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浮生醉梦三千【完结】
时间:2024-04-02 23:07:03

  搅动汤碗的瓷勺一顿,崔旺面露难色。
  崔司淮咽下一颗红枣,笑着开口:“莫非下官是问到了皇室密辛?崔大监不便说也无妨。”
  崔旺垂下眼帘盯着面前汤羹出了会儿神,随之,他长叹一口气,朝门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道:“此事也并非不可言的秘密,当年确实从师傅那里听过一嘴。”
  崔司淮一听来了兴致,放下汤碗,肩膀朝前探了探,“下官洗耳恭听。”
  “嗨。”崔旺眯起眼睛笑,“大人严重了。此事说来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哦?”崔司淮睁大眼瞳。
  “当年,先帝爷还是皇太子时,谢家嫡女,也就是贵妃娘娘的母亲,自请退了与东宫太子婚约,请旨嫁于定远侯府。”
  “奴才也就从师傅嘴里听到这些罢了。”
  前尘往事,故事里的三人已化作一捧黄沙。
  一朝掀开岁月落下的厚厚尘土,再出现的世人口中,种种恩怨皆散落于时光的罅隙,唯剩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真相。
  落世人一声,原来如此。
  小崔大人一手托腮,涣散眸光,脑补出一段缠绵悱恻、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
  谢家女伤心欲绝,请旨他嫁,薄情人空余恨,抱憾终身。
  末了,崔大人“啧”一声,感慨世事无常,这种事竟也能子承父业。
  解了心中困惑,崔司淮起身拱手拜别。
  正好有小太监进来回禀,马车准备好了。崔旺也不再多留,一手展开送崔少卿出门,又端着拂尘站在一堆积雪旁,目送崔少卿走远。
  一阵冷风拂过,料峭寒枝上积雪簌簌落下,天空愈发阴沉,看样子今日还要下雪。
  宫婢手断镂花托盘过来,是陛下的早膳。
  崔旺接过托盘,三声叩门后推门而入,于此同时,“哐当”一声响,吓得他脚下一个趔趄。
  早膳被放在靠窗的乌木边花月牙桌上。崔旺暗自吸一口气,浓郁的瑞脑香气中隐约混杂着血腥。
  崔旺小心翼翼询问:“陛下是就在小书房用膳,还是回偏殿?”
  他的余光往那张书案瞥过,案角的三鹤莲花纹藻井短绒地毯上,赫然落着一把短刃匕首,刀刃上沾着血迹。
  崔旺慌张跪地,哭喊一声,“陛下,您要爱惜圣体啊。”
  宣珩允淡淡笑一声,温声道:“没事,吓到你了?”他的笑容温润似水,眸光平静无波,就如同往日在贵妃跟前的样子。
  他只是突然记起,贵妃曾赞他清雅出尘、似青幕皎月。
  贵妃是喜欢他这副模样的吧。
  耳边风声呼啸。他清晰的意识就要被风吹散,脑海里张狂、咆哮的声音就要冲破束缚,撕毁他拼命维持着的这副儒雅模样。
  他无计可施,只好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保持艰难维持出的模样。
  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在楚明h面前扮演了十年,他是愿意一直假装下去的,假装成她喜欢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开始抽着疼,他平静坐着,屏息感受一寸寸疼痛。
  “陛下,让奴才给您宣太医吧。”
  “不必,无碍的。”宣珩允抬了抬手,示意崔旺起身,“早膳就在这里用吧。”
  他从那张圈椅里起身,坐到月牙桌前。
  崔旺开始布菜,尽管他几度深呼吸,仍无法制止手腕颤抖。
  就在他把一碗燕麦牛乳羹放在陛下面前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嘶鸣,是马叫。
  这下他不仅手腕抖,就连腿都开始抖。
  后宫里怎么会有跑马呢,陛下不喜后宫跑马。
  不等宣珩允开口,崔旺赶紧说道:“奴才这就出去瞧瞧,是什么人这么不长眼。”
  他等了一息,未等到陛下开口,只好自行告退。
  宣珩允掀动眼皮,朝窗外看去。他在想,为何崔旺听到马叫会如此紧张。
  记忆突然似潮涌袭击了他,撞得他心神俱颤。
