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阿勒楚掀起了地上的草皮,一个巨大的幽深的洞口敞在了叶华裳眼前。她震惊地看着这一切,任由阿勒楚将她拖进洞中。
洞内漆黑阴冷,阿勒楚燃起火把,叶华裳看到洞璧凝结的水珠,脚底打滑险些摔倒,被阿勒楚一把捞起。他裹挟着她下楼梯,那楼梯那么高,一节一节,不知下了多深,终于走到平地上。那里无比逼仄,他们一直朝前走,一直走,阿勒楚问她:“可知我们要去往哪里?”
叶华裳抿唇不语,她很聪敏,知晓这是去往燕琢方向。她非常震惊,鞑靼竟修了这样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以随时打到燕琢去。
“当年我父亲就是为了这个在这里停留,因此有了我。”他淡淡说道:“那头有一条流金河,河里都是金子。如今你们汉人在那里扎营,说是那流金河也有盐。”阿勒楚突然笑了:“王妃你可知如何断了你思乡的念头吗?”
“那便是让你没有故乡。”
阿勒楚说完扯着叶华裳向回走,叶华裳的手心冰凉冰凉的,他用力攥住,一路拉扯着她,将她带回地上。原本等在那的铃铛不见了,草原突然刮起大风,叶华裳看到校场上升起了很多彩色的旗,那些旗迎风招展,似是在唱一首战歌。
有人跑向阿勒楚,为他披挂铠甲,他的马亦跑了过来,阿勒楚翻身上马,那马绕着叶华裳跑了一圈,阿勒楚手中的长矛指向叶华裳:“待本王凯旋!”
他打马离去,叶华裳在他身后追,一直追到额远河边。那河水不知何时落了水位,鞑靼的战马涉水而过,溅起无数的水花。叶华裳的脸被溅湿了,她看到对面的大营里早已集结了军队,待阿勒楚他们飞奔到跟前,跟随阿勒楚风一样骑向远方。
叶华裳无法呼吸了,她想起被屠掉的燕琢城、和被灭门的叶家,杀戮又要来了,又要来了!她跑回营帐去找铃铛给她的那个鸣镝,可那该死的使女挡在她面前,不许她出去。那女人手中拿着那个鸣镝,用不熟练的汉话问叶华裳那是什么!她大声嚷嚷着,威胁叶华裳要让阿勒楚杀了她!她说叶华裳是鞑靼的叛徒,该遭千人踏践!
叶华裳的眼中爬上了血丝和仇恨,行宫外面很安静,那些人都不知去了哪里,铃铛从远处踉跄而来,身上满是血。
“铃铛。”叶华裳叫她,使女下意识回过头去,叶华裳已迅速搬起桌上的石马砸到了她的头上。“砰”一声,只是砰一声,血溅到她脸上,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手不停地抖着。
铃铛爬过去,在使女死命攥着的手中抢过那个鸣镝放了出去,而后搬起那个石马,一下一下将她砸成血糊糊的肉泥。
“他们不许我留在你身边,把我送到了河边,要杀了我。”铃铛说着说着就笑了,她对叶华裳说:“别怕,叶小姐,很多人在乎你。”话音落,她一头栽倒在叶华裳脚边。
那鸣镝一直爬到云里,那么高的鸣镝是她们此生第一次见。夜华裳抱着铃铛抬起头看天空,看它最后绽出一颗小小的星星。
在霍灵山,那算命的突然在屋内大笑出声,他癫狂了起来,在刑椅上挣扎:来了!来了!来了!
