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是冲动掐住她的脖子,留下痕迹被人抓住把柄。”
“但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江佩瑜也有她的打算。”钟毓的眼神十分平静,丝毫看不出先前被钟鎏激怒时候的血色,“不论我是不是钟延川的女儿,也不论钟家有没有将我的名字添入宗谱,我都不屑于做他钟家的大小姐。”
“方才我那般冲动,并不是因为她言语之间侮辱我,也不是因为她提到了江佩瑜。”
钟毓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落在身侧矮几放着的玉坠上。
“她不该叫人偷走我的玉坠,也不该将它扔进湖里。”
“今日之事只是警告,我不怕她针对我,相反......”
说话之人的面上忽然扬起一抹十分奇怪的笑容,“我就是想要她看不惯我。”
......
一直到十三年后的今天,傅平都不明白当年钟毓为何会说出那番话。
但也正是因为那番话,让他一直都清楚,钟毓在钟家表现出来的所有样子全是装的。
她装胆小装病弱,装出一副上不得台面的胆怯模样只为让钟延川对她厌烦,装到被钟延川当成弃子丢出来替嫁。
甚至在嫁给岑鸢之后又装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在连山时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装出一副不记得他的名字,甚至连他们二人独处时也看不出往日相处之时的半点模样。
那双眼睛里没有他所熟悉的冷鸷,甚至连......
傅平拿着那张纸的手忽然用力,发出的声响惹得一旁不敢说话的车夫投来数次目光。
可就算她是装的......
傅平在心里不断想要逼迫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她的伪装。
但一个人写字的习惯不会变,即便是换了笔换了字形,惯爱在一句话后顿一个点的习惯也不可能改变。
那是当年教她写字时纠正过无数次,也纠正不过来的一个习惯。
想到记忆里的那个人因为他总是揪住句末一点不放而十分烦躁的面孔,傅平的视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扫过手里的那张纸。
每一句话后都没有熟悉的那一点。
而在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描摹过纸上字迹后的他十分确定,钟毓的字不是这个样子。
她从不曾看过兵书,更何谈能一口气画出军中常用的猛火灶图纸。
但自己手里拿着的纸是他亲眼看着她写的,白纸黑字作不得假。
就像钟毓在看向自己时完全不认识的眼神也作不得假一样。
她是她,但她好像又不是她。
“官爷,城隍庙到了。”
傅平恍然回过神,看到板车停在一座似乎是荒废已久的庙前,他摒了心中思绪,将纸重新折好放回胸前衣襟,然后干脆利落地下了车。
早在回神的时候他便看到庙门旁堆着好些土,傅平几步走至土堆前,抓起一把放在手心里看,确定是垒猛火灶时所用的黄泥后立刻转身朝车夫招手。
“就是这个土,还要辛苦大哥帮忙装上车了。”
-
许是傅平的神情有些冷沉,装满一车黄泥打道回府的时候车夫驾马走的格外得快。
赶在天黑之前,两个人到了里屏巷。
还没等到他下车,不知从何处来的岑二忽然就窜了出来:“怎么拉一车土这么磨叽?让人等的天都黑了。”
傅平没回,只在下车后低声问:“有没有什么异动?”
“没有。”岑二闻言,脸上神色正经了几分,“你走后我就跟来了,一下午他们都安安分分的,没什么外人来过。”
话音落下却不等傅平出声,就听到拐到板车后面的车夫忽然扬高声音问:“二位官爷,这车上的黄泥你们看放到哪儿?”
“放到我们家门前就好!”晌午在官府外一直嚷嚷着的男声忽然响起,“夫人差了官府里的人替我们准备东西,现在只等着黄泥了!”
他身后跟着的人也吆喝道:“黄泥来了!黄泥来了!”
