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浮生醉梦三千【完结】
时间:2024-04-02 23:07:03

  “拜见陛下。”半夏屈膝颔首见礼,借着檐下两盏明灯,她看清陛下的珠白绣金缎面靴仿佛是湿透了,竟是一路踏雪走来的吗。
  宣珩允温声应下。
  “哎哟,有劳半夏姑娘等在这里。”崔旺扬起声调喊一声,他向来会说话,“可是贵妃娘娘派你来宫门口等咱们陛下的?”
  半夏站直身体,低头回应。纵使她敢在心里把宣珩允咒骂一万遍,可当人真站在她面前,周身君威荡荡,她寻常一身短刺登时就不争气的软了。
  “那咱就进去吧,这外头怪冷的。”崔旺如寻常笑呵呵的,“有劳半夏姑娘引路。”
  崔旺换左手挑着鎏金八角宫灯的短手柄,右手超前一展,“陛下您快进去吧。”
  被玄色大氅罩着,趁得宣珩允本就冷白的肤色愈发的白,就连唇色都快成白色了。半夏抬头飞速看一眼,心念肯定是冻得狠了,该!
  眼看宣珩允超前迈出步子,半夏下意识后退一步立马顿住不再挪动,“陛下恕罪,请陛下回吧。”
  宣珩允一怔,显然始料未及。
  崔旺赶紧轻轻推了推半夏胳膊,眼皮子直抽抽,“这说得是哪里话,陛下是来看望贵妃娘娘的,半夏姑娘莫要犯混,快进去通禀,好让贵妃娘娘准备准备迎驾。”
  “崔大监见谅,不是奴婢不让陛下进,是主子特意叮嘱奴婢等在这里,陛下若来了,就告诉陛下一声,主子乏了,已经歇下。”
  “这,贵妃娘娘这是何意?”崔旺放低声音,但显然在场三人都能听到。
  宣珩允冷眉肃目,未言语。他的睫羽密又长,垂眼覆下时,把眸底情绪挡得严实
  “主子说,今日折月殿,话已尽、怨两清。”
  半夏自始至终低着头,不敢再抬头看一眼。但她感觉,陛下周身气压急剧下沉,是比这深夜寒雪更冷的存在。
  她的脚尖动了动,兜头罩下的破天寒压慑得她差点忍不住向后退开。
  可是宣珩允面容平静,他如一潭深湛不见底的湖水,湖面结下厚冰。
  他缓慢悠长的吐息,把胸腔骨血里急剧翻涌的潮汐压下,维持出儒雅、明理的那个人。
  残破不堪的灵魂从十二岁的躯体里醒来,他用清默少言伪装,把看过血腥残忍的半个魂魄藏进见不到光的最深处。
  面具带了十载,见不得光的阴翳半魂蠢蠢欲动。
  “即是如此,不扰贵妃休息。”宣珩允平静开口,清越的嗓音夹着几分暗哑,“转达贵妃,朕既允她此生不添后宫,断不违诺。”
  白日里返回太极殿,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就如这三年梳算朝堂那般,把楚明h近日所有反常行为在脑中抽茧剥丝,最后归出缘由、结果。
  光华场误会她是始因,禁足令她心有怨气,又误信他要纳陈家姑娘入宫,彻底惹恼她。
  既是误会,总能解开,她不愿见,便给她时间冷静,她总不会当真狠下心舍离他。
  雪下得愈发绵密,狭长的宫道上幽幽泛着冷光,松绵的雪毯上步履渐远。
  *
  腊月十九,这天是定远侯祭日。
  连下近半月的雪终于停了,雾霭沉沉的天一朝放晴,只是冬日的阳光煞白耀目。
  楚明h的双鸾油壁车从正德门离开,朝定远侯府去。车未至府门,便瞧见人潮接踵而至,都进了定远侯府,丝毫不见萧条落败之相。
  沉寂一年的定远侯府又热闹起来,只是府门两侧重幡似雪,门前扫净积雪的青砖空地上,摆着一方贡桌,桌上香炉里贡香缭绕,奉着的是定远侯楚将军的牌位。
