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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错?”
“知道。”傅平垂头行了一个礼,声音听不出情绪,“属下自去领罚。”
背上挨了二十鞭出来的时候,傅平头一次在心里暗骂当初建议将天玄卫的刑事堂设在钟家府邸里的人。
即便那个人是自己,即便前一天的他还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手下从刑事堂里一瘸一拐地挪出来。
当初是他觉得若是把受罚地点放在顶头上司的府里,来来往往有丫鬟小厮看着,天玄卫的人一定会为了颜面而时刻小心避免出错。
可人都说善恶终有一报,那时谏言的傅平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一报就是从未出过错的他突然有一天出了错,然后受罚之后浑身是血的和两个从没见过人面对面撞上。
虽然那位年长些的女人十分识相地垂了眼不看他,可奈何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的。
小姑娘不到自己大腿高,鸡窝一样枯黄的头发乱糟糟堆在脑袋顶,小胳膊小腿细得好似自己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
傅平扫过一眼准备抬步就走,却不想抬眼的时候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
他微微一愣,旋即就见那小姑娘被吓到似地缩了缩脖子,连忙往女人身边贴了贴。
不等他开口,女人紧了紧牵着小姑娘的手,然后一把将人拽走。
傅平扛着满背的鞭痕与鲜血,好似没事人儿一样目送着俩人离开。
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已经走远,他舌尖轻抵了下后槽牙,旋即转身离开。
一声轻“啧”在他走后消散于风中,周遭一切又重新归为寂静。
那次见后傅平就再没见过这两个人了,当然那两人也有可能出现过,可谁让傅平受了鞭伤躺在偏院里懒得动弹呢?
偏院,顾名思义就是钟府里一处十分偏僻的院子,是傅平当时十分贴心地继刑事堂之后给钟延川提的第二个建议。
谁能想到鲜少有人踏足的偏院里住得最久的人竟会是他自己。
除了手下每日送过来的水和吃食,傅平没日没夜地躺在榻上,颇有些不问世事的样子。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天玄卫的大首领头一遭受罚,没了脸面不愿见人罢了。
于是有一天,当傅平又是扔枕头又是扔衣服地把特意前来“关爱”自己的第不知道多少个手下轰出房门之后,他沉默地躺在榻上,前所未有地怀疑起自己究竟给自己挖了多少坑。
就在他终于觉得自己有时候的行为确实值得唾弃的时候,安静的院子里忽然生出几分动静来。
傅平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立刻消失不见,那一瞬间他心里闪过许多猜测——
自己的仇家、钟延川的仇家、天玄卫的仇家抑或是......翻墙进来的贼。
可当他无声无息站在房门后的时候,耳边却突然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很熟悉的一个声音,娇娇软软的。
她说:“春香,我将这玉坠子丢进湖里,那杂种真的会跳下去么?”
第八十三章
这座位于钟府偏僻角落的一处小院, 从建府之初便一直荒废着无人居住,鲜少有人过来。
后来被钟延川用作天玄卫偶尔下榻之处后,便更没有人往偏院这边来了。
所以当站在门后的傅平听到院内有人密谋将玉坠扔进湖里的时候, 一双凌厉的眉挑了挑, 眼里浮现出几分兴味。
办事干脆利落从不废话, 操练出的天玄卫每个人都有一身好功夫。
自打下了九龙山入了京后,这三年傅平凶名在外, 旁人常说他是钟延川的得力手下。
也正因为傅平是得力手下,所以他鲜少踏足钟府, 甚至连前几日入刑事堂被罚二十鞭也是头一次,更别说见过钟府的家眷了。
此时听到小姑娘的这番话, 傅平颇有些意外——
原来外人所道家风清正的钟家也会有着这样一位算不上心狠手辣但确实有些恶毒的人。
傅平站在原地想了想, 然后轻挪几步靠近窗户, 推开一条窗缝。
虽说自己在钟延川手下干事, 可早在三年前下山之时他便同钟延川说过,此番应他之请下山练兵,只是为了帮师傅还一份过去的人情。
但这份人情, 也只需还十五年。
傅平需要在十五年里替钟延川练出一直能上战场的天玄卫。
而钟延川只能命令傅平练兵办事,并不能让他效忠于钟家。
十五年后天玄卫练成, 傅平与钟延川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所以此时此刻在钟府听到的这一切,傅平并没有什么围观主家家务事的感觉, 他只当自己是一位旁观者,即便眼前没搭戏台子,却有人在唱一场戏。
毕竟躺在偏院养伤的这几日他无事可做, 除了隔三岔五轰出去几个手下之外,傅平闲的得感觉自己脑门上都快长出霉了。
送上门来的戏哪有不看的道理, 虽然不知演的这出是不是一场好戏,但他依旧饶有兴致地抱着胳膊靠在窗边,好整以暇看着院中湖边鬼鬼祟祟的两道身影。
一高一矮的两个小姑娘。
高的那个面容姣好衣饰华贵,流云髻间簪着对称两根翡翠芙蓉步摇,通身一副贵女模样。
而矮的那个着一身丫鬟装,头上虽不似身边人簪着华丽步摇,但也有着几朵珠花点缀。
“春香,你确定这玉坠子就是那杂种命根子似挂在颈上的那个?”
