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夫妻二人几乎不讲话, 雨夜里却闹得欢,那夫人长一声短一声, 叫得}人, 第二日从老爷房里出来时候红光满面。乳母曾听她自言自语:真生个胖娃娃就好了。感情是想给老爷添丁。
看不懂看不懂。
那头白栖岭回到卧房,又推开窗, 外头的雨不见停。他窗前的小商小贩神情各异, 他指着卖莲子的那个, 手指勾一勾,大意是:来,买你把莲子。
他不常买东西,若是买,也只买一两样。小贩划着船到他窗前,用牛皮纸包了一包莲子递给他,接过他给的铜板。这位老爷时常多给,这卖莲子的小贩知道,于是顺嘴问一句:“老爷还想买什么,下次我带来。”
白栖岭指指一旁的荷叶,又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窗边,小贩猜测:“您要荷花?一块碎银子?”
白栖岭点头。
小贩高兴起来:“老爷您等着!就是把苏州河翻个底朝天,我也给您找来今年头茬花骨朵!”说完撑着船走了。
白栖岭坐在窗前剥莲子,头不抬眼不睁,一颗又一颗,像在消磨时光。外头人盯着他,有人下巴一抬,就有人划着船走了。
“还跟昨日一样,怕是还没想起来。”划船走的人一直将船划出白栖岭视线,在一家茶铺下向人汇报。那人点头:“继续盯着。这都多久了,不信他真傻了。上头要的东西得尽早弄出来,不然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又划船回去了。
周围眼睛这样多,白栖岭看不出似的,一个莲子剥到午后,小丫头将午饭端了进来。都是江南的小盅小碗,白栖岭吃不惯,眉毛一立:“端走。”
小丫头忙解释:“老爷,原本是要给您做浇头大碗面的,但夫人说下雨天老爷身上的旧伤痒痛难忍,要咱们做清淡些。”
“夫人说的?”
“是。”
白栖岭便端起碗来吃,在外人看来就是夫妻和睦,丈夫知晓妻子心疼自己,做了一个听话的人。小丫头见状捂嘴一笑,退出去给柳氏回话。说到“老爷心里有夫人,只听夫人的话”这句,柳氏送到唇边的汤匙停在那,不知怎的,红了半片耳朵。
小丫头又乐了:“哎呀呀,夫人待老爷,那真是情真意切。”
柳氏的心思乱了一下,叹了一声,将小丫头撵走,自己倒是坐在那发起呆来。傍晚时候,撑着伞出了门,一直沿街走,走到茶铺门前,站了会儿,内心在踯躅什么,最终没进门,又撑伞回了家。
路遇一个要饭的拽她裤腿,皮包骨,大个头,躺在那奄奄一息,就踢了一脚:“饿死鬼!又是你!每次都拽我!”挣扎几下,走了。也不知怎的,每回那要饭的拽完她裤腿,她都觉着头晕,脚一滑,差点摔倒,扭头骂一句:“晦气!大男人做点什么不好,偏来要饭!呸!”
骂了几句解气了,径直回了家。进门里就问丫头:“老爷起了吗?”
白栖岭一般午后会睡会儿,有时睡到傍晚,他睡觉的时候不许人吵他,若被吵醒,定会大发雷霆。
“听着没动静。”小丫头答。
“那不要吵老爷,许是昨晚累到了。”柳氏似是无心将这一句,讲完自己心头痒了下。抬头看看檐下雨,隐隐期待这雨多下几日。柳氏从前唱曲儿的时候就对男女之事痴醉,她不似别的女子,不情不愿。她是真心得趣。原本那小货郎很合她心意,哪成想,夫君会更胜一筹。
柳氏也不知哪里来的瘾头,每回与他共度一夜,虚虚飘飘,过后还会想。
她见惯了风花雪月,人也可谓心狠手辣,对谁都掏不出几分真心,只认一个银子。对那夫君自然也是,真心无几分,无非看在银两的薄面上。可她这心头痒,又是怎么回事呢?