  往来过客,不论出身,凡愿给定远侯上柱香者,皆可登门入府讨碗热茶喝,若是不急敢路,还能坐下听一段洛京名角金吉梨园班子的秦腔《满江红》。
  楚明h一直记着呢,她的阿爹喜欢热闹。
  去年定远侯病逝,时因未出先帝国丧,丧事从简。再加正是宣珩允举国广推新政、撤销藩王封地治理权之时,朝局一时动荡。
  楚明h恐绥远军主帅病逝消息传至边疆,再引边疆动荡,若塞外趁虚而入发动战争,介时内忧外患,这对彼时的宣珩允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是致命的。
  故而楚明h秘不发丧,只给上京的故交下了帖。
  三朝守疆,一朝去了,悄无声息就下了葬。直到去年七月,诸藩政权尽数收归宣珩允手中,定远侯楚将军病逝的消息,才讣告天下。
  大宛数百年,宣珩允成了这个国家将中央集权做到极致的唯一帝王,那些外迁封地的皇子们,彻底成了无兵无权的闲散王爷,而为他助力的楚明h,成了祸国妖妃。
  怨吗?自然是怨的。
  只是已然做好准备切割过往大步向前看的楚明h,根本不想再给过去一个眼神。
  这两日,重华宫的金铆朱漆大门紧闭,未放宣珩允踏入半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明天晚上24点更新,不用熬夜等,早点休息,睡醒再看~
第17章 17、17
  素色帘幕掀开,不着点饰的素净纤手自车内伸出,楚明h扶着丹秋的手臂缓缓下车,顺势把怀里的玉狮子让进丹秋怀里。
  “先把它带进去,就放本宫往日的闺房。”
  玉狮子“喵呜”一声,伸长脖子在楚明h正要收回的手背上蹭了蹭。
  丹秋应一声,抱着玉狮子先进府。
  楚明h今日换上一袭绛紫衣赏,就连裘披都是深色,满头乌发盘起,被一支式样简单的白玉簪挽着,未着红妆的面容少了妩媚雍容,显出女儿不染脂粉的稚纯。
  楚明h在定远侯的牌位前站定,手持三柱香举过眉心,跪地匍身长拜。她的额头触在坚硬冰冷的青砖上,久久未起,有水珠打湿睫羽,一滴一滴砸落,在青石砖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十五岁那年,奉化帝金口玉言,指楚明h是其认定的太子妃。
  那日深夜,定远侯唤楚明h出闺房,曾正色问她,“闺女,你若不愿嫁入皇家,就告诉为父,为父就是拼着忤逆抗旨,也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阿爹,女儿愿意呀。”楚明h的笑声像初夏的泉水从山涧流下,叮咚叮咚,她才没有那些寻常女儿家的娇羞怯软,她脆生生回答,“阿爹,待过两年,女儿就告诉你他是谁。”
  “好,好。阿h大胆地去,皇家媳妇的路再难走,都有阿爹给你兜着。”
  时至今日,楚明h终于明白那夜阿爹眼中藏在坚毅之后的疼惜是何意。
  阿爹,女儿错了。
  但女儿不怕,女儿可是定远侯楚将军的女儿。
  再抬头,楚明h脸上亦是坚毅不屈,那双凤眸里明亮澄澈。
  “郡主快起来吧,地上太凉,侯爷会心疼的。”跪在楚明h身后的半夏、丹秋起身,又去搀楚明h。
  楚明h抬手制止,又朝着牌位再一叩首,自行站起,手中贡香入香炉,落下两抹香灰。