先前说话的那道娇软声音再度响起,傅平看见那个高个子贵女微微侧身,同身边的矮个子说着话。
“可别不是什么不重要的物件,让我白费了这番功夫。”
“大小姐,这玉坠子是我找人从离芳院亲自取回来的,她们母女穷酸得要命,除了小杂种带着的这块玉坠子,旁的哪儿还有什么首饰?”被叫做春香的小丫鬟声音嘲讽,“小姐放心,我早就让小六子守在离芳院的门口了,来之前他刚传话给我,说那杂种此刻正翻箱倒柜找着什么。”
话音落下,春香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
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小姐,声音压得低了些,“定不会让小姐白费功夫。”
第八十四章
早在傅平跟着钟延川下山之前, 师傅就曾给他说过钟家的一些事清。
这位寒门出身的户部侍郎丝毫不像旁人那般三妻四妾,自打十一年前同王尚书之女王涟成亲后,钟家自始至终就只有王涟这一位夫人。
成安十七年, 钟延川同王涟成亲, 一年后王涟诞下一女取名为钟鎏。
同钟家相熟的人都知道, 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侍郎十分喜爱自己的女儿,不但吃穿用度皆是尽所能的上乘之品, 甚至还特意请了高僧替她祈福。
虽然傅平在钟延川手下三年里从未见过这位钟家大小姐的模样,可当他听到那个名叫“春香”的丫鬟口中所言与称呼后, 立刻便猜到了眼前的这位贵女应当就是钟延川那位十分疼爱的女儿。
可师傅说过钟延川从成亲到现在,这十多年间府上只有一位夫人, 也只诞下一位小姐。
傅平神色淡淡, 抱臂侧着身子靠在窗棂边, 视线顺着窗户缝隙落在湖边的钟鎏身上。
可既然只有一位夫人和一个小姐, 那她们主仆二人口中的那个“杂种”又是谁?
——“她们母女穷酸的要命。”
——“除了小杂种带着的这块玉坠子,旁的哪儿还有什么首饰?”
春香那些极尽贬低的话落在傅平耳中,除了能听出她们主仆二人对口中这一对母女的态度之外, 根本听不出什么其他的含义。
但不等傅平反应,就听到窗外忽然传来一道与钟鎏春香都不同的声音。
说话的人兴许是一路跑过来, 说话的声音有些不稳,一呼一吸间断断续续说出挤出几个字:“钟小姐!”
傅平闻声抬眼,就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
那人在看见站在湖边的钟鎏二人后, 稍有些凌乱的步伐骤然停了下来,有些惧怕似地在原地站住了。
但下一刻,许是看到了钟鎏手里正拿着的东西, 来人仿佛突然下定了决心,苍白着一张脸小步走到她们面前。
她两只手交错叠在身前十分不安地绞动着, 骨节被手指捏得泛着青白,一丝血色也没有。
小姑娘说话的声音颤巍巍的,叫人听起来有些发虚,“你......你们能不能把......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话音落下,春香便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冷嗤一声。
“哟!我当是谁呢?说话这么趾高气扬。”她上前一步,阴阳怪气道,“原来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小杂种呀。”
听了春香的话,小姑娘的面色白上加白。
她的嘴唇嚅嗫了几下,却说不出其他什么话,一双眼频频看向挂在钟鎏指尖的东西,嘴里小声又重复了一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你的东西?”
钟鎏忽地一笑,一把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春香。
她倾身凑近小姑娘,说话的语气十分疑惑,“什么是你的东西?”