  因为他曾当着宫人的面斥责贵妃,不许她再在宫中跑马。
  那日下朝,她一袭绯红胡装策马横过光华场,阳光在她身后映出红色的光晕,袖带随着她策马的动作在风中飞扬。
  光圈在那双桃花眸底变换重叠,他顿时就害怕了,心跳如擂。
  他时常不能辨别,那一世凄苦究竟是南柯一梦,还是他真的有了重来的机会。
  无论是何种情况,在那场大梦里,他将死之际,听闻一道消息,定远侯独女昭阳郡主向陛下请命,随军历练。
  她有可能成为大宛唯一的女将军。
  自楚明h嫁给他那一刻起,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窃者,毁了她原本该拥有的另一种璀璨人生。
  那日他初次上朝,高坐金椅,睥睨天下让他感到不真实,紫薇殿内百臣叩首、山呼万岁,他油然生出心慌,害怕这场登极九尊的荣耀,才是大梦一场。
  梦醒,他已经死在那个寒夜里。
  下朝,他目送群臣一一退去,才在崔旺的搀扶下走出空旷威严的紫薇殿。
  “宣九,我来接你下朝。”
  那日,贵妃似乎是这么说的。
  他循声望去,看到张扬明媚的楚家女御马驰来,身姿纤拔、飒飒英姿,那一刻,日光晃眼,他逆光看到一个身着盔甲、领兵沙场的女将军。
  他害怕极了。
  他再一次意识到,他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改变,可能毁掉了楚明h原本该有的恣意人生。
  她若不嫁他,是不是本该戎马沙场,以另一种方式青册扬名?
  仓惶之中,他用愤怒掩饰自己的错误,斥她不许在宫中纵马。
  他用冷漠掩盖心虚,匆匆疾走,不敢回头。
  小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
  “陛下。”崔旺进来回禀,“是崔大人的马车,本已出了后宫,结果雪天打滑,马受了惊吓,在宫道上四处乱跑,已经制住,崔大人无碍。”
  宣珩允从回忆中抽离思绪,点头应一声。
  “朕对贵妃,是不是很不好。”他低声喃喃。
  但崔旺却听清楚了,可他什么都不敢回答。
  “朕不配做她的夫君。”
  宣珩允自言自语。他被回忆撕扯折磨着,令他陷入新一轮的负罪和自责里。原来,他曾这么混帐。
  他走入一条漆黑望不到尽头的小路,且不可回头,只能这么一直走下去。
  他忍不住会想,她死后,会不会回到那个世界去,成为一代女将军。
  这样也很好。
  不,这样不好。那个世界,他二人的交集不过年少两载,不够,不够。
  宣珩允搅动着汤羹怔神,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从窗缝跃入,径直撞在宣珩允胸膛上。
  宣珩允下意识接住,手掌之下湿漉漉的。
  “哟,这不是贵妃娘娘养的那只玉狮子吗?贵妃从侯府回来,就没见着它,奴才还以为它跟着半夏和丹秋走了呢。”
  崔旺一声喊,赶紧拿来一条干净棉帕,要把玉狮子接过去。
  宣珩允拒绝了,他接过棉帕亲自给蜷缩在他怀中的玉狮子擦毛。
  玉狮子瘦了许多,两侧肋骨凸显,宣珩允给它擦毛的动作专注轻柔,玉狮子仰头用那双湛蓝的眸瞳看着他,喉咙里“喵呜”不断,委屈又狼狈。
  毛发擦干净之后,崔旺让宫婢到膳房要来一碗温羊乳,玉狮子喝的狼吞虎咽,呛到两回。
  宣珩允就守在旁边,深情专注地给玉狮子顺毛,修长似竹的指节抚过尚潮湿的毛发,一遍又一遍。
  洛京又下起雪来,他照顾着贵妃养过的猫,疯狂地思念她。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25、25
  桃三月。
  楚明h的行宫建在江左的苍鹿山半山腰上。江南雨水多, 今日依旧细雨绵绵。
  围绕宫殿外围,种着数百棵桃树,将诺大宫殿密密环绕, 如今桃花正开, 逢上如雾雨丝,倒给满山桃花铺上一层氤氲开来的朦胧诗意。
  半夏托腮撑着窗棂, 探身到窗外逡巡一圈, 回头道:“柳娘子没运气, 酒馆刚开张就遇上数日下雨,恐怕要没生意。”
  苍鹿山脚下是彩衣镇,别看只是小镇, 却是江左出了名的富庶之地,镇上盛产丝绸。柳舒宜在这个镇上开了家绸缎铺子。
  上个月, 刚盘下一个临街铺子, 一番修葺改成了酒肆,刚开业,就遇上连日细雨。
  楚明h慵懒倚坐在一张紫檀灯挂椅上,丹秋在给她捏肩, “你是担心她那半窖好酒卖不出去?”
