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全都尖嘴猴腮的,根本比不上崔将军一根手指头。
“方才你说的话,是从何处知晓的?”为首的男人忽然出声问,一双鼠目十分犀利地看着钟毓,仿佛只要她说的话让他不满意,手里那柄闪着寒光的刀就会贴上钟毓脖子。
“你不用管我是从哪里知道的,”钟毓裹着被子朝男人冷哼一声,“你就说我方才说的话对不对?”
那人闻言沉默了一下,目光依旧紧紧盯着钟毓。
“既然你已知道王吉安原本送过来的粮食现在没送到我手里,那你说,你值不值两批粮?”
钟毓不躲不闪直视他,好似根本不怕他字字句句暗藏的威胁,“我值不值这批粮,那得看你们究竟有没有打算放过我。”
“放又怎样?不放又怎样?”
“若你们守约,我夫婿自然会带着粮食前来换人,可若是你们不守约......”钟毓的声音顿了一下,“明知你们不守约,却还带着粮食过来,天下没有这样傻的人。”
她背后是一片黑暗,只露出一截有些苍白的下巴。
“所以你们根本就不是为了用我去换粮。”
钟毓的一番话让门槛之外站着的男人眸色一变,他丝毫没想到这位太傅夫人竟会看得如此透彻,三言两语就将他费尽心思绑她过来的目的点了出来。
他好似重新正视了眼前这个女人,一双眼阴沉沉看着她,沉默不语。
见这人只盯着自己不说话,钟毓索性将目光挪开,视线落在他背后檐下如珠帘一般的水幕上。
其实方才说的那些话,钟毓也只是诈他们一下,想让他们自乱阵脚好露出破绽。
她当然不信这些隐匿在峮州很久的人没有半点心计谋算,倘若他们费尽心思特意用迷香将自己弄晕带到此地只是为了换粮,那就不该连绳子镣铐都没给她用。
就算她是位女子,那也该多多少少防着她逃跑。
可自己不仅没有被镣铐束缚,身上竟然还和睡时一样盖着被子,尽管身下躺着的是张满是倒刺的木板,但分明能看出来这根本就不是对待人质该有的态度。
毕竟这世上应当没有掳人的时候还记着拿被子。
虽然钟毓想不通这其中的弯弯绕,但她能确定的一点是,这群掳她的人好像是因为碍于什么一般才将她好好安顿在这间房里。
是因为什么呢?
“那你且说说,我们将你带过来,是为了什么?”
钟毓闻声回头,却见原本还站在她面前的三人面色齐刷刷一变,而后立刻垂下脑袋站至一旁让开了路。
钟毓神色不变,目光落在来人的身上。
一道陌生的人影踏着夜色从雨幕中缓缓走近,身后还亦步亦趋跟着位撑伞的小厮。
来人穿着一身暗色的缎袍锦服,领口处露着内里衣裳的银白翻绣镶边。腰间除了坠着的那块白玉佩之外便再无其他。
他身形清瘦挺拔,右手持一柄玉骨扇置于腹前,另一手则背于身后。他下巴以上都被掩在了伞下,钟毓只能从露出的那一小截脖颈处推断此人应当是位有些年龄的上位者。
随着他慢慢走近,伞下被遮掩住的面容一点一点显现。
借着檐下昏黄的灯光,钟毓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十分和善的脸,唇角挂着几分温和笑意,目光也十分柔良。
好像是旁人口中常说的那种乐善好施的老爷。
可是钟毓心里清楚,姗姗来迟的的这一位才是将自己掳走的幕后之人。
来人看着钟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好似在打量着什么。
良久之后,忽然弯眼一笑:“我竟不知,毓儿何时这般聪慧了?”
毓儿?
此人认识原主?
