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知道,开宴之前坠湖身亡,就算是宫里人的动作十分迅速,也不可能因为此事当着朝臣之面禀报给皇帝与皇后,更何况死了的人只是小小一个宫女。
所以在皇后宫中失火的时候,那位宫女的尸首一定被打捞起来停放在宫中某个地方。
他清楚放火之人的身份,也知晓他放火的目的就是为了谋害公主,所以为了断绝后患,他才选择不和嬷嬷一同离开。
钟毓猜,或许是因为他受了伤无法走远。
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应当是他要凑齐十九颗人头的数。
因为只有他也死在火海里,连同那具狸猫换太子的宫女尸首,所有人才会相信,长春宫里十九个宫人连同长公主一起全都葬身于火海。
十九位宫人的尸骨数目解决了,那公主的呢?
最能让放火之人确定长公主已经死了的证据是她的尸首。
可那个时候,皇宫之中同公主一般身量的幼儿不可能出现。
因为除了后宫妃子会诞下皇子皇女之外,旁的宫人不可能怀孕,更不可能在宫中生产。
她记得岑鸢说过,先帝与先皇后情比金坚,膝下一女二子皆为皇后所出,所以除了被送去外祖家的当今圣上之外,长春宫失火的时候宫里不可能再找得到一个幼儿,更不可能恰巧出现一具幼儿尸体。
既然如此,那长公主的尸骨又是如何伪造的?
电光火石之间,钟毓忽然想起原本应该只少一根大臂骨的尸骨数目,最终却凭空不见了两根腿骨和五根臂骨。
难道......公主的尸骨是由宫女的腿骨与臂骨拼凑而成的?!
仿佛猜到了钟毓心中所想,许久都未说话的丞相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当年主持大理寺验尸的人,是我。”
话音落下,钟毓的脑袋一瞬间变得清明起来。
是了,从听到这桩旧事开始,她怎么就从头到尾都忽略了最重要的那个——
审定卷宗的人。
“所以当年那个侍卫只来得及将宫女的尸骨伪造成公主的,后来是你,在发现整座皇宫都找不到那颗幼儿脑袋的时候,意识到或许有人将公主救了出去。”
“于是你明白了失火一事根本就不是天灾,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但你不知道放火的人是谁,所以只能暗中将长春宫尸骨的真相压下去,告诉世人,火场中的那具幼儿尸骨确实是长公主程羡今的。”
钟毓一字一句说出真相的时候,她心中也是万般的不敢相信。
倘若所有事情的真相真的如自己猜想这般,她无法想象,眼前的这位大梁丞相,究竟是哪里来来的胆子,敢在皇嗣之事上动手脚。
“从察觉到公主尸骨有异,到大理寺禀报至御前的那份卷宗,你......”
钟毓想问一句“你究竟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却没想到丞相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就在我察觉到尸骨有异的同一日,边境突然传回一封紧急军情,一直龟缩在淮山以北的西蛮人忽然异动,那时的我尚不知宫中失火一事与西蛮异动之间有关。”
“就在我亲自入宫,想要将大理寺搜查尸骨的结果告知于先帝时,与第一封军报只隔了半日的第二封加急,在我之前送到了皇帝手中。”
“直到看到皇帝震怒,立刻下旨御驾亲征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长春宫的失火,或许与西蛮人的进攻有关。”
“为什么?”钟毓下意识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长春宫的失火会与西蛮人的进攻有关?”