  “我才不担心, 她若卖不出一准给郡主送过来。”
  半夏离开窗棂, 站回到楚明h身旁,“我更担心郡主。眼看快两个月过去了,洛京那边怎么没动静,那可是先帝遗诏, 陛下秘而不发是何意?他还要抗旨不成。”
  丹秋接话道:“那个崔少卿瞧着就不靠谱, 他该不会是把诏书弄丢了吧。这两个月来, 上京那边又是给郡主往日罪名平反、又是追封皇后。这太反常。”
  “可不止这些。”半夏一脸愁容, “听从洛京回来的人说这些日子,陛下命本朝大儒们为郡主编撰颂册呢。”
  楚明h低头喝了口茶,轻声一笑,“不过是维护皇家颜面罢了,慌什么。他们封的、赞的,是葬入皇陵的一纸身份,与我何干。”
  与昭阳郡主何干。
  那是赐予皇家媳妇的荣耀,任谁躺在那里,都无差。
  “不过,”楚明h轻蹙黛眉,“崔司淮怕是没把遗诏交上去,不,不止没把遗诏交上去,他做的事可不少呢。”
  打她入行宫第二日,江左一带离得近的官员,便都来拜见过了。上京那边,皇贵妃娘娘风光大葬,而江左行宫,却下榻了昭阳郡主,官员们不敢多问,只当又是一桩皇家密辛。
  但他们逢月底送往京中的折子上,定是会说“郡主驾临江左地界,我等定尽心伺侯”,只这一句,宣珩允若是瞧见了,上京就不该如此平静。
  要么,是崔司淮连带着把江左过去的奏折一并拦下,宣珩允不知情。要么,是宣珩允看了遗诏,密而不发,不愿将此事公之于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罢了。”楚明h的手指漫不经心描着茶杯壁上的花纹,指尖带着一抹淡粉色,像雨雾里的桃花一样好看,“不管上京的事,随他们怎么折腾。”
  半夏嘴唇张了张,未再说话,她给楚明h那盏茶杯里又添了清茶。
  “郡主,侯府派人来了。”
  外边进来一个宫娥,身后跟着定远侯府过来的家仆。
  “参见郡主。”那人躬身见礼,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这是大理寺崔少卿托府上送来的,说是郡主临行前嘱托他办的事有眉目了。”
  楚明h一听,登时坐正身体,半夏把信函接过来,转交到楚明h手上。
  “辛苦张大哥亲自跑一趟。”楚明h对送信人说道,又朝半夏道:“快带张大哥去客房休息。”
  半夏领着送信人、连同方才进来的宫娥一起告退。
  楚明h把叠成三折的信纸抽出来,她展开信纸的动作急切、慌乱,就连丹秋都跟心脏猛跳。
  若说她们跟着郡主搬到江左的生活,那是平静安逸,比在上京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只一件事,像是千金重石压在郡主心上,她们做奴婢的也跟着担心。
  那就是走丢的玉狮子。
  玉狮子是郡主没了孩子之后养的,后宫里嘴碎的宫人都说那是猫殿下。
  楚明h早在重华宫时就做好打算,一定要带玉狮子一起走,无人料到临行前一刻,猫却不见了。
  眼下,丹秋跟着紧张,怕信上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那只猫锦衣玉食,若真跑出侯府,真没信心它能靠自己活下去。
  她一直注视着楚明h的神情变化,不敢胡乱猜测。
  楚明h展开信纸,干净整齐的行楷跃然纸上。她先是紧张到蹙眉,接着面露喜色舒展眉目,继而又浮出愁容。
  这些变化被丹秋尽数捕捉,她小心询问,“郡主,玉狮子可是不好?”
