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拓从来没有不在她身边过,除了过年跟着王珊珊回那个小渔村拜年之外,她和迟拓的物理半径从来没有超出过三公里——差不多就是小区到学校的距离。
她太习惯迟拓了,他就是她生活里的一部分,考试考砸了,没钱了,想偷吃夜宵了,游戏掉段了,甚至想要逛街买衣服了。
她没别的朋友,她只有迟拓,无话不谈,她第一次来生理期的时候是在学校,当时卫生巾都是迟拓去买的,买了各种牌子,从学校一楼的女厕所窗户丢进来。迟拓第一次早上起来洗短裤也是她发现的,因为那时候迟拓变声期,更年期一样特别敏感脆弱,所以安久久就给他查了一堆资料。
他们是比家人还亲的朋友关系。
可迟拓仍然说走就走。
她很难保持冷静,所以她选择了迟拓最讨厌的冷战。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会拿出手机看迟拓发过来的消息。
迟拓一开始是想和她讲道理的,他列举了很多事情,给她看了张柔的病历,给她解释新加坡那边的医疗资源,跟她说,他是独生子,有些责任是他必须得承担的。
安久久没理他,一个字都没回给他。
所以他又开始跟她展望未来,他说新加坡网速也不慢,跟国内还没有时差,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联系,而且有些话写出来比说出来更容易,他说他大学毕业了以后他妈妈应该也能比现在好一点,到时候他就能回国了,他说他一定会回国,正好可以做她的律师,因为现在的明星都很需要律师。
哄孩子一样的语气,所以安久久回给他一个句号。
最后,迟拓说,对不起。
他说,他知道如果这事找她一起商量,结局不会变,过程会更难熬。
所以,他先做了决定。
所以,对不起。
安久久盯着那段文字半晌,点了下迟拓那个默认头像,把他拉黑。
她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如果他去新加坡,她把他拉黑的话,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懂。
所以那天之后哪怕安久久把迟拓从黑名单里头放出来,迟拓也再也没有说过话。
只是还是照常在她家楼下等她,下了晚自习也会在教室走廊里等她,她在班里没朋友但是人缘却不算差,每天都会有人起哄,起哄了,她就知道应该是迟拓来了。
他们就这样别别扭扭过了四天,那天是礼拜一,安久久下晚自习的时候没有听到门口同学的起哄声,走廊里也没看到迟拓的身影,她愣了一下,看了眼迟拓所在的二班——已经下课,最后一个走的人正在关窗关灯。
安久久也忐忑,回家的路上一步三回头,五步看眼手机。
最后是王珊珊给安久久打的电话,王珊珊说她今天去医院看看张柔阿姨,晚上太晚了张柔一个哥哥一个儿子都是男生不方便,她今天晚上就睡在那边陪床了。
“张阿姨怎么了?”安久久嗓子有些发紧,有些无法发泄出来的情绪开始从这绷紧后的破缝里滋溜滋溜往外冒。
“一点小事。”王珊珊显然不想和孩子多聊大人的事,随口敷衍,“我让迟拓先回家了,现在这点应该已经到了,你给他买碗路口的皮肚面带回去,他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
“给他加块大排,这孩子太懂事,什么都憋着不说,我都怕他憋出病。”王珊珊挂了电话前又叮嘱女儿,“你做朋友的也劝劝他,新加坡各方面条件都比望城好,让他真的别再考虑了,要不是他舅舅张成林现在单身又没小孩,真还轮不到他们母子两个。”
王珊珊压低了声音:“真的,久久,你劝劝迟拓,你张柔阿姨这性格,离开望城才是她的活路,知道吗?”
