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掉的那张纸, 仍然可以假装存在。
只要她不想, 他就绝对不会向前一步, 因为他不想被拒绝,也不想改变现在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舒适氛围。
迟拓再次闭眼, 睁眼,打开房门。
安也正在和人视频。
他把家里客厅沙发下面也放了几个软垫,她现在坐在软垫上,把手机架在茶几上,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对迟拓挥挥手。
迟拓走过来特意绕开了镜头。
安也一心两用,一边看着他的动作一边在和视频那边的人聊天:“……我没问题,那就是上周和这周拍的都废掉了?”
那端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很洪亮:“试错成本,也幸好今天我们磨了那么久,将就着拍过去弄不好我还得把你们拎过来重拍。”
安也:“……哦。”
那边的中年男人:“那你先休息,放两天假,我听老钱说你换经纪人了?”
安也:“对,之前跟您介绍过的,齐唯。”
“打算自己单干了?”中年男人反应很快。
安也笑笑,没承认也没否认:“现在只是换了个经纪人。”
迟拓看了安也一眼。
这种成年人的聊天方式是安也在这十年学会的,她自己在这个群狼环伺身边一个能信任的人都没有的环境里,摸爬滚打学出来的。
那边的中年人还说了些拍戏相关的东西,安也的态度一直很认真,迟拓猜测,对面应该是杨正谊。
玄关的地方放了一个大包和一个旅行箱,应该是安也来的时候带过来的。
迟拓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大半夜地背那么多东西过来,不过他还记得她今天穿着个薄底的布鞋在碎石头路上跑了几百遍,他家没有泡脚桶,他在犹豫是让安也在他房间里头那个黑色浴缸里泡个澡,还是他现在下楼去楼下便利店看看有没有脚桶之类的。
今天越界次数太多,让她去他房间泡澡似乎是有点不太对……
于是他对着安也做手势,想跟她说他下楼一趟。
谁知道安也根本不带犹豫地啊了一声,看着他说:“什么?”
“……我下楼买点东西。”迟拓压着声音。
“我都带了。”安也挥挥手,“别买了,你买的东西我不爱用。”
迟拓:“……哦。”
“你朋友啊?”对面杨正谊果然问了。
“嗯。”对自己是不是要单干讳莫如深的安也对这件事一点没避讳,“我这两天住他家,地址我让小兰跟剧组对接的小李登记过了。”
“那行。”杨正谊说,“那随时联系,这两天可能会给你发新剧本,需要你再试演几个版本给我发过来。”
安也比了个ok的手势,挂了电话。
迟拓就傻傻地站着。
他在想,她果然还是不想撕破这层纸。
安也挂了电话盯着迟拓看了一会,他应该还惊魂未定,刚才迟拓全身水汽把她摁墙上试图用棒球棍掐死她的场景,她自己都被吓得差点困了。
他看起来,还很努力地压下了一闪而逝的落寞。
安也知道原因。
迟拓不会逼她,但是今天如果还要继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她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他们已经不一样了,不管是不是因为吊桥效应。
虽然她还没有完全理清楚,但是,这样拖着对迟拓不公平。
“你家有酒吗?”安也问迟拓。
***
“你酒量怎么样?”安也蹲在迟拓旁边欣赏迟拓的酒藏。
种类挺多,高度酒都有不少,看来一个单身成年人没点酒精真的没办法存活下去,她身边唯一一个不藏酒的只有实心的兰一芳。
“还行。”迟拓不明白安也为什么要在他理智那么岌岌可危的时候喝酒。
“你受伤了是不是不能喝酒。”安也选了一瓶白干,打开醒酒的功夫拿出手机查被棍子砸伤了能不能喝酒,得出结论,“一会你喝可乐。”
“……凭什么?”迟拓动动胳膊,“我只是几块瘀青,不至于。”
“凭今天严万是冲着砸你脑袋去的。”安也瞪他,“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没躲开,你脑袋就开瓢了。”
