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那日马车上突然浮于心上的猜想,岑鸢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将崔鸿飞引至峮州。
京中不乏有见过先皇后之颜的老臣,可在钟毓被钟家接回府后,京城里却从未传出这位钟家二小姐与先皇后抑或是先帝有肖似之处的言论。
倘若说她刚被接回来的时候还年幼看不出,可后来年岁渐长一直到及笄,钟延川也未曾看出过吗?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告诉岑鸢,他的猜测或许真的站不住脚。
钟毓或许真的就是钟家曾经流落在外的二小姐,她同皇族程家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那日马车上自己从章行舟的那半本手札里窥得的一星半点与神魂俱震,兴许都只是他的黄粱一梦,一朝醒来便作不得数。
无意之中撞进自己心里的人,兴许真的能同她执手。
可先帝临终前留下的话,却让他没办法将这一切都不作数。
恍惚之间,他耳边好似又响起那道沙哑的苍老声音——
“岑鸢,倘若大梁的长公主还在,朕这一辈子便再无遗憾了。”
那时的他以为这只是一位父亲在思念早逝的女儿,可当他拿到章行舟那半本染着血的手札与那件天蚕锦制成的小衣,听到祁临风遮遮掩掩的那些话时,岑鸢就再也没有办法对这些视而不见了。
岑鸢从未见过先皇后,也未曾见过先帝年轻时候的模样。
所以他给崔鸿飞写了信,还在信里写了一定能让他亲自前来的东西。
于是这位忠心耿耿守了大梁快三十年的崔将军,在收到信的第一时间便赶到了峮州。
虽然岑鸢手上确实有王吉安的罪证,甚至他还要从王吉安身上找到有关钟延川的蛛丝马迹,但他将崔鸿飞引过来的真正目的,其实只是要他看一眼钟毓。
看一眼钟毓,看她究竟同先皇后有没有相似之处。
他引崔鸿飞来,好像就只是为了确认,确认自己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没有资格宣之于口。
确认那个在二月初七嫁给自己的人,是自己根本不能肖想的人。
因为他只想在一切都还未查明之前,让曾经见过先皇后与先帝且十六年都未回过京城的崔鸿飞,替自己落下斩断这份不合时宜的感情的第一刀。
此时此刻,岑鸢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这段日子里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那张狐狸一般的双眸里所承载过的喜怒好似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瞬息而过。
只听得一声干脆利落的刀响——
崔鸿飞的表情说净了一切。
第七十六章
崔鸿飞下意识的反应将岑鸢心里存着的那几分侥幸击碎的一干二净, 就好像是悬在死刑犯头上的那把刀终于落了下来。
然后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将那份不知从何而起的心思斩断。
其实撇开其中的自己不谈,这世间容貌相似的人数不胜数, 难道随便出现一个年龄相仿容貌相近的女人, 都能说她是死在成安二十二年那场大火里的大梁长公主吗?
当然不可能。
可章行舟的手札、天蚕锦的小衣、祁临风说的话, 甚至于丞相的一反常态,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岑鸢——
大梁的长公主还活着, 大梁的长公主就是她。
尽管他不知道钟毓在钟延川的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十多年,本该最能认出来的人为何没有认出来。但方才在她说话的时候, 岑鸢还是故意侧了一下身体,好让崔鸿飞能看清, 座上人的真实模样。
“对, 夫人她是成安二十九年被接回钟府的, ”
岑鸢收回思绪, 眼底墨色翻涌,面上神色却依旧如先前那般自然。
他唇角笑意不减,出口的声音却极轻极淡, “崔将军,有什么问题吗?”
正陷在自己回忆里的崔鸿飞恍然惊醒, 他看着岑鸢,看着眼前这位曾被先帝盛赞过的年轻人。
脑海里却一闪而过钟毓同先皇后十分肖似的那张脸。
早年征战,雷厉风行的用兵手段让崔鸿飞没有将疑问压下去的习惯。
虽然知道这样问很冒昧, 但他还是问出了口:“岑大人,敢问夫人的母家......”
“姓江名佩瑜。”
“江......佩瑜?!”
岑鸢的话音还未落下,崔鸿飞便急急提声问道:“难道不是凤娘?”
岑鸢闻言一愣, “凤娘?”