“因为放火之人的目标,原本是长公主和二皇子两个。”
钟毓一怔,霎时便明白过来。
成安二十一年,太子程璟尧感染热病夭折。
即便当时的皇帝还身强力壮,即便那时的二皇子仅仅只是位年仅一岁的幼儿,可朝中上下都明白,储君之任向来都由嫡子所担,倘若嫡子夭折,那便接由皇后所出之庶子继承。
太子染病夭折,如果皇后再无所出,新太子必定是二皇子程乾。
倘若成安二十二年上元节那日程乾没有被先皇后送去外祖家,倘若一切都如放火之人所预料的那般不出任何差错,那长公主和太子一定会双双葬身火海。
届时,大梁皇室便再无子嗣。
如果有人想要夺权篡位,这个时候联合外族入侵引诱皇帝御驾亲征,取其性命后再带兵攻入京城,登上皇位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所以你才将尸骨一事瞒了下来。”钟毓看着丞相,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颤抖,“因为你不想打草惊蛇。”
“你想替大梁,揪出那个叛徒。”
第九十二章
话音落下,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
丞相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一双眼沉沉看着她,虽未说话, 但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你想替大梁揪出那个叛徒, 又想将长春宫纵火一案查清楚, 所以你咽下了原本要对皇帝说的尸骨疑点,转而将失火一事定为天灾。”钟毓一字一句将自己的推测说出, 她目光平静看着丞相,心下却如振擂鼓。
如果丞相方才对她说的话没有一句掺假, 那从成安二十二年的长春宫大火以后一直到今时今日,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梁丞相, 几乎布了整整十九年的局, 殚精竭虑只为将那纵火之人揪出来。
可十九年如一日, 今日又为何要对自己全盘托出。
钟毓想不清也参不透。
“当我亲口说出长春宫失火一案并无疑点之后, 先帝并没有表现出悲色,第二日便御驾亲征,朝廷百官于城门前送帝出征的那一日, 我看着先帝的背影,甚至有一瞬间在怀疑自己, 如此欺瞒皇帝与皇后,究竟对与不对。”
“但重新回到大理寺,重新再看到摆着的那些宫人尸骨时, 这些犹豫与怀疑又被我压回了心底。”
钟毓听见丞相说话时尾音忽然有些颤抖,她放在被子上的手忍不住再一次攥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每隔五日前线便会传回军情, 从最初的抵挡不住,到先帝带兵后士气大振, 从死伤惨重再到西蛮人节节败退,这场大梁建国以来同西蛮人的第一场仗,硬是被先帝带着兵打赢。”
“所以当西蛮战败退至淮山以北八十里外的军情传回来的时候,我才终于放下心,因为预想之中的篡位阴谋已经破灭。”
“所以真正开始调查背后纵火之人以及西蛮人为何会突然发难,是在先帝班师回朝的那一日。”
说到这里,丞相的声音忽然顿了顿,仿佛在思量后面的事情该如何说。
“最开始我先从那位带着公主逃出去的嬷嬷身上查起,可不管我怎么查,都只能查到她祖籍在随州,十岁便进了先皇后的外祖家,成了先皇后母亲身边的丫鬟。”
“后来先皇后入宫,便带着她一同入了宫。”
“那时的我虽然不知她救下公主后为何不直接去御前禀报,反而选了一条最为凶险的路带着公主出宫,但找到公主是重中之重,所以在宫中的密道没办法查的情况下,最先找的地方除了先皇后的外祖家,剩下便是她在随州的老家。”
“可不论我如何派人去查,先皇后的外祖家与随州这两处,竟然都查不到嬷嬷的任何踪迹。”
“直到镇守峮州边关的崔鸿飞抓住一位欲图往崔家军驻营地的人之后,一切才有了转机。”
丞相一字一句沉沉的声音好似钟声,替钟毓敲开了一道长达十九年的迷雾。
她站在一个人的回忆里,完整地看清了当年的桩桩件件——
那日被崔鸿飞抓住的人经查,是西蛮那位异姓王买通大梁的不良人,后来在崔家军的审问下,这位不良人说出了冲撞崔家军驻营地的实情。
他本是峮州官府的一位搜查情报的小吏,因老母病重走投无路,每给母亲买一份药,就要把家里值钱的物件拿去典当行换钱。
直到他当了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玉坠子,拿着银票从典当行里出来的时候,一个外乡人拦住了他。
外乡人给他一百两银子,说是见他囊中羞涩,好心先借与他,待老母病好之后再还也不迟。