  楚明h突然笑得无奈,凤目一撇,“小崔大人说玉狮子自个儿跑回了大明河宫,眼下住在宫里,被养的胖了不少。他寻思帮本宫把猫偷出来,玉狮子不领情,把他手背挠花了。”
  “他这些时日计划常往大明河宫跑几趟,先和玉狮子混个脸熟,再帮本宫偷猫。”
  丹秋听完,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亦是哭笑不得,“奴婢现在觉得,这崔大人,倒也没那么差了。”
  楚明h从紫檀灯挂椅上起身,踱步到墙角那盏珐琅彩瓷烛台前,手上信函触上烛火,迅速燃成灰烬。
  她用帕子擦掉指尖一抹灰,才幽幽开口,“他才没那么好心,他是怕本宫为了玉狮子,冷不防出现在宫里。”
  丹秋听得直咂舌。
  楚明h往窗外看一眼,细雨几乎停了,“来江左也有两个月了,走吧,是时候去拜会故人。”
  丹秋吩咐下去,出行用的马车很快就备好,从行宫到铜元郡,要走半日车程,待她们赶过去,正好错过午食。
  铜元郡是安王封地。
  安王宣珩谦,是先帝爷宠妃德贵妃独子,曾深受先帝喜爱,在皇家子嗣里排行七,是七皇子。
  马车如预期一般,耗了大半时日才到铜元郡。铜元郡天气正好,空气湿润、云海层叠,风中裹挟着百花香。
  商道上往来行人脸上含笑,多数着锦衣绫罗,只需看一眼,便知这是富庶渔乡。先帝还是疼这个儿子的。
  也是因此,无缘紫薇殿上那把腾龙金椅,才会更难释怀。
  马车在安王府门前停下,楚明h从马车里下来,临行前,她换了身云烟粉缠枝纹暗花曳地长裙,双翻云髻上八支嵌红宝石的珠钗在春光里灿灿生辉。
  一早得了消息,安王府府门大开,安王携家丁等在门前。
  “七爷别来无恙。”楚明h眸中带笑,打量眼前身着青灰色道袍的男人,“七爷莫非是看破红尘、随了道门?”
  安王一头长发束着道髻,身前垂下两根青灰色发带,他不动声色一笑,“昭阳贯会打趣本王。本王就是一俗人,不敢辱没道门清修,就只好命人做了身衣裳穿着,体会一下所谓的闲云野鹤是何滋味。”
  “闲情逸致在心。”楚明h注视着那张剑眉星目的脸,心叹皇七子也曾是朝中风光无限的人物,那时是何等朝气。
  当年的乞巧节,七皇子策马长街,上京未出阁的姑娘们夹道抛花,何等盛况,如今再看,虽也才二十五岁,竟有些形容枯槁的沧桑。
  “昭阳提点的是。”安王苦笑一声,展臂邀人入府。
  王府里布置清雅,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春日的鸟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扑扇着翅膀从翘起的房檐上掠过。
  楚明h跟着安王一路行至正厅,在太师椅里坐下。
  “昭阳赶这时候过来,是怕安王府管不了你们主仆一口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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