  她携着半夏、丹秋站到一旁,无声注视着候府门前的人来人往,不断有路人躬身朝定远侯的牌位三拜,楚明h心中欣慰。
  楚将军三朝守疆,一世清名,不能被做女儿的连累。
  白晃晃的日头行至正中,府里咿咿呀呀的唱词,也唱罢进入休场。
  楚明h以楚家人的身份在府门口一站就是近两个时辰,谁说楚家没人了,当她楚明h是死的吗。
  “郡主,这到正午饭点,想是大家都去吃饭了,我们也进去吧,您一站这么久,当心身子。”
  “好,本宫若不按时吃饭,阿爹准要骂本宫。”楚明h唇角挂笑,眸底水光一闪而过,“走,我们回家。”
  半夏和丹秋左右跟在两侧,踏上石阶。
  “呸!妖妃。”
  楚明h刚踏过三台石阶,闻声身形一顿,冷笑一声转身俯视着两尺外头戴湛蓝儒巾的书生。
  呵,这种人终于来了。
  “哪里来的狂妄竖子!”半夏一听直接就炸,这种拜高踩低的人读哪门子的书,若是府里生猛家将还在,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根本不敢打侯府门前过。
  老侯爷病逝,楚明h一人一包金珠子遣散了府里下人。好些家仆都是被楚将军亲自提点过拳脚功夫的,往那里一站,个个像一座小山。
  不等主子发话,半夏挽起袖子就要冲过去揍这个黑白不分的书生。
  楚明h平静观望,未出声制止。
  半夏掌风迎面劈下,书生不躲不闪,挺了挺胸迎着。
  “好了。”楚明h朱唇轻挑,露出三分赞许,算这眼瞎心盲的书生尚有几分风骨在,“半夏,不得无礼。”
  掌风在书生面门前停下。
  半夏恶狠狠瞪书生一眼,转身退至楚明h身前。
  楚明h的目光扫过书生腰间的招文袋,“你是那日在光华场三问陛下的书生。”她用的是肯定语气。
  “是又如何。”书生隔空怒视,“光天化日,你还能杀了我不成,大丈夫不畏奸人,死有何妨,吾自横刀向天笑!”①
  “呵。”
  楚明h被书生最后一句话逗笑了,她眉眼一弯,抬步迈下台阶朝书生走去,半夏要拦着,被楚明h抬手制止。
  她一步步朝书生走去,清泉一样的笑声在这凛冽寒冬,化作锋利的冰刺,从四面八方向书生刺去。
  书生看着楚明h一步步走近,明明是纤瘦娇弱的女儿身,且人并无横眉冷目,他偏被慑得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清悦的笑声传入他耳中,化成血淋淋地讥讽。
  果然是妖妃。他已经坚持不住想要逃离,还好,那女人在距离他五步的距离停住了。
  “枉你日日腰挂招文袋,书怕是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诶不对,这么说是污蔑狗狗了,狗的脑子没人好使,可至少它忠诚、护主,是有优良品质的。”
  “你呢?”楚明h讥笑一声,“你有什么,不过胡乱听了三言两语就信以为真,脑袋空空之人,狗都不如。”
  楚明h知道书生们脸皮子薄,听不得这些浑话,她敬此人至少尚有三分勇气,思忖着把人骂跑就够了,动手羞辱实则太过。
  果然,书生气的脸都憋红了,嘴唇哆哆嗦嗦半天,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一个脏字没憋出来,前前后后只剩一句“妖妃必遭天谴”。
  他袖风一甩,就欲走。
  “站住。”
  书生脚步顿住,猛地回头色厉内荏喝一声,“作甚!”
