄刀刺中的部位,却还是咬牙忍住痛楚,然后费力撑起上半身想看看伤口情况。
她忍着痛伸长了脖子看向自己腹间,就见层层白布早已被鲜血浸得湿红,再加上她此刻的动作,眼瞧着那血布又红了几分。
还不等她反应,就听到屏风那边的老大夫说,倘若两个时辰之内止不住血,便再无法子。
听到这话的钟毓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即将血尽而亡,她梗着脖子,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难道这里的人受伤就只会敷金疮药吗?
直到她咬着后槽牙说出那句话后,终究抵不住腹间的痛,两臂一软跌回了床上。
却不料垂在床边的纱幔不知何时卷在了肘下,此刻因着她的动作,竟勾着旁边的烛台全倒了。
可钟毓根本就顾不上床边倒落的烛台,方才将将撑起便已耗费她大半力气,此刻跌仰回床,扯得腹间伤口愈发的痛。
她额间滚落下一颗又一颗的汗珠,一呼一吸间都是灼热的痛。
不等她出声唤外间的人拿来麻沸散,面上却忽地拂过一阵风。
下一刻,一道难掩急切的声音响在耳边:“你醒了。”
许是因为痛极,又或者是失血过度,钟毓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她只能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用力攥住,却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孔。
“岑鸢,你去......去找些桑......桑皮线,”钟毓口中急促地喘着气,“再找一根银......银针......”
钟毓话还没说完,岑鸢瞬间便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他倏的抬目看着钟毓,眉眼之间是掩不住的震惊。
虽然他曾听说过行军之人会用火炙烤止不住血的伤口,可却从未听过有人用针线将伤口缝起来,甚至连大夫也不曾想到这个法子。
钟毓一介闺中女子,家中从未有人行医,她又如何想得到这种世间从未见过的法子?
见眼前人没有反应,钟毓心里清楚一个古人根本就理解不了自己口中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