“……不至于。”迟拓蹙眉,态度倒是挺好,“我确实是脑子进水,想一劳永逸……”
安也的表情有点黑。
“下次不会了。”他迅速承诺。
安也没理他,拿着一个杯子坐回到沙发的软垫上。
“解约的事情怎么样了?”她先问了公事。
“再谈两次应该差不多了,解约金应该就是我昨天发给你的那个数额。”迟拓说,“不过你正式解约肯定得等到幻昼财报出来,大概五月份的样子。”
还有三个月。
“而且你走之前还得再拍两个综艺,类型齐唯会帮你去谈。”迟拓还是给自己拿了个杯子,递给安也,“让我喝点吧,我今天也得压压惊。”
安也给他倒了一杯底:“你舔舔吧。”
迟拓:“……”
“严万呢?”安也又问。
迟拓舔了一口酒:“先行政拘留十天,这十天我会给幻昼施压,他摊上的事情多,刑事民事都有,刑事张胜庚那边一直在跑,我让金鼎这边的刑辩律师帮了他不少,现在已经立案了。民事的话幻昼和金鼎会联合提告。他翻身是不太可能了,只是时间早晚还得看幻昼的股东博弈,这次打了我一棍子后续进程会快很多。”
起码严万是没有资源和时间再找安也的麻烦了。
安也喝了口酒。
“你那个大包里头……”迟拓舔了两口酒,镇定了不少,“都什么东西?”
“日用品。”安也回答,“我这段时间都住你这边吧,那个房子齐唯已经帮我挂中介那里了,可能随时会有人去看房。”
迟拓嗯了一声:“你房间我都弄好了,兰一芳搬来的东西我都放在里头,衣帽间就用那个空出来的活动室就行,里面没什么东西,你可以清空了放衣柜。”
“嗯,看到了。”安也笑笑。
迟拓把给她住的那个房间收拾得很舒服,基本就是她原来卧室的布局,连香水味道都是一样的。
他一直细心,妥帖得让人心软。
安也晃着杯子喝光了杯里头的酒,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少喝点。”迟拓有些意外,安也和他坐一起喝酒不是第一次了,她一直很有数,每次都是两个三分之一高脚杯的量,今天她拿的是玻璃杯,每杯都是直接倒满。
他这瓶白干倒个三杯估计就空了。
安也的回答是直接一仰头一口闷了。
迟拓:“……”
他把还剩下一杯的酒瓶拿起来丢到垃圾桶里,给她开了瓶矿泉水。
安也坐着没动。
迟拓挨着她坐着,手心有些汗湿。
他意识到,安也不打算留着那层纸了,但是他摸不准安也此刻是想拒绝他,还是……
“杨医生那边我去咨询了两次。”安也突然没头没尾的,她酒精上头很快,脸已经涨得通红,“他问我有没有听过复杂性应激创伤障碍这个词,他说很多人的应激创伤并不是因为某一件特别严重的事故造成的,而是长年累月的类似伤害,那些被反复击打的伤痛会比单纯的应激创伤更深层更复杂,很多人连自己为什么会被伤成这样都说不清楚。”
“我就属于说不清楚的那种人。”
“我记忆里有很多逻辑链是断的,比如我很抗拒我妈,但是我在每次抗拒的时候,都会想,她只有我了,我如果对她不管不顾,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其他能帮她的人了。”
“这种拉扯,很内耗。”
“我也很抗拒自己,演戏十年,我很少会去关注自己的感觉,但是杨医生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其实是答不上来的,只有抗拒,没有原因。”
安也看着迟拓。
迟拓很紧绷。
因为他不知道她后面的话会是什么。
“所以,同样没有逻辑地,我总觉得现在的我并不适合拥有一段感情。”她说。
迟拓短暂屏住的呼吸突然就堵在了胸口,疼痛很绵密地刺进了五脏六腑。
他拿起自己杯子里那一点酒一饮而尽,又起身在冰箱里开了一罐啤酒,喝光。
安也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
他穿着她给他买的居家服,一套粉黄的帽子是小熊脑袋的运动服,他对她五颜六色的挑衅唯一能接受的就是粉黄色了。
她非常熟悉他的一切,知道他这个人,知道他的过去,也知道他对她的心思。
一开始怀疑过。
重逢的时候他说的是喜欢过,她问的时候他又用律师那套避而不答来对付她,所以她觉得,应该不是。