安久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随意应了就挂了电话。
迟拓不爱吃皮肚面,他其实不爱吃面条米粉饺子这类面点,他偏好很古典,喜欢吃炒菜和白米饭,大人都不知道,因为面点做起来方便,迟拓大部分时间图方便也会选择吃这些。
安久久特意绕路去了望城夜市那边给迟拓买了个炒饭,加了一块大排,多炒了一份绿豆芽。
到了迟拓家楼下,安久久有些踌躇,一方面怕他还没到家,一方面还在纠结着两人还在冷战期。
她气还没消,哪怕已经完全理解迟拓的所有难处。
其实现在换成个感情普通的朋友,她早就踹着人屁股把他踹到新加坡了,可迟拓不是感情普通的朋友,她知道她现在的不爽,纯粹是因为自私。
可自私本身就是近乎本能的欲|望,她还没到可以完全压住这种欲|望的年纪。
她拎着盒饭,看着迟拓家四楼黑漆漆的灯光,决定先给迟拓打个电话。
迟拓手机铃声是她改的,是她最近挺喜欢的一个男团,迟拓的评价是主唱长得像熊,但是安久久给他改了,他就一直没换,只是每次接电话都免不了吐槽两句安久久的音乐素养。
安久久拨通电话,就听到身后熟悉的手机铃。
安久久回头。
迟拓住的小区86幢在小区最角落,楼道口就是一条长度快五百米的小区绿化带,贴着小区外头运河造的,夏天的时候会有人坐在河边乘凉,还算热闹。
迟拓从热闹的绿化带最黑暗的地方走出来,手里有没来得及灭掉的烟和一个闪了半天的手机。
安久久和他对视。
迟拓别开眼,径直越过她说了一句:“上楼再说。”
声音是哑的。
安久久和他认识多年,小时候泪腺失禁的时候两人一起在幼儿园手牵手哭着喊过我们要妈妈,长大后十一二岁的迟拓去找迟定邦要生活费的时候,因为太伤自尊也哭过,蹲在巷子里抱着膝盖抹眼泪。
迟拓这稳如老狗的家伙这辈子泪失禁前和泪失禁后的眼泪安久久几乎一次都没错过,所以她自然也能很快意识到,迟拓刚才是躲在绿化带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抽烟哭。
安久久:“……”
她那个瞬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堵了大团大团的棉花,因为迟拓赤红的眼睛和他沙哑的嗓子。
他走路很快,看起来没打算等安久久的样子,头都没回就进了楼道,单元门在他身后没什么停顿的就关上了。
迟拓单元门的密码安久久是知道的,安久久跟了上去,走到四楼迟拓已经开了家门进了屋,只是没关门,门口放了一双她的拖鞋。
安久久盯着那双拖鞋,这鞋子她买二送二买的,双方妈妈都买了一双,她自己一个人用的是赠送的那两双,因为是粉红色的,上头有猫猫头,她还在猫猫头上贴了星星眼的布贴。
她购物车里其实还有这种买二送二,王珊珊有点洁癖,居家拖鞋穿一年就觉得里头的味道散不掉就想换,这个任务就交给了安久久,安久久每年都会买新的,买完今年的就会把明年的加入购物车。
现在,好像不需要了。
她进屋,屋里只有玄关的感应灯,黑漆漆地看不到迟拓的位置。
安久久关门,打开客厅的灯,说:“我妈让我给你带晚饭。”
还是带着一点点别扭的语气,低着头说的,说完就站着没走。
迟拓居然也没进去,开了灯就看他站在玄关,等安久久关了门,他走近一步,乍然亮起来的灯光下,他眼底的水渍还没有完全消下去。
安久久仰头,还想说点什么,太尴尬了,她自己单方面的冷战,最后居然是她自己单方面解除的,他们之间吵架很少会有这种结局,大部分时候都是迟拓哄的。
小时候她自称是迟拓老大,迟拓得听她的。
长大了她说迟拓比她早几小时生出来,所以大的自然要让小的。
可现在,这个可以肆无忌惮发泄坏情绪知道对方一定会让着她的人,要走了。
“蛋炒饭,大排还有清炒绿豆芽。”她听到自己开始报菜名,语气干巴巴的。
迟拓很轻地吸了下鼻子,伸手把站在玄关无所适从的安久久拉过来,抱到怀里。
他说:“对不起,让我哭一会。”
第十四章
迟拓哭的时候会找东西抱,从小就这样,这人平时看不出来,真遇到破防脆弱的时候特像没有安全感的小孩。一个人哭会抱着膝盖,小时候哭会抱着公仔玩具,很朴素的习惯,随便找个东西抱这个需求太容易实现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在哭的时候要求抱过安久久。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俩除了小婴儿时期被父母恶趣味强行抱在一起拍过周岁照以外,好像似乎真从来没有拥抱过。
这是第一次。
所以难免生疏。
非常生疏。
迟拓抱住以后悲伤的情绪就有些卡住——他哭喜欢抱东西主要是为了遮住脸,但是安久久比他矮十几公分,他抱住之后,脸还在外面。
而且姿势也不太对。
他刚才拉过来的时候是一时冲动,基于本能,所以像小时候抱玩偶一样把安久久直接摁到他怀里,如果他持续这个姿势,他可能会把人闷死……
所以他就维持这个蠢得不行的姿势卡在那里卡了一秒钟,迅速的放开了安久久。
蒙头蒙脑的安久久还挺意外:“这就哭好啦?”
