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仗打了月余,鞑靼大军和松江府守军无论如何想不通,谷家军那些人去哪了,为何山间剩余的死士那般的英勇,他们为何要战至最后一口气,宁愿吞毒而亡,而绝不做败将!鞑靼大军和松江府守军也想不通,为何那已过古稀之年的谷翦会这般骁勇,他们在山间追了他整一个月,方在一处溪水前围堵住他。
谷翦对此并不意外,他从容地喝了水,又用溪水净了脸和手,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密布着风霜纹路。当他看人之时,目光炯炯。这是阿勒楚在战场上第一次与谷翦当面,当年他两次千里奔袭,其中一次赢的就是阿勒楚的父亲。此刻阿勒楚看着这个打败过自己父亲的大将军,心有犹有敬意。
他上前一步,对谷翦抱拳,有心带他走,让他成为鞑靼的战俘,自此他阿勒楚将威名远播。谷翦却早已自定生死,舌头一咬,鲜血流出,他放声大笑,血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
阿勒楚惊恐,再向前一步,来自松江府守军的一人猛然蹿出来,砍掉了大将军的头。
大将军生时不许人碰他的头,死时犹睁着大眼,在场之人哪怕过了数十年,哪怕临死前,都没有忘记那一日。大将军谷翦的目光深深看进他们灵魂深处,好似在问他们可曾为自己的不忠不义后悔!
阿勒楚怒吼一声,提刀斩断了那人的头,鞑靼大军毫无预兆在这里展开对松江守军的屠杀。已死去的谷翦好似意料到这一切一般,他的眼里突然流出了一滴血泪。
秋风在山间吹着,一阵又一阵,将血腥气带往山间每一个角落,也将谷翦的目光带往每一处。这目光总在提醒世人:在此乱世,不妨战一场,战至死!
那风也将谷翦的目光带到了京城,新帝娄擎正站在城墙之上远眺属于他的人间,此刻他似乎敛去了杀气,极力让自己有一副帝王之相,极力让自己显出悲伤,好似谷翦的战死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赐字“满门忠烈”四字,挂在了谷家位于城北的院门。他按捺心中的狂笑,看着他的江山,从此那些不屈的骨头都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而那风,也将谷翦的死信吹给花儿,她想起他说:谷家军没有女战士,你很好,你可以选择为自己起一个名字。她说:我要叫孙燕归!花儿放声痛哭,“燕好们”不知她为何这般难过,却也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哭了起来。可花儿却擦干眼泪,对她们道:“别哭了,从此谷家军就有一支女子军队了!这世上唯一的女子军!且让我们在这乱世里为自己战一次罢!”
最后,那风将谷翦的死信吹到了额远河对岸,谷为先站在那,看着远处自己的家国,放声痛哭。他吹起一副号角,自此一生的征战,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旧园遗梦
第72章 春闺梦里人(一)
庆元三年隆冬, 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大雪下了三日,万物冬藏,唯有屋顶烟灰的高梁片瓦还有异色。顽童抄着衣袖抹鼻涕, 碰到人就上前讨个铜板, 被人不耐烦赶走,就又蹲回墙角, 倒是不恼。
这些时日城里这样的叫花子多了起来,城中百姓倒也不意外, 光景不好, 连年战乱, 京城人吃饭尚且困难, 何况那寸草不生的外乡。
有一个小叫花子,看起来八九岁模样, 扎着一根冲天辫,小脸儿满是尼污,看人眼神怯怯的,讲话声音小小的, 伸出的小手颤颤的:“给点儿吧!”
真有人给她一点儿,她就感恩戴德退回去, 缩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吃完。再细打量一番, 就能看出这小叫花子是个女娃,别人叫她“小阿宋”。
小阿宋吃过东西, 抬腿就走, 碰到一个二流子朝她丢石头,她气势顿时萎下来, 捂着头窜逃:“别打了别打了!求你别打了!”