但是她不傻,没有一个朋友会对另一个朋友做到这种程度,这种恨不得掏心掏肺害怕对方会拒绝的程度。
她还有很多疑虑,就像杨医生和左医生说的那样,她对亲密关系没有信任感,她把自己的位子放得很低,她有很多东亚家庭的孩子都会有的典型症状,这些,都有可能会影响她对亲密关系的处理。
她甚至可能会在某段关系里,成为自己最痛恨的人,比如安怀民,比如王珊珊。
因为那些潜意识的痛恨,也是一种无法遗忘。
所以她抗拒感情。
但是她确实,从来没有抗拒过迟拓。
哪怕被心理医生那样剖析,哪怕自己也知道吊桥效应,依赖太过这些都是亲密关系的隐患,她也没有抗拒过。
迟拓在她说了自己不适合以后,一直没有再回头看过她,只是僵立在那里,快一米九的大高个穿着粉黄色运动服,跟个柱子一样杵在那里。
“迟拓。”安也还是坐在迟拓给她买的垫子上,仰着头看着迟拓的背影,“如果,你能接受一段并不怎么健康的开始的话,我们……试试好吗?”
迟拓正捏着啤酒罐,脑子嗡嗡的,在想这次拒绝以后,他后面还能做些什么再次靠近一点。
他不难受。
他只是有些茫然。
然后他就听到安也的那句有点长有点绕的话。
啤酒罐咔得一声被捏出个拳头大的坑。
迟拓缓慢转身。
安也红着脸看着他,重复:“要试试吗?”
第六十九章
安也说出这句话之前, 想过迟拓可能会有的反应。
她还是有点没谱的,虽然已经很了解迟拓,但是迟拓这人在情绪波动特别厉害的时候,还蛮没有逻辑的。
他就这样愣在那里愣了一会。
愣得安也在思考她要不要再说一次, 或者换个说法, 但是试一试这个说法是她目前能接受的唯一一个说法了。
还好,在安也忍不住想第三次开口的时候, 迟拓终于动了, 他径直走过来, 咚地一下直直地坐到了她旁边。
特别大声。
安也吓了老大一跳,旁边还有个同样真的跳了一下的老白。
老白甚至嗷呜了一声, 对迟拓这坨粉黄色的柱子突然变成半截的表示十分震惊不满。
“我……”迟拓瞪着安也, 开了口就失了声。
安也也瞪着迟拓,心想他不是情绪激动就话痨的么,怎么突然哑巴了。
这次迟拓没有停顿太久,他又嚯地站了起来,径直往猫窝的方向走,安也这次没被吓着, 探头探脑地看他从猫窝里掏出一个手机, 拿着对着安也看了半天。
然后又把手机往猫窝里一丢, 进了书房。
安也:“……”
最后迟拓拿了一叠A4纸, 一盒印泥, 还有一支笔出来, 往安也面前一放。
安也觉得自己此刻的问号表情应该很经典, 所以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
两人都觉得对方很无语, 于是迟拓清清嗓子,说:“你现在不要惹我笑。”
安也:“……哦。”
“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写在上头吧。”迟拓帮安也铺好纸, 签字笔摘掉笔套,印泥打开盖子。
安也:“……什么话?”
“算了我来。”迟拓抽过纸,自己开始埋头写。
从“杨医生那边我去咨询了两次”开始,安也发现他居然真的能一字不差地把她刚才说的话记下来。
他的字和高中时期相比更潦草了,他们两人字一直都有点像,小时候都是照着同一个字帖临的,中间隔了十年,她的字圆润了不少,迟拓却张狂了不少。
安也怔怔地看着他埋头苦写,有点出神。
她自己都不太记得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他却连标点符号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手指很好看,这支黑色的签字笔被他捏在手里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挺可口的。
安也在迟拓面前向来不遮掩什么,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喝了酒还说了试试的情况,她凑过去,对着迟拓正在写字的手指关节亲了一下。
迟拓手一抖,写了一半的笔刷地一下划破了整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