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你先前说的话,信你能护住我。
第八十二章
傅平带人从官府出来的时候, 正巧碰见刚寻完郎中回来的岑二。
岑二看见他,冷哼一声越过傅平径直就往府内走去。
但走归走,两只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脚下的步子故意放得很慢, 想等着傅平出声喊住自己。
却不想自己都快走进门了, 身后这人根本没有喊住自己的迹象。
岑二忍不住倒退几步回来,目不斜视声音冷酷, “你要去做什么?”
傅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 另提起话头来:“你已领着郎中去过一次了?”
“嗯。”岑二点了点头,“郎中说那老王家的媳妇儿就是因为亡女心悲郁气于心, 再加上被赶出城那两日受了冷, 寒气入体发热罢了, 郎中就开了些治风寒的伤药。”
他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几包药, “老王家的灶具被砸得稀碎,我便把药带了回来。”
“不是可以在郎中那里煎?”
“郎中的药房太远了,若是他煎好药还要我跑一趟取回来再送去里屏巷, ”岑二白了傅平一眼,“左右都得再去一趟, 还不如我拿回来煎好了直接送去,还能少走好些路。”
话音落下,岑二危险地眯起眼睛, 上下打量傅平:“所以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有告诉我要去做什么。”
傅平沉默了一下,然后从胸前衣襟里掏出一张纸, “二小姐画了一张土灶的制法,要我去拉些黄土和竹片来给那些人搭灶。”
岑二闻言一愣, “搭灶?”
傅平折起那张纸重新塞回衣襟,“既然你已走过一遭里屏巷,不如将药交给别人去煎。”
他视线落在岑二身上,面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你跟着他们一起回去,等着我把黄土和竹片带回来,然后给他们垒灶。”
“但垒灶事小,请你去盯着那群人事大。”
听到傅平的话本来下意识就要出口拒绝的时候,岑二忽然看见眼前人的神色。
他立刻意识到不对劲,遂即沉下脸:“究竟发生了何事?”
傅平微抬下巴,朝不远处街拐角处等着的那群人点了点,眸里锋芒毕露,连同声音也一起冷了下来:“明明昨夜接他们回城的时候是问罪王吉安的最好时候,可那时他们未曾提过一句灶台被砸碎的事情,反倒今日突然一齐围在门前要王吉安出来赔钱。”
“除非是危及性命的事情,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怎会胆大到围在官府门前喧闹?”
岑二目光锐利,“所以你觉得他们今日这般,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也有可能是昨夜有人来砸了他们的灶,威胁他们将砸灶之事推在王吉安身上。”傅平看见侍卫牵着一匹马过来,马脖上拴着两根麻绳连着后面的板车。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为了以防不测,我带人去拉黄土和竹片,你带人盯着里屏巷的那群人。”
话音落下,仿佛确定岑二一定会同意似的,傅平抬腿就走,干脆利落地上了车。
见傅平坐上了车,另外一边的车夫扬鞭轻抽了一下马屁股,驾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岑二站在原地暗自磨了磨牙,不明白为什么傅平能如此熟练地使唤自己。
虽然面上十分不忿,但转身看见守门的侍卫时,他还是招了招手:“把这药带回去煎了。”
......
板车刚一出了城,傅平一眼就看到那日岑鸢杀人时留下的血泊还在原地。
已过去了一夜,血早就渗进了土里凝结成黑红色的血块。
车夫也和傅平一样,隔着老远便看见了。
他轻“嘶”一口气,然后扯了扯缰绳驾着马绕过那处。
路过这处血滩的时候车夫扭头看了一眼身侧坐着的傅平,突然想起昨夜街口扎堆谈论死了的那个陈鳖,好像就是新到官府的那位太傅大人。
想到身侧这位也是官府里的人,车夫又扭头看了几眼。
傅平没穿官服,所以车夫不知道他的身份。
但昨日王吉安被人押着城门口的那些人接了回来,想想也知道此刻官府里剩下的人肯定都是站在那位从京城里来的大人那一边。
车夫被小侍卫找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此刻在自己身边坐着的这人正在和一个官爷的人说话,他浑身上下一通黑,远观近看都是冷冰冰的样子,看着很是气派。
找他来的小侍卫身上就没有这种感觉,于是车夫猜测傅平应当也是位官爷。
而且是官大的那种。
要知道,自古以来都是官爷压在平民之上,所以人人心里都晓得,谁能和官爷打好交道,那大半辈子便算是背后有人了。
想到这里,平日里鲜少能接触到官爷的车夫心思渐渐活络了起来。
好不容易有个能和官爷读独处的机会,可不得好好抓住?