  楚明h被书生这窘迫模样逗得又笑起来。
  “骂了人就想走!“半夏一手掐腰等过去。
  “你们,你们,我骂人?”书生气急,语无伦次起来,“在下一共说了两句话,你们主仆一顿明骂暗讽……”
  楚明h不耐烦再浪费口舌,只道:“先人牌位当前,上柱香再走。”
  书生闻言一愣,这算什么要求,见过强取横夺,没见过逼人上香的,他扭头往桌上牌位一瞟,当即又呈炸毛状。
  “原是把持兵权、‘一心为国’的楚将军牌位。”一心为国四个字被他说的抑扬顿挫、阴阳怪气。
  楚明h即刻就恼了。
  虽说时值正午,路上人少,但经这一番吵闹仍是围上来一圈看热闹的,楚明h扫一圈路人,目光再次落在书生身上,这一次,她面容沉沉。
  “楚将军的名讳尚轮不到你这书袋子置喙。”
  楚明h朱唇半启,僵怔一霎,声音过于耳熟,熟到讨人嫌。
  她缓慢扭头循声望去,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一张“噗噗”喷着鼻息的驴脸,是一头黑色的小毛驴,
  “是大理寺的经费不足还是崔少卿的俸禄不够,竟要当朝栋梁新贵大冬天的骑驴探案。”
  楚明h笑的漫不经心,注视着崔司淮一身青衫从那头矮脚毛驴上下来。
  崔司淮眨眼一笑,睨一眼楚明h,待走近压低声音道:“娘娘私自出宫,依大宛律,仗五十,降妃位至贵人、食禄减七成。”
  好一个大理寺少卿。
  不等楚明h开口,他转身行至书生面前站定,气定神闲、态度倨傲,“陛下不计尔等书生光华场闹事之过,是体谅尔等求学不易,先生莫再口出妄言。”
  他歪头朝楚明h一笑,突然敛尽玩世不恭,肃声道:“楚将军戎马一生,金戈铁马平乱守疆,护大宛朝太平五十载,汝一介白衣,义愤填膺去掰扯兵权在谁人之手,依崔某看,是这太平日子让你吃的太撑了。”
  “说得好,楚将军是大宛的英雄。”
  “楚将军一路走好。”
  围观路人爆发一阵掌声。
  紧接着,有人喊了一声“你会不会读书”,形势急转,人群转而对书生进行攻击。
  书生本就不擅长吵架,此时耳边尽是嘲笑谩骂的恶言,一时又气又急,窘迫的脸上通红。
  楚明h一看,如此下去万一有人动手演变成群殴闹事,再把京兆尹的人引来不好收场,赶紧示意半夏、丹秋上前替书生解围。
  “多谢诸位尚记得楚将军一声好,今日是楚将军祭日,如若不嫌弃,府中备有热茶点心,后院还请来了金吉梨园唱班。”
  “得嘞,咱去嚼一嚼楚将军的福饼。”
  围观路人见定远侯府的人出来打圆场,也就顺坡散了。
  人群散去,崔司淮双手抱怀朝楚明h一挑下巴,“崔某的恩情,想来贵妃娘娘定是铭记于心、没齿难忘,不谢。”
  说完,他行至定远侯牌位前,手持三柱香恭恭敬敬躬腰行了个深礼,“将军您在天有灵,定要常回来看看,保准能被贵妃娘娘给气活喽。”
  礼是好礼,话却不算好话。
  崔司淮对荣嘉贵妃娘娘的厌恶,向来坦荡荡。
  十八岁的天之骄子,倨傲些也是应该的,楚明h历来不与他计较。
  “崔少卿既说不谢,那本宫就不扰崔少卿公务。”楚明h悠悠说着,提裙欲走。
  “举手之劳,何况娘娘要谢崔某的事,日后还多着呢。”崔司淮牵上他那头矮脚毛驴,一只脚踩上马镫。
  “表哥。”
  楚明h和崔少卿同时顿足。
  “你怎还在这儿?”崔司淮一脸疑惑看着方才那个书生,“不对,谁是你表哥。”
  “哦?”楚明h别有深意笑着,“原来崔少卿方才是赶着替亲戚解围,是怕本宫就地杀了他?”
  “呵呵,娘娘又不是没做过当街斩人的事。”崔司淮一手拍了拍驴脖子,言有所指,说完立马感到不对,“他不是我亲戚。”
  “表哥。”书生跑到崔司淮跟前,一脸崇拜,“我堂姐是崔家三房大儿子的继室。”
  楚明h瞧着崔司淮渐渐拧起的眉毛,心里直乐呵。
  作者有话说:
  1引自清代谭嗣同《狱中题壁》
第18章 18、18
  崔司淮没好气把人连推带踹打发走,二人推搡着好一顿拉扯,听来听去都是书生家母教导书生要以崔司淮为榜样的话。
  楚明h瞧得心里直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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