快看那!他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额远河硝烟(二十八)
京城上风上水之处, 有一座古朴的宅院。那宅院里没有小情写意,亦没有大富之品,唯一震慑人的, 是那院中排排摆着的兵器。
院主待那些兵器如在春日柳绿花红的长堤初见心爱的女子、如而立之年怀抱初生的婴孩, 爱不释手。
京城人常言:城北谷家院主,是个痴人;城北谷家, 是“大武之家”。谷家生武将,辈辈有豪杰。上数三代, 有收复南疆的抚远大将军谷鹰、有令胡人闻风丧胆的建威大将军谷威、以后单枪匹马烧敌营的辅国大将军谷云。
谷翦三岁时在院中耍兵器, 单手转缨枪, 单手托举, 横眉怒目,小小年纪就有了将军模样。父亲谷云也有髭须, 单手捋着瞧他,又顺手丢给他一根棍,谷翦用空着的手接了,两只手各耍各的, 互不相碍。谷云心中着实喜欢,转一年就把他带去了西北大营。
谷家的孩子都在大营里长大, 哪怕那干巴瘦弱的也要在大营里历练, 若是个好的,上战场就骑一匹小马在后头跟着, 小小年纪就见识杀伐。
谷翦第一次去到战场是五岁, 骑着一匹小马跟在大部队身后,战鼓擂起之时, 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 别人还未有动作, 他倒举起了手中那把特制的小弓箭,再举起一个小盾,大喊一声:“杀!”
杀!
杀!
十二岁时,父亲谷云战死在他身前,五年后,他单独披挂上阵,成为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
谷翦一直到古稀之年,仍记得自己五岁之时喊出的那一声“杀”。他这一生一直都在喊打喊杀,同路人甚多,到头来所剩无几,都将忠骨埋在那狼烟战场之中了!
如今的谷翦坐在霍灵山的天阶之上,手中抱着一坛酒,仰头喝了一口。酒顺着他的胡须流下,一直湿到衣襟。
那算命的一直在喊:来了!来了!杀!杀!
算命的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不过都是装的罢了。这一次谷翦却知他说的是什么,他征战一生,到头来却要一再受这等窝囊气!谷翦将手中的密信烧个精光,而后仰头喝了干了那坛酒,最终砸了酒坛!
砰!酒坛碎了一地,谷翦站起身来,拿起自己手中那柄缨枪。大将军提刀上马,在校场上疯狂地跑。晚风吹在他脸上,吹乱他的胡须,吹红他的眼睛,若要他回顾这一生,他定是拍着胸脯道:“我谷翦问心无愧!”
也是这一晚,皇宫之内亮起无数支火把,那些扛着刀的人将人都围堵在宫墙边。宫人们竟是不知,平日里井然有序的皇宫里竟有这许多人,齐齐整整跪在宫墙之下,在锃亮的大刀之下瑟瑟发抖。
有宫人在哭,哭自己黄口小儿年纪就进了宫,挨打挨骂学规矩,缩头缩尾伺候人,到头来大刀却架到了脖子上,人头马上落地了!
也有洋洋得意的,太子身边那一个被白栖岭掰折手指的那一个,此刻摇着拂尘,尖细的嗓音穿透着宫墙:“跪直喽!先砍你!”
间或还会突然给人一脚,许是那一人曾何时骂他是乱叫的狗,被他记起了!
皇上寝宫里则是另一番景象,皇后太子连同几个外臣跪在那,太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对皇帝陈情。陈的是父慈子孝,最终是为让他为一纸诏书正名。皇上竟能独自下床,虽卧床久矣,但龙威尤在,一脚将太子踹倒,要他带着他的佞臣贼子滚出去!
皇后在一边抱着他的腿,哭道:“舍不得啊!”眼却看向门口。
那宫门敞开了,外面哭天抢地的声音传了进来,紧接着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杀人了,杀人了。
如今这老皇帝是不死也要死了!
太子站起身来,又跪到他父皇身边,抱着他的腿虚情假意痛哭道:“父皇,您听到了吗?他们造反了!儿臣也是被逼的,那些老东西看不得父皇啊!父皇您救救外面那些人吧!”
皇后抱住皇上另一条腿,凄凄惨惨:“皇上您听,那是老祖宗在哭吗?”
它日史书浓墨重彩,定会绕过今时今日这段,外面血流成河,里面泪水涟涟,已然真假难辨。老皇帝左右腿各被抱着,再看那些乱臣贼子,各个耷拉着脑袋,许是年纪大了,疲态尽显,都想早点结束这“闹剧”,回府抱着美妾娇娘采阴补阳。至于往日的恭谨早已没了,懈怠至此,无非是知晓皇上马上要变成先皇,这天,该是变了!