一路抱头鼠窜, 跑到无人的地界儿, 找一块破石头,在墙上随意涂画。仔细一看,画的似乎毫无章法。待涂抹过了,抬头看看雪天,抄着手用衣袖擦把鼻涕、跑了。头顶肩上都是雪,嘴唇上头也挂上了霜,像个小野人。这小野人在这大雪天里,跑向城里那个破庙。破庙里住了好些要饭的,有几个比小阿宋大些的窝在一起,也都一样脏、一样的小心翼翼,见阿宋回来了,就挪了个位置给她。
有人问阿宋:“讨到吃的了吗?”
“讨到了。”
“讨多少?”
“吃饱了,还剩一些。”
一个头发蓬乱花白的老人家正坐在那,仔细看,那褴褛破衣盖着的下半身,两条腿齐齐截去了。这世道缺胳膊少腿的人并不罕见,是以他也并不可怖。
阿宋从腰间拿出半个馍递给他:“阿爷,吃。”
老人家放下针线,接过那个馍,吃了。吃着吃着问阿宋:“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边有另一个叫花子抢先答道:“腊月初八。”
“腊月初八。”老人家这样念一句,而后看向门外的雪天道:“迎贵客喽!”
小叫花子们突然开心起来,喊着“迎贵客喽”,跑出门去,在破庙的院子里玩起了雪。阿宋也一起玩,攥个大雪球丢出去,皴裂的脸红扑扑的。玩够了就跟着其余叫花子去城门口,说这一日要放粥。
把木碗放进破布袋子里,斜挎在肩上就出发了。街上四面八方涌出一些人来,都奔着城门去了。京城的东城门,倒是一块神奇的地方,午时砍头、申时放粥都在这,外邦人不许过东门,许是怕这东门戾气太重,又或是怕别外邦人看到这早已破败的京城。
“阿宋,你那边排着。我这边排着。”讲话的姑娘叫燕一,比阿宋大些、个头高些。
阿宋点头站在队尾,逢这样的光景人就要萎靡些,小小年纪没有天真,带着些老态。
打东城门进来几个姑娘,有一人高束发,隆冬里露出光洁的额头,着一身利落的行装,浓眉大眼,颇带一些英气;有一人着一身兽皮,披散头发,见人先立眼,带一身侠气;还有一人,年纪小些身量亦小些,朱钗华丽,逢人先颔首,带一身媚气。
几人走到放粥的队伍前站定,带着几分好奇看了片刻,英气的女子下巴一抬,那侠女就意会,上前揪着阿宋的耳朵将她揪了出来。阿宋嗷嗷叫了两声,大喊:“拧掉了!耳朵拧掉了!饶命!”
几人见她这副德行,都笑了,英气的女子对阿宋说:“问你话好好答,答好了赏你。”
“是,是。”阿宋点头哈腰。
“这每日都放粥吗?若我们也想喝粥,能领吗?”
“几位姐姐就不必凑热闹了吧,待会儿要打架的。”阿宋看向队伍,似是有些心急:“再不去就没了,您快些问罢!”
“这城里最有名的裁缝铺子在哪?”
阿宋手一指:“那头。”
英气的女子就从腰间拿出一块碎银子丢到阿宋手里:“拿去!”
阿宋千恩万谢,一回头,果然打起来了。想喝朝廷的粥,那也是要有些本领的,身体不好的被壮年挤了出来,壮年又被泼辣的妇人挠花了脸,为了口吃的大打出手。但无论怎样打,那吃饭的家伙是都不会丢。放粥的官差也不阻拦,权当热闹看,打的厉害的时候,他们缩着脖子站在那笑了起来。
小叫花子们个头小,趁乱从缝隙钻到前面去,讨到了一碗粥后转身就跑,阿宋跑得尤其稳,那粥愣是没撒出一点来,边跑边对那几个女子喊:“我们住庙里,有差事您吩咐着!”
那英气的女子笑了声,恰逢此时有人打到她面前来,她拎着那穿着光鲜的人衣领子将人扔了出去,头也不回走了。再仔细端详,这女子的脸如北地的霜花,颇带着点不同的风骨,但从前眉目之间的顽劣偶尔还闪那么一下。
是花儿来了!
