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他们昨天晚上对着剧本盘了半天盘出来的逻辑,经得起推敲。
本来对演员也没必要聊得那么深入,但是他对安也始终有种吾家有女的感觉,他希望安也走得更远。
起码不要下次真的接爱情剧了,她跑去问人家导演编剧,一见钟情那样的男人是不是有点离谱……
“您这……”安也自己把剧本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终于开了口,“好……哲学啊。”
这种瞬间通畅又觉得其实什么问题都没解决的怪异感觉,好哲学啊。
杨正谊被她脸上的复杂表情逗乐了,说了一句:“其实我挺好奇的,你读书的时候成绩是不是特别好?我记得你读的文科吧,怎么就那么看重逻辑啊?逻辑不通的你就演不了了。”
“我读书的时候是学渣。”安也笑笑没多说,“您知道我高考分数的。”
杨正谊摆摆手:“你那个算不得数。”
安也高考的时候刚拍完《林洛的游乐园》,根本没出戏,整个人梦游一样,分数不高,刚刚够艺考的线,差点就得重读。
“理通的话,你就自己回去琢磨琢磨?”杨正谊放下茶缸,手指敲着茶缸把手,“这个圈子的人都不太爱跟人说心里话,本来我也并不想说的……”
安也看向杨正谊。
“但你是从我电影里头出来的,我看着你这十年在圈子里面摸爬滚打,苦也吃了,福也享了,一开始什么都不懂到现在看人说话都留三分,也算是混出来了。”
“本来呢,是不需要我这个半退休的老头子再多说点什么的,你这人也就表面看起来好说话,实际上是什么样子的,我估计连你妈都不一定说得出来。”
安也脸上的表情沉静了下去,敛下眉眼:“您说的我还是会听的。”
她不知道杨正谊铺垫了那么多是想说什么,但是他确实是圈内少有知道她的嗜睡症知道她家庭情况的人。
杨正谊算是她入行的师父。
她一直很尊敬他。
杨正谊敲着茶缸,沉吟了半天,开了口:“你得改改你的演戏方式,不然后面就到头了。”
安也一怔。
“不是说你现在演得不好,你演得很好,每一个影后的奖都是你应得的。”
“但是别的演员是因为演了某些角色被定型无法改变,你是演技让你自己定型了,你发现没,你演不了正面的人。”
“或者说,你演不了好好活着的人。”
“这话要是早几年从我嘴里说出来,那得算是夸奖。”
“戏剧嘛,哪里有没有冲突的,剧里头的人为了演出那种冲突感,好好日子不过非得作出点事情的,是我最喜欢的处理方式,必须得足够极端,才能把最合理的人性展现出来。”
“但是现在可能是真的年纪大了,我再回头看我的那些电影,会觉得……有点过了。”
“普通人没有那么多极端经历,但是他们过得一点也不比我电影里头的那些人好。”
“负面的情绪,暗面的东西确实能激活人性的某一个部分,但是,还是太露了,就像你的演技,太利了,一眼难忘却沉不下去。”
“你得多看看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喜怒哀乐,那些生活化的,让自己有个扎根的地方。”
“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我刚才跟你盘的那些你觉得哲学的逻辑,是不需要去想的。”
“久久,你得演出活着的人,而不是只懂得冲突的人,因为冲突是为了活下去,而不是毁灭。”
***
安也失眠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都是杨正谊跟她说的那些话,那些她知道应该是对的,但那是她却不太能理解的话。
她知道自己演不了一个好好活下去的人,前年她是有机会演一部爱情剧的,上星剧,大制作的生活片,那时候严万还没有图穷匕见,本来她是连试戏这个环节都没有就可以直接进剧组的。
但是当时是年底,那一年她都没有发作过嗜睡症,很怕进组的时候发作,所以主动要求先做个试戏,想先和导演打好关系,后续万一出问题,也能提前打声招呼。
结果试戏了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试戏内容特别简单,就让她在咖啡馆等她那个刚刚告白过第一次约会的男朋友。
她演砸了,面试的时候导演哭笑不得地跟她说,那个男朋友是真爱,不会来杀你。
……
安也翻了个身。
床头闹钟的时间已经指向凌晨两点。
她坐起来想给迟拓发微信,想了想打开邮箱给他那个私人邮箱发了个睡没。
一般正常人的手机都会在睡眠时间把邮箱提醒设成免打扰,毕竟真有急事的人不会通过发邮件联系人。这样万一他睡了也就不会听到了,不至于吵醒一个失眠患者那么罪孽深重。
结果一秒之后,安也的微信就响了。
迟拓:【你微信被盗了?】
小鹅:【你真的会猝死,安眠药都没用吗?】
迟拓:【今天工作多,刚做完,准备睡了。】
小鹅:【哦。】
迟拓:【???】
安也咬着嘴唇看着这三个问号。
她在想,她为什么要给迟拓发消息。
她最近和他走得很近,所以找回了十年前的感觉,自己心里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想跟他说一说。
可到底不是十八岁了,她有点打不出你觉得什么是好好活着这种看起来很诡异的话。
她在迟拓面前已经够诡异的了。
她都把他吓哭了……
迟拓:【你在家?】
小鹅:【?嗯,明天剧组换地方拍了,下午才轮到我。】
迟拓:【等我十五分钟。】
小鹅:【???什么东西?】
小鹅:【?】
小鹅:【你家离我家那么近的吗?】
小鹅:【这边房子挺贵的哎,你真的赚大钱了啊。】
小鹅:【还是租的?】
小鹅:【?你真来?】
十三分钟后。
迟拓:【开门,我在门外。】
第五十二章
“你不是有我家密码吗?”安也跑到玄关开了门。
“我怕你……”迟拓说到一半, 看到安也的穿着后,把后面那句穿着吊带的话给咽了回去。
她果然还是穿着吊带和热裤。
迟拓脱完鞋从安也玄关那个衣帽柜上随便拿了一件T恤丢给安也,眼睛也不看她:“你……加件衣服。”
“……”安也低头看了看自己。
现在不是小时候的经济状况了,她身上这件吊带的裁剪要走光除非是跟他打架。
但她还是很老实地加了一件T恤。
一件水绿色的长袖套头罩衫, 她平时下楼拿快递或者外卖的时候会当外套用, 所以挺保守的,也好看。
安也一愣, 倒带回去思考她为什么会在最后强调也好看, 当了明星以后身边都是好看的人, 她对好看这个词已经非常不敏感,没想到现在会突然想起来这个词。
迟拓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弯腰看她。
安也往后仰了下脑袋:“……干嘛?”
