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哪是在打网球,决斗还差不多,招招致命,每一次挥拍都是往脑门上扇。
要不是因为夜已深,场子里没人了,不然这会儿都该有人开局押注了。
这场球打得很焦灼,两人都是个中高手,又拼尽了全力,比分咬得很紧。
梁西檐浑身都已经湿透,汗珠从发顶淌下,眼前模糊了一片。
陈柏川挥拍将球击回,他眨眨眼,试图看清什么,于事无补。
只能凭直觉去接,然而这次,手心没再传来反震感。
他的心也跟着手心一同空落了下,像是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再大声的叫嚷,得到的,也只有自己的回音。
静了会,陈柏川走到围栏旁,冲他挑了挑眉,轻蔑道:“要不还是算了?”
梁西檐抬手擦了把汗,抬眼同他对视。
他忽然想起了大二夏天的那个午后,也是他和陈柏川的对局,因为是体育课,当时围观的人比现在多得多。
那一天的上半场,他一直都占着上风,直到中场休息时,他意外在人群中看见了栗昭的身影。
而她只是笑着看向陈柏川,给他递了瓶水。
那一瞬间,输赢已定。
或许是因为他呆愣了太久,场外观战的钟新宇也捏了把汗,心跟着提起来。
但很快,他看见梁西檐动了动,走去墙角捡起滚落在地的那枚网球,随后再度折回场上。
势在必得的模样。
之后梁西檐就跟开了挂一样,渐入佳境、越打越稳,而陈柏川反而体力不支,逐渐跟不上节奏。
钟新宇看着比分慢慢地拉回、反超,最后梁西檐以大分差赢了这场较量。
他莫名感到与有荣焉,跟个二傻子似,原地欢呼了好一阵。
梁西檐只是抬了抬下巴,说:“你输了。”
陈柏川像是不肯相信,表情有些愣怔。
梁西檐已经抬腿往门口方向走。
一步,两步,三步——
“不是都在英国躲了四五年吗?”
陈柏川冷淡的声音从背后飘来,“还回来做什么?”
梁西檐停顿住,但没回头:“你不是心知肚明?”
-
在英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梁西檐都要依赖药物才能入睡。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国度常年阴雨的关系,他的心情也总好不起来,生活在其中,像沉在水里。
起初,他试图用学业麻痹自己,也确实有点效果。
伦敦这边的课业比之前在芜大繁重得多,总有忙不完的新课题。他努力让自己沉浸其中,也刻意不去想她。
日子一天天的平淡滑过,有些时候,他甚至要骗过自己,幻想真的已经把她给忘掉了。
直到某天,手机进来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135****3069:「听说你去英国了,在那边还习惯吗?」
那时他已经在伦敦生活一个多月了。
连绵了半个多月的雨季,好不容易放了晴,可他的心却忽然变得十分潮湿,像被湿海绵捂住口鼻,呼吸困难。
他没有问她是谁,直觉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自从他母亲过世后的那个午夜,梁西檐就把栗昭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那时的他自欺欺人的以为,这样就能让她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然而事实是,只要她想,她随时随地都能缠上他,如同这个没有备注的新号,轻而易举、无孔不入。
梁西檐没有回复,也没再拉黑,只是动动手删掉了这条短信。
了无痕迹。
然而第二天,她又发来一条,他只能再次删掉。
再然后,第三天、第四天……
他删短信的速度越来越慢,而她发来的内容越来越杂、也越来越密集,从开始对他的探问,到后来渐渐演变成了自己日常分享和吐槽。
她似乎把他的信箱当成了树洞,日常投币、乐此不疲。
即便他从不回复。
日子就这么按部就班地淌过。
渐渐的,他开始习惯她每天这样的碎碎念,甚至隐隐期待起来。
有一天,她不知是太忙还是忘了,一整天都没进一个消息。
梁西檐从早等到晚,心情也从五彩等成了灰。
他心不在焉的查找论文资料,不知道多少次拿起手机时,对面正在吃老干妈拌饭的李尧像是终于受不了了,奇怪的问:“你这等谁电话啊?”