老皇帝自知气数已尽,在此以前,他曾盘算自己这一生,犹如摆了一盘棋,黑白皆听他,顺心顺意十数载。天子做久,他不知动错了哪个子,黑白不能平衡,最终要假以他人之手,来定棋局。他在病榻流连之际,头脑之中走马灯,耳边尽是各种谗言佞语,他竟破天荒清明起来。他动错的棋就是皇后和太子。
这怎能行!
老皇帝拼了老命睁开眼,再拼了老命去谋划,好歹还剩那么三两人深藏不露由他摆弄,好歹还留某人一些把柄给某人,好歹赏了几块保命符。其余的,他心中暗笑,待过几年,你且看他。
此刻的老皇帝气势磅礴坐在凳子上,江山不过他一盘棋,他下完了,输赢未定,顺手掀翻它!外头的哭喊声于他而言是送葬的喜乐,好听好听!
大手一挥,提笔写下;嗓子一开,教世人听着!
这皇位心狠手辣的儿子想要便要!拿去罢!
太子娄擎直至此刻仍怕他的父皇,皇后对他点头,他仍不肯信,直至别人端来一碗羹汤交到他手中,是了,是了,父皇该喝汤了!颤抖着到他父皇面前,又跪下去:“父皇,喝些吧!”老皇帝端起汤碗,睥睨他一眼,这一眼,看得娄擎一哆嗦,跌坐在一边。
老皇帝哼一声,舀一口汤送至嘴边,其余人也跟着张口,好似要帮他喝下一般!急了!都急了!他玩心大起,假意放下,那平素对他毕恭毕敬的皇后突然一步上前,捏住他下巴,为他灌下那碗汤。直至一滴不剩,她心中顿觉痛快,将碗摔在地上!
外头人闻声,忙跑出去,对那举刀的刽子手道:“那一侧,痛痛杀掉;那一侧,关起来。”
而殿内,老皇帝躺在那,眼里混沌的光一点点灭了,气息一点点没了。娄擎爬上前去,看到父皇死了,有人上前为他更衣,直至此刻,他还是怕他父皇。他踉跄一下,差点将那帷幔扯下来,方借力站稳。
这天下,是他的了!是了!他大笑出声,直至笑出眼泪,举起手道:“杀!杀了他们!”
而一墙之隔的宫外,异常安静。墨师父轻叩衔蝉的窗道:“衔蝉,变天了。”
衔蝉一个机灵坐起,披上衣服走出去,看到墨师傅对她指天,瞬间明白发生了何事,她问墨师傅:“要走吗?”
墨师傅道:“在你。”
衔蝉站在窗前思索良久,来京城后的种种都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她不舍那张方桌,不舍那街角的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她想:我来时都不怕,更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走。
于是坚定摇头:“我不走,我不怕。”
“你不怕他登基后…”
衔蝉摇头:“我的皮囊是身外物,我的魂灵无人可欺。师傅也与我说过,这一趟势必是生死之途,是我自己执意要来。既来之,则安之。”
墨师傅从来都敬佩衔蝉的胆色,如她所言,她若在这个深夜走掉,明日留一个空荡荡的学堂,那她所明的智便意味着坍塌。
衔蝉抬头看了会儿月亮,那带血的月亮可真圆呐,她说:“小三弟被吃了,我们也快被吃了,儿时觉着自己此生没有勇气做那孤胆的英豪,如今竟也有一些侠气了呢!”
墨师傅则笑道:“你可知三十年前,徽州吴府案?”
衔蝉点头:“知晓,为民请愿,吴公写了一本《徽州元年纪事》,被满门抄斩。”
墨师傅指指自己:“幸存者在此,改名换姓偷此残生。”
衔蝉震惊地睁大眼睛,墨师傅竟是吴公后人!他经历那等事,却还敢再走以文死谏之路!