小吏虽缺钱,但也知道平白无故不会有恩惠砸在自己头顶,便拒绝了。
后来那外乡人又见过他好几次,每次见到都会说自己先借给他一百两银子,可小吏每一次都拒绝了。
小吏寻了一个又一个郎中,买了一副又一副药,可老母的病不仅不见起色,反而还愈发严重起来。
直到他将典当玉坠子的钱连同自己的俸禄全花完,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小吏忽然就想到那位曾经找过他几次借钱的外乡人。
于是他便去了典当行外面碰运气,却不想这一碰,还真让他给碰到了。
外乡人见他过来听明来意,当即便给了他十两银子救急,还说剩下就是两银子等他回家取来之后再给。
小吏接过十两银子,十分感激这位外乡人,许诺他若有什么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从这以后,外乡人便成了小吏家的常客,隔三岔五便会买些补品送去给老太太,偶尔还会找几位郎中来给老太太看病,也不知怎的,老太太的病竟慢慢有了好转。
后来有一日,外乡人突然找上门来,说自己的远方亲戚要来峮州投奔自己,拖家带口住在他家里十分不便,便想让小吏看能不能替他找一处僻静些院子,好让亲戚搬过去。
小吏当即答应,之后每天都去打听,直到问到一间价格合适又刚好是僻静之地的宅院,小吏立刻便告诉了外乡人。
外乡人的亲戚十分感谢,告诉小吏倘若哪一日有事找不到外乡人,来找他们就好。
于是当小吏的老母亲自下地卤了一锅肉,要小吏端去给外乡人的时候,他想了想又多带了一份,打算顺道给外乡人的亲戚也尝尝。
等到了之后才发现外乡人不在家,怕卤肉放凉了不好吃,小吏便转头去了亲戚家。
却不想刚走到外乡人亲戚家的那条街的拐角,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绕在他们家门外,没一会儿便翻墙进了里面。
小吏下意识便想冲过去敲门,却未料到刚踏至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有些奇怪,便将耳朵贴在门上悄悄听了起来。
却不想这一听,门内人说的话竟叫人吓一大跳。
世人皆知,六年前皇帝御驾亲征击退西蛮的时候,正值长公主下葬皇陵。
大梁十分看重亲人下葬,认为死去之人将会保佑仍在世间的亲人。所以下葬之时至亲至爱之人一定要在一旁,否则往后亲爱之人事事皆不得所愿。
可当皇帝因为同西蛮人打最后一仗身受重伤,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的时候,皇帝却如同被神保佑般活了下来。
从那个时候起,峮州人民对皇帝的敬畏连带着一起给了长公主,因为他们觉得是长公主福泽保佑,皇帝才没有死,峮州才真正安宁了下来。
于是在长公主百日的时候,峮州人自发地替长公主祈福,还将那一日定为祈福日,往后年年岁岁都要祈福,以示对长公主的敬意。
可如今,小吏却在门外听见那些人说,峮州人年年祈福的长公主没有死,六年前葬进皇陵的只不过是长公主的衣冠。
而今时今日,那位早已死了的长公主就被人藏在连山。
听清楚门内那些人说的话后,小吏的的手下意识一抖,还冒着热气的一袋子卤肉全洒了。
惊慌失措间他看到院内的人闻声突然拔了刀直直往这边来,他再也不敢停留,下意识便扔了剩下的东西撒腿就跑。
却不想后面的人穷追不舍,小吏怕牵连老母不敢回家,便直奔淮山,想着只要进了淮山山里,那群外乡人便不可能找得到他。
谁曾想那群外乡人好似十分熟悉淮山里的地形,仍旧紧紧追在他身后。
最后实在走投无路,便直奔崔家军的驻扎地去。
崔鸿飞听完小吏说的所有话,立刻派人营巡山。
许是看见了大梁的军队,那群外乡人不敢再追下去,便偷偷匿了身形跑了。
巡山无果,崔将军只能带人打道回府。
可崔鸿飞心里十分清楚,不但能避开崔家军的包抄而且还能全身而退,那群人一定不是小吏口中所谓的外乡人。
但他深知小吏口中所言长公主一事事关重大,当即便写下密信飞鸽传书回京。
成安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先帝秘密派人将丞相召进宫,二人于养心殿密谈一日之久,直至深夜才出宫。
此次密探,朝中无一人得知。
只是那日过后,新科状元郎章行舟,忽然辞去京中官职,自请前往连山。
成安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章行舟领旨亲赴人贫地瘠的连山,做了太守。
第九十三章
十三年前的那桩旧事渐渐露出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