梁西檐不明所以:“什么?”
李尧:“不是在等电话吗?你这一会看多少次手机了,跟魔怔了一样。”
他话音刚落,梁西檐的手机就进了个电话。
没备注,135开头的号码。
梁西檐愣了下,手一抖,手机从桌上摔下来,铃声戛然而止。
李尧让他这反应搞得目瞪口呆,眼角抽了抽。
“怎么了这是?吓成这样。”
梁西檐没吭声,弯腰把手机捡起来,屏幕已经碎了,黑了一半。
李尧试探:“谁啊,你心上人?”
见梁西檐看着自己,他撇嘴:“还真让我说对了?”
梁西檐若无其事地检查手机。
李尧好笑:“看你这慌慌张张的,这么喜欢?”
梁西檐手指僵了僵,懊恼的意识到——
只是一晃神,他又掉进了她的陷阱里。
-
自那天手机摔坏之后,梁西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换新的,每天用笔记本和人线上联系。
而栗昭也似乎因为那通没接通的电话而打了退堂鼓,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消息。
日子重回原点,而他的内心仿佛也慢慢重归平静。
他以为是平静。
然而那一年的最后一天,梁西檐再次接到了栗昭的电话。
那天因为是跨年,相熟的几个留学生聚了个餐,梁西檐莫名喝多了,回到住处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次日在沙发醒来,只觉头重脚轻,他起身去厨房找水喝,旁边的门突然打开,李尧打着哈欠出来。
“你醒了?”
他说,“昨晚有个姑娘给你打电话,我帮你接了。她说是你朋友,问你过得好不好,让你醒了给她回电。”
梁西檐怔了下,从手机里翻出通话记录。
最新一条是135打来的,通话时长一分半。
他还思忖着,屏幕忽然跳转来电显示。
135那个号码。
犹豫片刻,这次他点了接听。
电话那头,她语气怯怯地试探:“喂?”
梁西檐只觉得喉头发涩,半晌才冒出一个音节:“嗯。”
然后“腾”的一声,似乎是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栗昭紧张地问:“梁西檐?”
“嗯。”
她说:“我还以为你不肯接我电话了。”
他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这不是快过年了,想问问你,今年过年回来吗?”
“不知道。”
“那…那你……”
她犹犹豫豫,他又感到烦了。
“我头有些晕。”
栗昭“噢”了声:“那你继续睡吧,我晚些时候再找你。”
顿了顿,她小心翼翼地讨好,“好不好?”
“嗯。”
他们恢复了联系,很突然,但也很理所当然。
他逃了这么远,逃到千里之外的英国,到头来,还是拿她没办法。
-
大四快毕业时的某天,梁西檐忽然接到了钟新宇的电话。
电话那头,钟新宇一边用蹩脚的英语和人交流着什么,一边告诉他,他来英国了,让他过去接一下机。
梁西檐当时正在图书馆搞论文,闻言,只能出去拦了辆计程车。
他以为钟新宇是一个人来的,听他连个英语都说不顺,怕他真把自己搞丢了。
可到了机场才发现,他身边还跟着个简纯。
以及躲在后头,拽着箱子狗狗祟祟的栗昭。
钟新宇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和我女朋友毕业旅行,她非跟着一起过来。”
梁西檐没搭腔,定定看了她很久。
一别两年,她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长长了些,看他的时候,眼神多了几分闪躲。
伦敦多雨,天总是阴沉沉的不见晴。
李尧和他新女友旅游去了。
梁西檐索性带他们去中国超市买了点食材,围在家里煮火锅。
一路上,栗昭都没怎么说话,表现得十分安静乖巧。
就连挨了钟新宇好几次怼,都生生咽了没反驳。
像是生怕他注意到她,被他赶走一样。
直到火锅烧开,吃了好一会,她才慢慢活泛起来,时不时把话题引到他身上,借机向他卖乖示好。
可她这样谄媚奉承,梁西檐却只觉得心口堵。
她从前在他面前,从不会露出这样讨好的表情。
东西吃到一半,钟新宇忽然起身,喊他一起下楼买点喝的。
两人在楼下街角的便利店买了点啤酒和可乐,回去的路上突然起了阵风。
已至黄昏,风里也带了点凉意。
沉默着,钟新宇忽然说:“栗子和陈柏川分手了。”
两人走到拐角处,梁西檐被路边玻璃折射的落日光芒晃得眯了眯眼:“是吗?”