光阴如白驹过隙,三年好像忽然而已。遥远的北地战事没打垮眼前人,反而教她愈发蓬□□来,即便在这繁城里,也能显出独特。
从未出现过的外乡女子,一下就惹了人眼,不时有人从铺子里探出头看一眼,揣测是哪户的小姐看起来这样不好惹。
“看什么看!”柳枝凶一句,抬手就丢一块石子,正中那不怀好意的人脸上,后者捂着眼哎呦呦叫出声,让她们在那等着!
等着便等着,谁怕!三个姑娘站在那,柳枝对那人勾手:“等你呢!来啊!”
她这样,别人反倒不敢造次,生怕惹到了哪位官老爷,只能吃个哑巴亏。妩媚的燕好掩唇而笑:“姐姐,你又吓人。”
“饿了!”柳枝哼一声,径直走进这家饭庄,将手中的剑拍在桌上,砰一声,吓人一跳。她见旁人缩了一下脖子,就嘲讽道:“京城的人怎的都这般畏首畏尾,好生教人失望!”
“你这姑娘讲话忒不客气!”有人指责她,见她一眼瞪过去,就住了嘴。
柳枝见状又道:“老头儿,我问你,这饭庄姓什么?”
“自然姓白。”
“哪个白?”
“白二爷的白!”
柳枝嗤笑一声:“白二爷算老几!还不是一个缩头乌龟!”
“你这姑娘,这样讲话可是要遭打的,谁人不知,这京城里做不好惹的人就是白二爷。你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为好。”
花儿坐在那盯着那点菜的木牌子,不理会别人的话,伸手指了几个:“那几个,上菜!”
“饭量不小,别人挨饿,你们可不兴剩饭的!”
“别人挨饿,您怎的不把饭端出去赏了?”柳枝歪着脖子呛他,终于让老头住了嘴。
上菜之时小二对花儿三人道:“咱们白家饭庄,在京城共有四家,东南西北各一家。甭管您住在哪家客栈,到饭庄都不远。”
“你倒是会做生意。”燕好在一边夸他,娇滴滴问他:“那我问你,这京城里哪个茶楼的茶最好?”
“自然也是白家茶楼。”
“这也是白家,那也是白家,怎地?京城被白家霸占了?”
“诸位有所不知,白二爷这两年在京城可谓风头正劲。”
“就连皇上都不知赏了多少美娇娘到二爷府上。”
“你们京城人可真爱嚼舌根子!”柳枝嗤一声,命小二快快上菜。
花儿心道:风头正劲可谓是白二爷真面目,那白二爷何时风头不劲了?骨头先端上来,她饿极,拿起一块就啃,丝毫不扭捏,倒比一个堂堂男子汉还要坦荡。别人看她吃相,忍不住问她:“习武之人吧?来京城做什么?”
“摆擂台。”花儿将啃完的骨头丢到桌子上,眼扫上一圈,问饭庄里的人:“可有人想先与我打一局?”
“不打不打。”
“不打不打。”
无人敢应战。这些年,活在京城里的人愈发谨慎,生怕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随便从街上拎一人出来,只要不是巨贾权贵,几乎都是这等奴颜卑膝的模样。
花儿嘴角动了动:“不打,就不要废话。”
这几个姑娘不好惹,吃顿饭的功夫就唬住了旁人,而她们生怕阵仗不够大似的,临行前那柳枝指着饭庄里的人:“待雪停,可敢来打擂?”
有人小声道:“杂耍卖艺的,倒说得这样花哨!”
燕好则笑了,扯着二位姐姐走进雪中。
京城这大雪的阵仗不比北地的差,不同的是北地的雪莽莽一片,看不出天地模样,而京城的大雪里面,有炊烟四起。三人裹紧了衣袍,在风雪之中走,路过那小二说的最好的茶楼,看到门口正在放热茶,不仅有热茶,还有小点心。
这里倒是有序些,想来是无人敢在白二爷的地盘上撒野。
柳枝问花儿:“尝尝吗?”
“为何不?”