要知道街拐角的老崔,就是因为早良三奶奶勾搭上了王吉安的手下,这才免了后来半年一上缴的公粮,每月都过得十分滋润。
车夫暗暗定下心,张了张嘴,想和傅平搭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起方才路过的那一摊血,忽觉这事应当很有聊头,便轻咳了一声问道:“官爷可知道昨日城门口的事?”
一直都沉默不语的傅平闻言,视线从手里捏着的那张纸上挪开,转而看向他:“陈鳖?”
“对对对!就是他!”见傅平搭了话,车夫心里一喜,好似话匣子突然被打开,立刻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要我说啊,那个陈鳖可真真是死的让人拍手叫好!”
“他就是王吉安手下的一条狗,仗势欺人的狗!”
傅平扫过一眼车夫,相比起车夫脸上的憎恶,他表情淡淡倒是没什么反应。
“他最开始就是守城的一个小兵蛋子,爹娘死得早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也不知怎么的,王吉安突然有一天带着人在城门口转了一圈,回来之后就把陈鳖往上提了一级,从小兵蛋子变成了他们兵蛋子的头儿。”
车夫撇了撇嘴,“旁人心里都门儿清,他陈鳖再怎么升,也不过就是位守城兵,哪儿能比得上官府的那些人。”
“可陈鳖自己却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升了职后,那就是官家人了,跟人说话的时候鼻孔都朝着天。”
“本以为这次升官也就是他陈鳖运气好入了眼,却没想到没过几月,王吉安又把陈鳖提了一级。”
车夫的声音有些拔高,仿佛现在说起来也还是有几分不可置信,“这下可好,陈鳖彻底不用眼睛看人了。”
“虽然他接连升了两职,但偶尔人手不够还是要去守门,每次知道守城门的是他,我们这些时常要出城门的人都会避开,一直等他下了值才出城。”
傅平原本低垂着眼睫,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早在车夫说起陈鳖升官的时候便凝了神,此刻听见他这样说,终于说了自打上车以来的第二句话,“为何要躲着他?”
车夫看了傅平一眼,遂即摆了摆手,好似一副不想开口的样子,“要不怎么说他是条仗势欺人的狗?可不就是仗着王吉安欺负我们这群平民老百姓。”
“自以为得了王吉安的青眼相看,便要高人一等,看不起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穷人,但他看不起归看不起,伸手朝我们这些穷人要过门钱的时候却是毫不含糊。”
“过门钱?”
“对,过门钱,过一次城门就得给他陈鳖交一次钱,不交钱就对你冷嘲热讽拳打脚踢。”车夫偏头,嫌晦气似地朝地上狠啐一口,“谁能想到除了给王吉安交公粮,还要给他的狗儿子交过门钱!”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应该跟老崔一起......”
车夫好似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猛地停住话茬,神情十分不自然地看了傅平一眼。
见他此刻正卸下腰间的佩剑仔细看着,以为自己方才的无意之语并没有被听清,车夫有些放下心地呼了一口气。
当然不能说像老崔一样巴结住王吉安,要不然身边这位官爷一定能想到自己这番没话找话是为了什么。
谁料傅平早就将他的目的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同他方才险些要说漏嘴的“老崔”也猜了个大差不差。
估计也就是个和王吉安攀上关系的人而已,没什么好放在心上。
傅平的右手轻轻摩挲着自己佩剑的边缘,一双眼里的神色浓沉如墨。
从昨日在官府王吉安欲盖弥彰说的那番话来看,他确实同钟延川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所以才会在峮州的某个地方替他养着一批私兵。
而大肆征收公粮就是为了那批兵。
可不论是养兵还是峮州的方方面面之事,都没有什么地方需要陈鳖这样一位身份低微的守城小兵去做?王吉安又为何会对他青眼相看?