钟毓被叫得一愣,抬眸之时却猝不及防同那人对上了视线。
此处是王吉安送粮的目的地,而王吉安又是为钟延川养兵。
而在眼前之人出现后,方才同自己说话的三个人全都垂下了头,态度十分恭敬。
顷刻间钟毓的心中百转千回,她心底猛地一惊,眼前之人会不会是原主那位心狠手辣的父亲 ?!
可钟毓从没有见过钟延川,仅凭心里的那些猜测也无法断定此人就是钟延川。
一时间,对于钟延川突然出现在峮州的惊惧与这位将她唤作“毓儿”的中年男人究竟是不是钟延川的猜测混合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战栗从脚底猛然窜至脊背。
钟毓的后背霎时间便浸满了冷汗,一声比一声重地心跳声如擂鼓般响彻耳边,险些要将雨声盖住。
她忍着心脏好似被人捏住的窒息感,强迫自己面不改色地抬头看他,然后抬脚往前走了几步。
自始至终半个身子都藏在门后阴影处的女人忽然往前走了几步,一张脸便被檐下被雨吹打摇晃不已的灯笼映亮。
钟延川的目光落在那张十分熟悉的眉眼间,细看之下却又觉出几分陌生来。
“那日您为何要派人刺杀我?”
问出这句话时,钟毓藏在被下的手紧紧捏着衣角,竭力想要压住自己的紧张。
她需要确定眼前人的身份。
在京城到峮州的这一路上,除了下榻于连山梧鹊街的第一晚遭遇过黑衣人,剩下一次便是在祁临风要自己出城的那次。
第二次已经确定幕后之人就是钟延川,只剩下第一次至今不知究竟是何人所派。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之人,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倘若他不是钟延川也没有派人刺杀过自己,那听过自己方才的话后下意识就该出言否掉。
若他确为钟延川,那他就一定知道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位派杀手想要杀害自己女儿的父亲,再听到没死的女儿问出这种话之后,神情之间应当会有反应。
倘若前二者的反应他都没有,钟毓反倒就能确定,梧鹊街的第一次刺杀兴许与他有关,甚至很有可能就出自他之手。
所以她在赌,赌眼前这个人的所有反应。
却不想盯着看了许久,那人脸上的神情依旧如先前一样,古井无波还挂着几分笑意。
反而是自己眼神里的意图被对方摸了个一清二楚。
“毓儿不必如此提防为父。”
话音落下,钟毓心中狠狠一惊。
钟延川见她面色一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一声,他缓缓往前走了一步,身侧撑伞的小厮紧跟着也往前了一步。
“上次只是手下人看错了任务,却没料到阴差阳错险些将你伤到。”钟延川的眉眼之间忽然现出几分严肃,“为父知道之后已经严惩了下面的人,等毓儿回京后就让他们亲自来谢罪。”
“但我左思右想觉得这样还是不好,便从京城一路追过来,想给毓儿赔个罪,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钟毓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久久没有挪开。
伴着细密落雨砸地的声音,钟毓的耳边好似被笼上一层纱,方才钟延川说的话竟让她有些听不清。
他刚刚说什么?
说手下人看错了任务险些将她伤到,说他从京城追过来想赔个不是,还说希望她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原本钟毓在确定他的身份后心中已经燃起了怒火,可这股怒火却在听清楚钟延川后面的话之后突然偃旗息鼓。
钟延川,他究竟是不是钟毓的父亲?