迟拓:“……”
迟拓:“……我饿了,先吃饭。”
***
安久久给他带来的夜宵是望城夜市街上最出名的酱油炒饭,他们家有自家做的腊肉,炒饭里面会放一些,粒粒分明的米饭裹上秘制酱料、腊肉粒和豌豆粒,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之一。
可那家店要排队,离家里又有点距离,价格也比一般的酱油炒饭要贵一些,所以迟拓很少会去吃,偶尔放纵也都是因为考试成绩好庆祝一下这样的理由。
他并不好口腹之欲,平时大人们都觉得迟拓这小孩是不挑食孩子的代表,给什么都吃,而且不贪心,吃多少拿多少,绝对不会剩饭。
这个世界上能精准地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的人,只有安久久。
刚才被暂停的悲伤再次涌了上来,他有些食不下咽,明明东西还是那个味道,他却尝出了苦味。
安久久在安静下来之后还是别扭,坐在他对面在玩手机——她换了个新手机,比原来的那个便宜,二手市场淘的九成新同款。
迟拓戳着碗里酱香四溢的炒饭,说:“给我张餐巾纸。”
低着头的安久久头都没抬,抬手抽了一张餐巾纸递到迟拓面前。
迟拓没接。
安久久抬头。
他鼻尖还红通通的,哭过的狭长眼睛往下耷拉着,卧蚕的地方有些肿,平时毒舌的薄唇抿着,和眼尾一样耷拉着。
特别可怜兮兮。
安久久叹气,放下手里一直在玩消消乐的手机,问:“你这个学期就要走吗?”
迟拓接过餐巾纸,苦涩地笑了一声:“这好像是我们吵架你第一次主动服软。”
安久久仰着下巴瞪他。
他们都知道,已成事实的结局,以他们两人目前的能力都改变不了。
“下个月。”迟拓说,“这周办手续,高三开学我应该不会参加了。”
“那么……快吗?”安久久呆住了。
“我舅舅那边的鱼丸面店不能长时间没店长,我妈的情况也不允许我再拖了。”迟拓声音轻了下去,“我妈今天白天去找迟定邦了,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就把之前藏起来的安眠药都吃了,吞了六十粒。”
安久久缓慢地僵在那里。
“还是你妈妈发现的,她今天有空想请我们吃饭,就给我妈打电话,结果一直没人接,她就来了家里。”
幸好他们两人的妈妈都有彼此家里的备用钥匙,幸好那次暴雨之后王珊珊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他那天晚上陪着安久久,好巧不巧今天有空就想着一起出去吃顿晚饭,想着先约好张柔再去学校找两个小孩。
一切都很幸好,所以张柔送医及时,洗了胃以后已经没有大碍了。
只是……
他赶去急诊室的时候正好是张柔情绪崩溃的时候,他听到她哭着和他舅舅说,迟拓从小就在望城长大,高三是人一辈子最关键的时期,他为了读书一直很拼命,她这个当妈的不能这个时候把他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外国。
她说她是迟拓的负担,如果没有她,迟拓能活得更好一点。
她说她自己没用,小时候家里费了那么大力气培养她考上了大学,结果她现在没有钱没有工作还得了抑郁症,这抑郁症的药,吃了她老看到迟拓他爷爷在她面前晃,切菜都能切到手。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怎么都不同意去新加坡治病,所以她去找迟定邦,想告诉迟定邦迟拓现在已经高三,是最关键的时期,他们做父母的之前那么亏待孩子,她又在这种紧要关头生了病,她希望迟定邦可以在这一年搬回家住,帮帮她。
结果迟定邦只是冷冷地笑:“病了?我看你脸色挺红润的。”
就这样当着她面把门拍上了。
所以张柔回家一时没想通就打开了藏着的安眠药。
救回来以后张柔又在急诊室自残,说要是没有她她儿子能过得更好。
王珊珊和张成林焦头烂额,让站在急诊室门口变成石雕的迟拓先回家,先不要刺激他妈妈。
来得路上张成林给他打电话,说目前这个情况,张柔其实已经不能自己独立生活,就算给她雇一个二十四小时的保姆,待在望城无所事事的她也更容易产生自厌情绪。他们最好尽快离开望城,到新加坡以后张成林会给张柔找一个没那么忙的店让她管着分散注意力,精神科医生也是建议这种婚姻状况如果有条件暂时分开是对彼此都健康的方式。
张成林说新加坡也没有那么糟,以迟拓目前的英语水平到了新加坡考O水准进入初级学院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且新加坡是个很不错的留学跳板,读一年初级学院再考A水准,其实就和现在他准备高考的时间差不多。
张成林甚至说如果迟拓到了新加坡不适应,也可以直接加钱读私立预科,那里选择多,他的经济条件供他读书完全绰绰有余。
张成林说他只有张柔一个妹妹,现在膝下无子,在外面奋斗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点经济实力了,想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
张成林说得情真意切。
迟拓却在对安久久转述这些内容的时候,说得面无表情。
人的情绪很奇怪,在安久久来找他之前,他一个人窝在绿化带草丛里抽烟喂蚊子,看着隔壁邻居带着小孩的小破车在石子路上跑跑笑笑,都是看惯了的场景,他都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
他今天接到王珊珊电话往医院跑的时候,心里没有着急没有害怕,只是一片空白。
这是他活到现在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脑子一片空白,他知道王珊珊电话里头说得每句话的意思,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正在打车赶往望城医院的急诊室,只是再往后面的,就是一片空白。
连怎么办这三个字都没从他脑子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