傅平扫过一眼见没什么异常,便点了点头示意车夫就照方才男人说的那样。
不多时,里屏巷家家户户亮起了灯,一整条巷子被映得灯火通明。
官府人手不太够,每家只能分去一个人帮忙和土搅草,傅平则带着岑二挨家挨户看过去,指点那些垒不对或者垒不明白的。
一直忙活到了约莫子时,里屏巷二十六户人家的土灶才全部垒好。
逐个看过去没发现什么问题,傅平岑二带着一群人往回走。
晌午在官府门前同钟毓说话的老妇拄着拐颤巍巍跟在他们后头,一直送到巷口的时候才出声唤住了他们:“二位大人,今日之事老妇要谢谢你们。”
说话间就要躬身行礼,但被眼疾手快的岑二一把扶了起来:“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这些都是我们应当做的,可担不起您如此大礼。”
“大人,我知道今日我们找上官府是胡搅蛮缠,但也实在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老妇紧紧握住岑二方才扶了自己的手,“今日大人替老王家的媳妇儿请郎中,还把药煎好了送过来,老王家的媳妇儿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谢谢你。”
她攥着岑二的手力道不减,说话的声音甚至还带上些哽咽,“不仅是老王家的媳妇儿要谢谢你们,我们里屏巷子的所有人都要谢谢你们。”
岑二一直没抽回手,直到老妇絮絮叨叨的话说完,他才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老妇的手背:“没什么,今日把土灶都垒起来了,等明天府里的大人和夫人商议好,立刻就找匠人来给你们挨家挨户盘新灶。”
直到听到这番话,老妇这才松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手。
她被身边人搀着往后退了几步,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岑二,朝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岑二看着她一直进了家门,才收回视线转身。
“方才她在你手心写了什么?”
岑二侧头看了傅平一眼,方才眼里对着老妇生出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眉心狠狠蹙起,脸色十分不好:“小心官府。”
小心官府?
傅平的眉心重重一跳。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傅平忽然就想到此时此刻就在官府里的钟毓。
他的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即便知道岑鸢此刻就在府上,他也不敢有一丝耽搁。
快走几步翻身上了早就拴在巷门口的马,扯住缰绳猛地夹腿立刻往官府赶,岑二紧随其后。
一时间,平静的夜色之中忽然响过阵阵马蹄声。
不知栖身于何处的乌鸦被忽然惊醒,天边忽然传来几声喑哑难听的鸦叫。
第八十七章
傍晚, 官府前堂。
从岑鸢方才问出“你唤我有何事要说”之后,钟毓便垂了眼沉默。
虽不知她要说什么事,但观她面色几变, 岑鸢就知道这件事应当不是小事。
但他并未出声催促, 只是如方才那般一下一下细细擦拭着手里的白玉簪。
本以为钟毓还要踌躇好时候, 却不想那根簪子上的墨还未擦净,就听到耳边忽然响起钟毓的声音。
“大人, 我想要一封和离书。”
岑鸢闻言,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手里擦拭白玉簪的动作也停住了。
他缓缓抬头看着方才刚说过话的人,仿佛没有听清她方才说的话。
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看着钟毓:“你说你想要什么?”
尽管钟毓的脑海里一片乱糟糟, 甚至开口之前她还犹豫过眼前的这位太傅大人是不是能护住自己。
但此时此刻, 她看着岑鸢眼神镇定, 面色如常。
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却清晰无比地落入岑鸢的耳中——
“我说,我们和离吧。”
话音落下, 岑鸢手里的白玉簪“铛啷”一声掉在了桌上。
向来都是泰山压低而面不改色的太傅大人,竟然会因为钟毓的一句话就失了态度。
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却又不知为何说不出来。
因为岑鸢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从钟毓的口中听到“和离”这二字。
即便他心里十分清楚,她曾经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自保。
钟延川将她视作棋子, 同她成亲的夫婿也别有目的。
从单枪匹马要救齐少虞的时候岑鸢就应该明白的,钟毓从未将信任交给过他哪怕是一丝一毫。
可就算是这样,就算岑鸢再怎么不想承认, 也掩盖不了那日在听到钟毓对他说“因为大人你对我好”的时候心里一闪而过的希冀——
他真希望钟毓说这话的时候存了几分真心,哪怕只有一分也好。
尽管他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要生出旁的心思, 甚至在看到章行舟的手札后猜出钟毓的身份有异,他也仅仅只是刻意避开同她的交集。
但在看到钟毓的手被碎瓷划伤之后,他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揪了一下。
他知道,他已经彻彻底底陷了进去。
所以当钟毓说出这句“和离”之后,他下意识就要否定,紧跟其后的便是一股莫名的慌张。
即便是他清楚自己与钟毓之间从未交过心,甚至在崔鸿飞来过之后他万分明白自己的身份根本就配不上钟毓,岑鸢也从想过和离。
可现在,什么事情都不曾知道的钟毓却告诉他——
她想和离。
......