三人站在队尾,等着领一杯热茶喝。那茶楼靠窗边坐着一个男子,男子凶相之中带一些寡情,看人目光很淡,别人与他讲话,多是“嗯”、“啊”应之,若不喜被叨扰,则眉头皱起,旁人便忙有眼色地退下。
面前的火盆过于热了,男子一把推开窗,窗棂上的积雪便簌簌落了,激起一小片雪雾来。这窗开得有气势,排队领茶的人不禁看过去,可那原本坐在窗前的人已起身走了,嫌外面太过喧闹。
“二爷。”懈鹰打楼上下来,递给他一个账本:“这账不对,有人做手脚。”
“有人做手脚,就砍断手脚,下次就不敢了。”那男子正是恶人白栖岭,在江湖有名号,敢惹他的人如凤毛麟角。
“是,都砍了。”懈鹰道,转身走了。他跑出茶楼办差,与喝茶三人背影相擦而过,懈鹰依稀感觉到熟悉,回过头去看,那三人背影他又的确不识,于是摇摇头,跑了。
恰在此时,花儿回过身去,看到那茶楼的门上,大冬天挂着一副琉璃门帘,倒显得过于冷清了。白栖岭果然还是那副德性,只要他喜欢,管它冷清不冷清!
再向前走,就到了一家裁缝铺子,看门脸儿新开不久,推门进去就看到掌柜的站在柜台前裁布。那掌柜的生的一副白面书生的脸,低头顺眼,颇为文气。但当他抬手去够高案上的布匹,精瘦的胳膊上却青筋暴起,依稀是一个狠人。裁缝铺子刚开不足半年,变成为京城小姐夫人们的心头好,不为别的,那轻声慢语的掌柜的将软尺搭在人肩头,指尖一碰肩膀,夫人小姐们就酥了。私下都道:那掌柜的卖的不是布匹衣裳,卖的怕是迷魂药罢!
此时三人走进来,看到掌柜的就问:“做几身衣裳,做京城夫人小姐穿的衣裳,几日能完?”
掌柜的不动声色对伙计道:“先为几位姑娘量体罢!”
“你还没说价钱呢!”
“我们这个铺子,一身冬裳三两银子。”伙计在一边搭言道。
“抢钱呢?”柳枝立眉,状似要与人打架。
那掌柜的却笑了:“姑娘您莫急,先看看我们的衣裳罢!”
那里屋里挂着一身身华服,用料舍得、针脚细密,最要紧的是样式好看,倒也勉强值三两银子。
“量吧!”花儿道,率先摊开手。
待掌柜的走到她面前,她轻声道:“照夜哥,我来了。”
照夜依旧不动声色,但嘴角有一闪而过的笑意,与花儿对视一眼,头一点,算是相认了。
京城鱼龙混杂,人多眼杂,他们心知肚明,量完衣后便匆匆走了。途经胭脂铺,看里头的东西着实精致,走进去买几样;到了包子铺,进去打碗粥喝。就这样磨磨蹭蹭到了天黑,方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她们找的这家客栈也颇有些讲究,地处京城中心十字路口,推窗可望四方。客栈楼下的街市上东西应有尽有,雪夜里叫卖声仍不绝于耳。再看客栈里住的人,多是外邦的商人,蓝眼睛的、长胡子的、还有人高马大的鞑靼。
天黑了,这些人喝了些酒,雪天里哪里也去不得,就坐在一起闲谈。那闲谈也是鸡同鸭讲,互相听不太懂、手脚并用、声情并茂。
三人找了张空桌坐下,要了一壶茶,一边赏雪,一边听那些人胡说。先是说此番带来的货,颇多奇珍异宝,那通关文书上的清单列得详细,当朝天子看上一些,赏他们带着珍品面圣;而后说此番来朝,发觉京城不比从前繁盛,许多人面黄肌瘦,怕是常年忍饥受冻;再是说想留下不走,在此地开个奇货商铺,多方打听,竟要去那白二爷那里拜码头,要白二爷首肯,才能开。最后落脚在这白二爷怕是皇帝的一条狗,不然区区一个贱商,何以在京城搅起这样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