而且听车夫方才话的意思,陈鳖也就是仗着王吉安的势在城门口为非作歹,因为不管王吉安对他如何“青眼相看”,他也始终还是一个守城的小兵,甚至连官府的大门都没踩进去过。
守城兵永远也比不上官府的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所以王吉安提拔陈鳖是为了什么?
车夫见傅平不说话,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还该不该再说话,毕竟片刻前才差点失言。
可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同这位官爷坐在同一驾板车上,车夫心里难免有些急,因为他想和官爷攀上关系,下半年的公粮即便是不能像老崔那样免除,少交点也是好的。
车夫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另找一个话头:“官爷怎么突然想到要去城隍庙拉土?”
傅平被车夫的话打断思绪,想不出来也索性不再想。
他将佩剑重新收回腰间,然后从前襟掏出一张薄纸:“王吉安昨夜派人砸了里屏巷几十户人的灶,今日官府被找上门来,大人派我去城隍庙取点黄泥,好给那些人修土灶。”
“原来那几声动静是里屏巷传来的。”车夫恍然大悟。
傅平微不可察偏头看了车夫一眼,不动声色道:“什么动静?”
“今早我们街坊邻居还说呢,昨晚上三更的时候突然听到几声响动,还以为是谁家大晚上不睡觉放炮仗,”车夫毫不设防,末了还感慨一句,“原来是王吉安找人砸了他们的灶啊。”
王吉安昨夜被锁在官府后院的柴房里,那锁除了明扣还设着一道暗扣,只有天玄卫的人才能解开。
再加上昨夜柴房门口还守着岑一,王吉安就算能解开门上的锁,也逃不过岑一的眼睛。
傅平了然,自己猜得果然没错,那群人的灶确实是昨夜才被人砸的。
甚至今日来官府门前讲的那番话术,兴许也有大半都是按照砸灶之人要求说的。
傅平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路,想起从方才出城门之后他们已走了几里路,出声问道:“还有多久到城隍庙?”
车夫直起身子探头朝左右望了望,“刚走了一半,还得些时候。”
傅平点了点头,然后在心里估摸了一下,知道这一来一回虽然费不了多少时间,但终归也是段出了城的行程。
也不知道那些砸灶的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钟毓会不会有危险。
他垂下眼睫敛了眸里一闪而过的担忧,抬眼看向车夫:“大人还在官府里等着,所以还要劳烦大哥再快些。”
一听“大人”还在府上候着,车夫立刻应了一声好,知道自己再说些废话攀关系兴许会打搅官爷的正经事,怕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闭了嘴不再说些有的没的,抬起手抽了马屁股一鞭,加快了速度专心驾马。
一时间官道上只有车轱辘滚过的声音,傅平的腰间抵着板车上凸起来的木棱,大刀阔斧地坐着,目光却一瞬也不挪开地落在手里那张纸上。
兴许是因为画画之人所用之笔是簪子,所以这张纸上的画迹有粗有细。
粗的地方墨迹力透纸背,应当是那根簪子刚蘸了墨水的缘故,细的地方则飞白很多,想来簪子上已没了墨水。
几笔便勾勒出肖似实物的土灶,旁边还引出几条线标着注释,生怕看画的人不清楚那些角角落落代表着什么。
傅平看着那张纸,眼前却一闪而过钟毓卸下玉簪时的情景。
他竟不知该笑还是该骂,自己破天荒头一次手把手教写字的人,现在居然当着他的面丢了笔改用簪子画图。
想到她用簪子时别别扭扭蘸墨水的样子,傅平的心里难得生出几分无可奈何来。
可即便是有气无处发,傅平的视线却依旧落在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上。
傅平原本还带着几分笑意的眸子忽然冷了下来,他静静看着纸上的字,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第一次见到钟毓时的情景。
他们的第一面其实算不上和善,彼时的他浑身是血,钟毓还是个半大姑娘。
一脸懵懂地被江佩瑜牵着,在看到自己身上的血后,小姑娘肉眼可见地缩了一下脖子,然后挪开视线。
傅平记得很清楚,那是江佩瑜第一次带钟毓来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