见岑鸢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崔鸿飞脸上的急切逐渐消失不见。
他垂目沉默了片刻, 而后看向岑鸢郑重道:“太傅大人,我崔鸿飞从不无故怀疑何人,陛下能派你来峮州,想必十分信任你。”
“所以今日我才会亲自来见你。”
“王吉安在峮州的所作所为我一直都清楚,但为了揪出他背后的指使之人,我不能打草惊蛇,所以从未插手过峮州的任何事,但一直派人在暗中调查。”
虽然奇怪崔鸿飞为何转开话头突然提起王吉安的事情,岑鸢面上却无甚反应,他冲将军一点头:“此番陛下命我前来,就是为了王吉安一事。”
“可大人,你应该不知道,早在王吉安还未上任峮州太守的时候,峮州就已经藏着一批私兵了。”
岑鸢随意拨弄着空茶杯的手指骤然一顿,他没有出声,可一双墨眸却直直盯着崔鸿飞。
“成安二十八年,我曾在西蛮人一次蠢蠢欲动的暗探中发现,距离峮州不到十五公里远的一处小村落,藏着一批不知听命于何人的私兵。”
“我立刻快马加鞭派人送密信回宫,十日后先帝派来的暗卫就从俘虏的几个西蛮人嘴里撬出来,那次同他们里应外合佯攻淮山的,是当时峮州太守的亲信钱巳城。”
“可我不信仅凭一个太守的亲信就能这样里应外合勾结西蛮人,所以我将目光放在峮州太守苏明全身上。”
崔鸿飞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内回荡,随着他后面说出的话,岑鸢的脸色一寸一寸变沉。
“可苏明全身上太干净了,”崔鸿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干净到连亲信钱巳城,都是曾经在城外随手救下来的一个流民。”
“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继续顺着钱巳城往下查,然后就查到了......”
崔鸿飞的声音忽然一顿。
“查到了什么?”
“查出钱巳城曾在峮州城外鬼鬼祟祟见过一个人,而这个人在被我们抓住之后,口不择言说出了一件惊天大事。”
岑鸢随意搭在膝上的右手猛地攥紧,联想到崔鸿飞方才避开钟毓的母亲而后另起话头,那件所谓的惊天大事几乎就要呼之欲出——
“大梁长公主并没有死于成安二十二年宫里的那场大火。”
崔鸿飞看向岑鸢的神色十分凝重,“他说,长公主程羡今,还活着。”
第七十七章
钟毓从前堂出来后边顺着官府里的小路往后走去。
说来也奇怪, 这位大肆征收百姓粮食的峮州太守王吉安,竟舍不得将官府后院着人修缮一下。
一路走来,小路两旁竟杂草丛生, 丝毫不见春花灿烂之景。
触目望去十分萧条。
“夫人?”
钟毓闻声抬头, 见卿云端着一大盆水正站在不远处, 她面上神色一松,唇边勾起浅淡笑意来:“方才还念着你一个人在后院干什么, 正想着便看见你了。”
“大人说回京之前我们都要住在这里,本来昨日就应该拾掇的, 但时辰太晚没来得及,今日趁大人和夫人都有事, 我便想着打了水把到处都擦擦洗洗一番。”
卿云一边说着, 一边看着钟毓弯了弯眼睛。
“今日看这后院破落的厉害, 想来这官府也鲜少有人住进来。后院久无人居, 野草都快一人高了。”卿云将手里的手帕丢进盆里,“喏,刚打了水, 准备拾掇拾掇,好让夫人今夜睡个好觉。”
钟毓忍不住笑了笑, 然后抬步朝她走去:“你应该等我回来,我们两个人一起拾掇。”
“那怎么行?”卿云嗔怪似地瞪了她一眼,“夫人身边本应带着人服侍的。”
话音落下, 钟毓忽然一愣。
因为她突然想起,眼前的人是章行舟的妹妹,同时也是张昭成的妻子。
她的哥哥是新科状元郎, 丈夫是朝廷命官,她原本该过着被人服侍的日子。
可如今, 却跟在自己的身边,眉眼弯弯说着“夫人身边应当是带着人服侍的”。
倘若不是三年前的那场灾祸,倘若她的哥哥与丈夫不是被奸人所害,章卿云的身边又何尝不会跟着婢女丫鬟。
她又何须端着水盆做这些下人的事。
“夫人?夫人?”卿云半晌也不见钟毓说话,看她神色有些沉,以为是哪里不舒服。
她立刻将手里端着的拿盆水放在一边,然后有些着急地出声唤道,“夫人你怎么了?”