钟毓看着刚说完那段话但面色依旧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的男人,她怒极反笑,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被原主叫作父亲的人,用一种好像不小心摔了女儿心爱的小玩意儿给她道歉那样的语气,轻飘飘将“钟毓”差一点就被杀了的事说成手下人领错了任务。
有那么一瞬间,钟毓的心有些尖锐地发疼。
她前所未有地心疼原主,心疼那个在自己大婚当日便香消玉殒了的女子。
她的母亲将她当作进入钟府的利器,她的父亲除了要她替姐出嫁还将她视作一颗随时都可以抛弃的棋子。
短短的二十三年里,她的生命被钟家毫无怜惜地劈成了三份段。
一段尝遍了私生女流落在外的苦,一段受尽了寄人篱下被人欺辱之苦,剩下最后一段则被迫沦为了权力下的附庸,被一个上位者送去给另外一个上位者。
身不由己辗转于权力之间,却在终于生出反抗之意的时候,被人推倒磕破了脑袋。
她连死都不是自己的本意。
兴许只有被小太监推倒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仰面看着房梁上红绸飞舞的时候,她是自由的。
即便她魂飞魄散,满目疮痍。
但终究是个解脱。
好似老天感受到了她此刻的心情,原本淅淅沥沥的雨突然下大了起来。
猛然变大的雨声让钟毓回过神,她抬眸看着钟延川,丝毫不掩饰眼里的冷漠。
“那父亲今日费心将我请来所谓何事?”
好似没有料到钟毓沉默如此之久就只问这一句话,这位从出现就一直平静的中年人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异色。
最开始看到自己钟毓没有什么反应,他以为是站得太远以至于她没有看清自己的面目,可即便他后来自称为父,预想之中的懦弱哭泣也并没有发生。
钟毓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自始至终都沉默地站在门槛之后,身上笼着一层奇怪的冷静。
“就只是想赔罪吗?”钟毓又问。
“是为了赔罪。”他沉默片刻,然后微微颔首。
“既是为了赔罪,又为何要把我关在这间连床都没有的屋子里?”
雨水落地的声音忽然更大了起来。
“小姐......”被叫作老大的人眼尖地看见伞下那位的脸色有些变化,浑身一抖忍不住开口,却不想改口唤了两个字后,就被钟毓冷漠的视线打断。
他看着始终都站在门槛之后、身上还裹着被子的钟毓,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忌惮。
“我饿了也累了,赔罪的话以后再说。”钟毓语气忽然冷了下来,扬起下巴点了点钟延川过来时的方向,“父亲,让人带我去吃饭。”
话音落下,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
好半晌过后,钟延川才开口:“带她去吃饭。”
一旁的“老大”闻言立刻应声,躬身将原本随意丢在门外的鞋拿起拍了拍放在门槛后,然后又取了先前过来时拿的伞撑开:“小姐,我带你去。”
钟毓依旧裹着被子,穿好鞋便跟着人走了。
她目光直直看着前方,路过钟延川的时候没有挪动过一丝一毫。
看着钟毓离开的背影,钟延川微微眯起眼睛。
他的视线透过密集雨幕,好似落在钟毓的身上,又好似在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
直到离开,钟毓都没有回答方才他赔罪的话。
仿佛离开钟府就脱离了某种桎梏一般,那张熟悉的眉眼没有了先前看见自己后的懦弱与闪躲,有的只是审视的目光与不知从何而来的坚毅。
甚至连言谈都恍若变了一个人。
所以,是因为岑鸢吗?
第九十章
跟着“老大”顺着钟延川过来时的方向出了小院的门, 抬眼却看见密密麻麻的竹竿挡住了去路。
不等钟毓反应,跟在她身侧撑伞的男人忽然出声:“小姐,我去将开路, 还请您先拿着伞。”
钟毓没有说话, 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伞柄, 然后目光跟着他,看他将挡住去路的竹竿抱至一旁。
直到露出一人能过的缝隙后, 他才回头对钟毓说道:“小姐,走吧。”
钟毓伸手将快要掉下肩膀的被子往上拢了拢, 缝隙太窄伞过不去,她直接合上伞冒雨穿过竹墙, “老大”也跟在她身后出来。
趁着他将挪在一旁的竹子重新放回去的时候, 钟毓环顾四周, 这才看清楚钟延川将自己究竟绑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竹墙后依旧是一条羊肠小路, 借着“老大”手里提着的灯笼,她看见路两旁栽着十分粗壮的竹子。
难道这里是一片竹林?
钟毓眯眼看了片刻在心中下了结论——
这片竹林应当已经长的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