“怎么在发呆?”他一边说一边脱掉外套从里头抽出了一条老白。
真的是一条, 安也觉得自己也就三四天没看到它,居然就长大了。
“啊!”她接过了老白,也忘记了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强调好看,惊喜地压低嗓子喊了一声,“你怎么把它也带过来了。”
“它今天情绪不太好,我估计是想家了。”迟拓拍拍老白脑袋, “今天晚上让它睡这里吧, 我明天休息, 过来接它也方便。”
安也把脸埋在老白的肚子里, 估计这一路上都被迟拓塞在外套里, 老白身上热乎乎的, 还有一股柠檬味洗衣凝珠的味道。
“你明天休息啊?”她声音埋在猫肚子里含含糊糊。
“明天周日。”迟拓进了屋, 带着笑, “你这日子过得,下个礼拜五就过年了你知道吧。”
“……那么快吗?”安也抱着老白也跟了进来。
“周一晚上约了你谈解约的事情, 你别忘了。”迟拓给自己倒水,看到安也满脑子都是猫下意识跟着他走来走去的样子,顺手给她也倒了一杯水。
“哦。”安也愣愣地。
她确实脑子短路了,在想他怎么就跑过来了,在想老白的肚子好香,在想自己之前是为什么想要联系他来着……
半夜两点多了哎。
“找我什么事?”最后迟拓端着杯子坐在她家客厅里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你家……在附近哪个小区?”她先问了个最好奇的。
迟拓从茶几抽屉里抽出便签纸和纸笔给她写了个地址。
确实很近,她家露台看出去就能看到的那种距离,弄个高倍望远镜调一下说不定都能看到他家窗户。
“……租的买的?”她把这张便利贴拍下来,撕碎丢到垃圾桶。
“买的。”迟拓回答。
安也挑眉:“你现在挺有钱啊。”
“每个月都得还巨额房贷的。”迟拓说,他喝了两口热水才稍稍定下心,安也半夜三更通过那么迂回的方式找他,让他以为她出了什么事。
进来以后确认她精神状态身体状态都还不错,脑子才算能转了一点。
也更好奇她找他到底什么事。
“你找我过来就为了问我住哪里?”他问。
安也张张嘴:“……我没有找你过来我就给你发了个邮件试探了一下。”
“你试探我就为了问我住哪里?”迟拓从善如流迅速改口。
安也哽了一下。
“不是。”她有点郁闷,决定语出惊人,“我就想问问你什么是好好活着。”
迟拓:“?”
安也托腮看他,脸上很清晰地写着我就看你怎么回答的看戏样子。
很鲜活。
很安久久。
她今天心情不错。
所以这个问题应该没有他那一瞬间想得那么严重,可能和演戏有关。
他心又定了一点,紧绷的状态终于彻底松懈下来,他放下水杯,藏起了自己有些发颤的指尖。
“要不要帮你试戏?”迟拓问她,“像以前一样?”
安也托着腮的姿势僵了半秒,直起腰:“不是这部电影的问题。”
“嗯?”迟拓问。
安也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发现是温水之后非常嫌弃地把杯子往远处推了一点,把杨正谊下午跟她说的那些话简单复述了一遍。
迟拓一直没说话。
“喂。”安也复述完伸脚去碰了碰迟拓的拖鞋。
她给他单独买了一双黑色拖鞋,再也不是那种酒店的一次性拖鞋。
所以踢起来脚感还不错。
于是她又踢了一只。
迟拓看笑了:“你既然每一次都得把两只都踹走,为什么踹完一只还得停一下?”
“踹完一只以后会反省一下是不是太幼稚了。”安也回答,“反省完觉得反正就都那么幼稚了。”
迟拓笑着喝了口水,咽下了想揉揉她头的冲动。
他真该睡觉了,不然理智迟早有一天得离家出走。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他外表还是老僧入定似的稳着,声音语调都听不出任何异样,“你是不是恨过我?”
“嗯?”安也歪头看他。
今天很奇怪,今天安也是非常清醒的状态,但是神态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困惑和听他讲道理的时候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只除了刚才他主动提到试戏的时候,她一瞬间的僵硬。
重逢后她跟他试过戏,但是状况和现在不太一样,那一次是她主动的。
迟拓把话继续说了下去,这段对话他想过无数次,以为自己永远都问不出口,但是安也今天的状态给了他一点勇气:“十年前,我说你很空所以适合演戏这件事,你是不是恨过我?”
安也愣住。
“那个入戏方法……”他艰难的,“把自己空出来把角色灵魂放进去的方法,是你第一次演林洛的时候用的,对吧?”
安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迟拓也不再说话了。
老白撒够娇叫了一声跳到自己熟悉的垫子上盘好睡觉,安也手上温暖柔软的手感消失,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对。”她听到自己回答,“出不了戏的时候,我恨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