钟毓闻言回过神,有些抱歉地朝她笑了笑:“无事,只是方才听到你的话有些出神罢了。”
卿云闻言,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
只是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她便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下意识的话许是提到了不该提的东西。
她应该记得的,眼前的钟毓在嫁给太傅大人之前,也曾是京城里的高门贵女。
嫁给太傅大人之后,身边应当也跟着几位陪嫁丫鬟的。
只是不知此番太傅带夫人北上,为何身边除了侍卫竟连一个丫鬟也未带。
甚至连自己也是当初在连山的时候,李源投机取巧送过来的。
虽然她心中奇怪,但也未开口问。
只是冲钟毓笑了笑,然后道:“无事就好,方才我还以为是因为腹上的伤口又疼了。”
说起伤口,钟毓忽然想起自己右手手心被划破的口子。
“哦对了,卿云,”钟毓看了看自己手心那处有些渗出血色的白布,然后抬头对着卿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个手不太灵光,你替我换一下药吧。”
听到钟毓竟然还好意思提她手心上的伤,卿云面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没好气地瞪了钟毓一眼,然后牵过她的右手仔细看了看,“昨夜就该说了,怎的这般不小心,教训别人的时候也该记着些自己。”
一边说着,一边将钟毓拉进了屋里。
直到手心上的伤口被敷了药,然后用干净的白布重新包住,多出来的布还被绕成了十分精致的一朵小花。
卿云看了一眼眯着眼笑的钟毓,恨铁不成钢似地轻拍了一下她手心,果不其然听见轻轻一声“嘶”,被裹成猪蹄一样的手往后躲了躲。
“躲什么?我又没用多大劲。”卿云没好气地抬头瞅了一眼钟毓,“你就活该多挨上几刀,记住了疼就不会总这样给自己身上添新伤了。”
看着这样的卿云,钟毓恍然看见曾经在实验室里,因为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仪器然后又划破指尖而被师姐怒斥时候的场景。
此刻笼罩在耳边的声音就像师姐那时候说的话一样,虽然嘴上一刻不停地数落着她,但手上帮她清理伤口的动作却一点儿都没有变慢。
见卿云因为自己不应声又瞪了过来,钟毓下意识缩了缩脑袋,然后“嘿嘿”一笑替自己的莽撞找借口:“这不是昨天事出紧急没多想嘛,下次一定不会了。”
“下次不会下次不会!”卿云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碎碎念,“上次腹上被划了那么长口子你醒来后说的也是‘下次不会了’,你什么时候才能......”
正准备转身将药箱放回桌上的卿云动作忽然一滞,她低头看着抱在自己腰间的两只手臂,嘴里的话突然没了声。
钟毓的脸贴在卿云腰间,两只手臂紧紧环绕着她。
“卿云,”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背后闷闷传出,“我们一定要好好的。”
将冤屈澄明,替亡人平反。
然后,好好活着。
......
将手上的伤口重新包扎好以后,钟毓便和卿云一起拾掇起他们几人准备住的屋子。
直到好不容易锄掉刚进院的小路边一人高的草,钟毓这才站直身子捋了一把垂在耳边的头发,然后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
她微微眯眼看了看左边的卿云,又扭头看了看后来加入她们的傅平,视线最终落在整个后院——
整个官府后院不同于先前连山梧鹊街那样的回廊式,整座院子坐北朝南,北边三间房,东西两面各有两间房。
距离东厢房不远处的是厨房,厨房边上还挖了一口井。
当院中间则是从前堂通进来的小路,路两旁除了造型用的假山石头之外,其他地方则被杂草覆了个彻彻底底。
昨日岑鸢带着她住进了北边最中间的那间,卿云则住在自己房间的右边。
虽然齐少虞平日里不着四六,但他好歹也是京城齐家的小世子,所以北边左侧的那间房自然而然便给了他。
剩下的岑一岑二住了西边两间房,东边则只住了傅平一人。
“夫人,到饭点儿了。”
钟毓回神看向同样直起腰的卿云,见她正望着自己,好似在等自己报菜谱。
可鲜少有人住的官府哪儿有什么米面菜油?
钟毓想了想,忽然有些迟疑地看着卿云:“我们是不是......”
“还没打扫厨房?”
话音落下,卿云连同刚直起腰的傅平一起,愣在了原地。
第七十八章
当钟毓一把推开厨房门的时候, 扑面而来的灰尘惹得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