“我手上这块不知从哪条狗身上掉下来的泥坠子是你的东西吗?”
“它......它不是泥坠子!”
瘦瘦小小的姑娘被钟鎏凑近的动作吓得往后一躲,她急着一双眼反驳,仿佛钟鎏手上的东西真是自己的命根子,却未曾料到自己脚腕忽地一扭,整个人踉跄着摔倒在地。
湖边被浸润的湿土将原本朴素干净的裙摆染脏,月牙白的绣鞋边挂上一道十分刺目的黑。
钟鎏见状,十分好心情地笑了起来,边笑还边指着地上的人扭头对春香道:“我从未见过如此蠢笨之人,自己竟能将自己绊倒?”
“谁说不是呢!”一旁的春香闻言,也跟着笑起来,她附和着自家小姐,出言极其尖酸刻薄,“这一幕要是被旁人看到,兴许还要被当成笑话拣出去听个乐呢!”
话音落下,主仆二人双双笑出了泪。
就好像这位不小心摔倒在眼前的小姑娘是什么惹人笑的乐子一般。
坐倒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小姑娘被人笑得抬不起头,她用力抿了抿唇,然后挣扎着想要撑着站起来,却不想一旁的春香十分眼尖看出了她的意图,直直抬脚便踩上那只陷在泥土里的手。
傅平见状,原本靠在窗棂上的身子突然直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被踩进泥土里的手上,一双本就凌厉的眉毛狠狠皱了皱。
他竟不知,被钟延川放在手心里养出来的钟家嫡女,居然能这般肆无忌惮的欺负人。
而她身边的丫鬟,甚至可以随意踩上别人的手。
但钟鎏却丝毫不知此刻自己身后的房内正站着父亲的手下,自己这副为非作歹的模样也被他全数看在眼里。
她只盯着眼前人不住地笑,直到笑够了,钟鎏才慢慢停下来。
她看着被踩在地上的人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神,苍白的唇瓣渗出被虎齿狠狠咬破的斑驳血色,好似一瞬间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
“春香。”钟鎏收了笑,原本娇柔的声音一瞬间冷了下来,“挪开脚。”
春香闻言扭头看向自家小姐,见她面上冷冷的神色便知道接下会发生什么。
她收回视线,看着那人乱糟糟的头发,一瞬间恶心乍起。
踩在手上的脚原本已经微微抬起了,却在下一刻又被人刻意踩下来狠狠碾了两下。
听到耳边如初所料的痛呼声,春香邀功似地看了钟鎏一眼,见她眼神显出几分赞赏之意,她的面上一喜,旋即又多碾了几下后才舍得抬起脚。
春香挪开脚之后,傅平看到小姑娘坐在原地捂着手缓了好一会儿。
他站在窗边的位置恰巧能看清那双通红异常的眼睛。
一直到她站起来,那双眼都一直死死盯着面前的钟鎏。
就在傅平以为她终于忍不住要动手的时候,小姑娘突然深深躬下腰,行了一个看着不甚标准但十分诚恳的礼。
“钟小姐。”再开口时她声音虽不似方才那般虚,却多了几分沙哑,“自打我进府后从未招惹过你,今日这番玩闹就算是赔了我惹小姐厌烦的罪。”
“还望小姐心善,将东西还给我。”
话音落下,傅平原本从袖间滑落至手心的薄刃缓缓收了回去。
他的视线落在那道一直躬着腰的小姑娘身上,心头竟忍不住浮现起几分讶然之色。
原本他是想等到小姑娘忍不住动手之后再出手,将那枚玉坠打落在地,然后出面搅散这场戏。
毕竟任谁平白无故受了这些委屈,都该抒解一通。
可让他着实没想到的是,前几日在刑事堂前擦肩而过的那个小姑娘竟能有如此忍性,被踩了手如此羞辱过后还能平心静气地行礼道歉,甚至这一切都不曾有她的过错。
就在傅平在心里暗道此人乃练武之奇才,乃至于他蠢蠢欲动想出声问她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学武的时候,钟鎏的声音忽然响起。
仿佛是被捏住了死穴,钟家嫡女的声音全然不似先前娇柔,入耳竟出奇的尖利刻薄:“你从未招惹过我?你竟然敢说你从未招惹过我?”
“江佩瑜那个贱人带着你找上钟家的时候你就已经招惹到我了!”钟鎏一张芙蓉面犹如厉鬼,涂了丹蔻的手指直直指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