“要争一个道理罢了。”墨师傅道:“我第一眼看你,就想起家妹,被斩首时是你这般年纪。我在人群里看她,有吴家人风骨,尽管害怕,却还是笑着。铡刀落下之时,她的头在地上滚了滚,不知为何,我看那天的日头,也带着血。”
衔蝉心痛了。
《徽州元年纪事》后,因着民意怨声载道,朝廷不得不更改了徽州的税制。有人道:以吴家之祭,换民之生。
“墨师傅…”衔蝉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墨师傅却摆摆手:“过去的事了!眼下,我们的册子还是继续写。待它见光那一日,且看这天地是何模样!”
衔蝉含泪点头:“好,好。”
她真的不知那一轮圆月她能看到几时,可那圆月能照人心、照天地、照众生,妖魔鬼怪在圆月之下都现出了形状、善恶是非也照得明白。
而这一晚的娄|看那月亮,却是灰的。
他看到皇宫里那些通红的宫灯被扯下,一个个白色灯笼挂上去,再罩上黑纱,风一吹,那灯笼和黑纱就摆,映在地上的影子如同鬼魅;他还看到,宫墙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血从脖子那里汩汩流出,跟上一个人的血交汇在一起,填满石板路的缝隙;他耳中充斥着哭声、求饶声,间或一句骂声,那骂声戛然而止,被割了脑袋了。
权利以这样的方式被交移到下一个人手中,有人将目光投向娄|的寝宫,都在猜测何时会到他。
但没有到娄|,而是先到娄夫人。
娄擎身边的那个小太监来了,带着一身血腥气,人却喜气洋洋,他依稀觉着那滔天的富贵都到了他身上,战战兢兢在太子身边吃的苦受的罪,此刻都值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在京城买了一处大宅子,宅子里养满他喜欢的女人。他在娄擎这学到的把戏要都用到那些女人身上,要用她们的哀嚎声来助长他已消失的男子气概。
小太监手中的拂尘一挥,看向娄夫人:“皇上、宣。”
夜晚都未结束,新批的黄袍还未变热,忆起的第一桩事竟是“夺妻之恨”。
娄夫人款款到娄|面前,握住他冰凉的手。此刻不言不语,又好似千言万语。从前他们曾在夜晚相拥时刻说起:若有一日,大限将至,不必告别。这一生该说的话说尽了、该赏的花赏了,小情写意有了,其余的便是那些惊天动地刀光剑影。然时运无常,赢了便心怀天下,输了也不必嗔恨。尽力即可。
娄|回握住娄夫人的手。
当日谷家军两难,娄夫人道:不必管我们,去燕琢。今日百姓都顾不了,又何来他日抱负?
他们都深知谷家军走了,他们就会是断了线的风筝,生死由命了。可既然选了,就不后悔。娄夫人不后悔。她只是心疼娄|,他这样的人,坦坦荡荡良善赤诚的人,终究要在这丑陋的世道里销声匿迹了。
娄夫人也没有哭,只是跟娄|握着手,握了很久。那得势的小太监不耐烦了,拂尘一甩,尖细着嗓子道:“请~吧~!”眉眼间尽是得势小人模样。
娄夫人笑了笑,对他道:“且等我换身衣服罢!”言罢袅袅婷婷朝里走去,关上了门。
小太监等了很久不见人出来,不耐烦地上前,被娄|拦住。娄|大喊一声:“大胆!这好歹是皇子的寝殿,岂由得你这奴才任意进出!”
娄|从不唤人奴才,这一次,他知晓眼前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奴才。他拦住他,用衣袖遮住他微抖的手,心中在念往生咒。他愿娄夫人黄泉路上顺意,倘若真有黄泉路的话。
而娄夫人,换上一身大红喜服,唇上一点嫣红,鬓边一朵小花,笑盈盈踩上凳子。她不惧怕那白绫,不惧怕死后的惨相,也不惧黄泉路无人作伴。怕什么,那么多枉死的冤魂都在今日上路,刚好做个伴罢!
凳子一踢,眼前就是那一年杏花宴上对娄|惊鸿一瞥,少女竟不知世间有这般干净纯良的男子。父母要她选,一边是他日入主东宫,一边是不得势的七皇子,她眼都不眨:“我要去那方小院,要与娄|一起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