“是啊。”
钟新宇默了默,“那你……”
梁西檐面无表情看他:“怎么?”
“算了。”钟新宇叹口气,“还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
因为不想约会还带个电灯泡,次日一早,钟新宇便带着简纯偷偷溜了,把栗昭独自扔在了酒店。
梁西檐过去接她的时候,她就站在酒店大门外的一个小墩旁边等他。
异国他乡,周围来来往往的全是陌生的西方面孔,她看起来有些焦虑,拽紧了背包的带子,肩膀微微耸着。
模样很乖,像是在等大人接放学的小朋友。
直到看见从车上下来的梁西檐,她紧绷的肩背才松懈,两眼放光地盯着他。
这样明亮的眼睛,梁西檐让她看得微微晃了晃神。
栗昭在英国待了小一周。
不知道是不是她运气好,除了来的那天下了点毛毛雨,之后那几天,伦敦竟然一次雨都没再下过,每天都是好天气。
梁西檐带她把伦敦逛了个遍。
她对那些旅游景点都没什么兴趣,反而是最后一天逛街的时候比较兴奋,给爸爸妈妈亲朋好友都买了礼物,还非要送他一顶帽子。
两人在帽子店里耗了很长一段时间,栗昭对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挑花了眼,什么款式的都要放他头上比一比。
梁西檐面无表情的任她折腾。
直到她第不知道多少次踮脚,要把一个渔夫帽往他脑袋上放,他终于问:“你和他分手了?”
栗昭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情绪低落了些:“对啊。”
梁西檐审问:“为什么?”
栗昭嗫嚅:“不合适。”
他觉得可笑:“谈了快三年才发现不合适?”
她于是不说话了,手指抠着渔夫帽吊牌。
静了会,梁西檐又问:“以后什么打算?”
栗昭眨眨眼,有些兴奋地和他分享起来:“我拿到了一个特别好的offer……”
他打断她:“我问你感情。”
栗昭轻轻“哦”了声,“我暂时不考虑这个了。”
“为什么?”
“就……”她叹口气,“专心搞事业嘛。”
他看着她,忽然说:“那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这话刚落,栗昭手就抖了下,渔夫帽掉在了地上,店里金发碧眼的女店员轻呼了声。
他想他真是疯了,固执地坚持:“我喜欢你。”
而她僵了很久,才动作迟缓得抬头看他,表情呆呆的,好像吃了一惊,全身上下都无所适从。
眼底更是惊出了泪,挂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他的感情就这么吓人可笑吗?
梁西檐蓦地后退一步,自嘲般笑笑:“跟你开玩笑的。”
“你干什么开这种玩笑?”
栗昭浑身一松,长长舒了口气,瞪他,“不好笑。”
有一道耀眼的阳光落在她身上,跳跃着。
梁西檐第一次发觉,原来连太阳都可以这么令人生厌。
他扯了扯唇,“以后不会再说了。”
后来他送她去机场,两人在登机口道别。
人潮拥挤,栗昭沉默了很久,低声问:“你以后还会回去吗?”
他看着她:“你想我回去吗?”
“我当然想!”
她答得很急,但随后又低下头,补充道:“但你如果有别的打算,我也没意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