没等到岑鸢的回复,前堂的气氛又太过压抑。
钟毓便说要他先想,然后借口自己想去休息,垂眼退出来径直往后院走去。
她一步一步走在路上,看着小路边开得并不是很盛的小花,心里想的却是方才在前堂同岑鸢说的那番话。
压在心里一直想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和离之后自己就可以远离这些朝廷纷争,不用再为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刺客而提心吊胆,也不用时刻紧绷着心中的弦在岑鸢面前装模做样。
她本该感到轻松的。
可不知为何,钟毓此时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正在缓慢生长的东西被突然连根拔起,酸酸涩涩,搅得她有些难受。
“夫人!”
钟毓闻声抬头,见卿云关了厨房的门转身:“怎只有你一人回来了,大人呢?”
“他派岑二去请郎中了。”钟毓没有提太多方才在前堂发生的事情,“许是要等他回来。”
见卿云往自己这边走来,她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齐少虞呢?”
“你们走后就只剩下我和齐小世子了,原本他在收拾碗筷,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突然说要出去一趟,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卿云边说着边笑了起来,“齐小世子好歹是京城齐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也就只有夫人敢使唤他去洗碗筷。”
她把手上还沾着的水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抬头看向自家夫人,视线忽然一滞,“发生何事了?你脸色怎么看起来有些白?”
钟毓闻言一怔,虽然方才自己心里确实有些莫名酸涩,可没想到面上竟也能看出来。
她扯了扯唇角,笑道:“没什么事,就是走得有些快,牵动到腹上的伤口了。”
卿云的眼睛一瞬间瞪大,她连忙上前扶住钟毓:“这伤好不容易养得差不多了,可千万不敢再出什么差错。”
“我先扶你回房歇着,躺在床上缓缓,晚点儿岑二他们回来再去找郎中。”
“不大要紧的。”钟毓见卿云如临大敌,不禁有些惭愧。
自己方才随口找的理由竟让卿云如此担惊,实在是她的不对,可真正的缘由又不能直说,钟毓心下有些无奈,只能找补:“只是牵动又不是伤口裂开,没什么感觉。”
可是一心都在她腹上的人怎会听得进去,不由分说便搀着她往屋子那边走去。
一直到进屋拖鞋躺上床,卿云坐在床边给她掖好被子,一双眼看着钟毓就好像是在看什么易碎的瓷器般,神情很是紧张。
钟毓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忍了片刻没忍住,便伸手去牵卿云的手:“卿云,我没事的,你别这么紧张。”
“小心叫旁人看见,还以为我肚子上又被刺了一刀。”
卿云闻言一愣,突然也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反应有些大,不免失笑起来:“夫人你真是......”
她笑着摇了摇头,又给钟毓把下巴边的被子掖了掖。
“今日忙了一上午,吃过饭后又去了前堂。”卿云轻轻拍了拍钟毓,“夫人歇息会吧,我去将岑二他们买回来的菜择一下,晚上还要吃饭。”
钟毓点了点头,然后目送卿云起身离开。
听见房门被关上,她一直勾着的唇角终于落了下去,眼里也不似方才对着卿云时候那般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