白栖岭起了,照惯例推开了窗,大个子要饭的趴在他床下,瘦脱相了都。他摆摆手,故作嫌恶的姿态,意思是让要饭的混蛋。要饭的缓慢爬了一段,到别人家窗下避雨去了。
都说江南富庶,接连赶上几个灾年,家底快要吃空了。再碰上几场瘟疫,这人也就没了形态。要饭的愈来愈多,饿死的也常见。
是以他窗下偶有一个叫花子,倒是不稀奇,反正叫花子哪里都有。
白栖岭趁暮色看了会儿雨,小贩走了一些,只剩一两艘船孤零零在窗前了。那船上的人也不避讳,盯着他看。白栖岭靠向窗,人掩进阴影里,消失了。
那一晚细雨变大,柳氏又要来他屋里闹,白栖岭放她进来。片刻后就传出咿呀情动声,许是觉得雨声大,人也会放肆,柳氏叫得无遮无拦,脱口而出的话令小丫头脸通红,又忍不住贴上去听。
大雨敲打着门窗,合着柳氏的声响,就这样闹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大雨转小,淅淅沥沥,柳氏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窝在白栖岭怀里抱怨:“这天气太恼人了。”
白栖岭叫小丫头进来帮她抹膏药,小药瓶刚打开就听到外面有人喊:“死人了!死人了!”
小丫头手一抖,跑上前去一把推开窗:雾气昭昭的水面上,隐约飘着两个人。有人撑船过去,长竿碰一碰,大声说:“死透了!”
“怎么死的?”
有胆大的划过去,将尸体拽到船上,仔细看,那脸青紫,肚子鼓起来,大声说:“溺水而亡!昨夜雨是真大!”
“在这里死的?”又有人问。
“不是!”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指着远方:“从那边飘过来的!”
“报官吧?”
“报官!”
柳氏在屋里听着,心里一阵心慌,踱到窗边去看,那死的人她自然是见过的。只是好好的怎么死了呢?柳氏很是纳闷,挠着胳膊出去了。小丫头跟在她身后,她很不耐烦,摆手对丫头说:“我出去走走,你照顾老爷吧!”
她又撑伞出去,直奔茶铺。里头有人在等她,见她就问:“昨晚跟你在一起?”
“在一起的。”柳氏脸一红,见那人等着下文,心一横道:“闹了一宿。没完没了,赶都赶不下去。”
“那就不是他。”
二人正说着话,又听外面喊:“死人了!死人了!”
柳氏随茶铺的人跑到窗前,看到那一条蜿蜒的河面上,上面一具一具尸体,自远处缓缓飘来。柳氏心生恐惧,一把扶住窗框,问茶铺的:“那都是…那都是…”
“不,不。”茶铺的摇头:“你仔细看,好多不认识的。”
“那就不是冲着咱们来?”
“应当不是。”
柳氏捂着心口,不停抚着,一张脸惨白惨白。茶铺的见状叮嘱她:“这些日子盯紧他,咱们要的东西在他身上,万万不能节外生枝。你没事多哄他,把你十八般武艺使出来,趁他迷乱时问他。”
“问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不信他一直想不起来。你先回去,这两天少出门。”
柳氏得令向外跑,她的眼皮开始跳,起的那层疹子也令她心烦。回到府上,听到乳母说小公子起了疹子,她更心烦,想要抱怨几句,看到白栖岭不知何时站在檐下。于是忙上前从乳母怀里结果小孩童,轻轻摇晃地哄着:“真可怜,真可怜,娘亲这就让乳母给你搽药。别哭了别哭了,娘亲要心碎了。”
“夫人自己也难受,把孩子给乳母,你去歇着。”白栖岭这样说着,又吩咐小丫头:“你去药铺买去疹子的方子,回来给夫人煎。”说完叹口气:“罢了,我亲自为夫人煎吧,我煎的药夫人爱喝。”言罢看一眼柳氏,也不顾小丫头捂嘴笑,转身走了。
“还是老爷心疼夫人!”小丫头这样说一句,出门去抓药了。
柳氏一边抓挠一边对白栖岭说:“说来也怪,从前不长这些,这两年却隔三差五地长。也不知是遭的什么罪。”
“许是吃太少,夜里又睡不好。”白栖岭好生哄了她几句,柳氏很是受用,终于是扭着细腰去吩咐准备晚餐了。
白栖岭回到屋内,听到外头河面上撑船的小贩在议论:那河面上飘着十几具尸体,远远看着就像谁家扔的稻草人!一路飘过来,面朝下,看不清谁是谁。穿的倒是都很像,黑衣黑裤,像是会些功夫。
报官?那小贩叹了口气:自然有人报官!官府派人来了!谁是昨儿雨太大,那些人在河边放船,被大水冲了!
话说回来,哪来的大水呢?这么些年也没见一下淹死这么多!
白栖岭推开窗,那小贩见到他忙撑船过来,哂笑着道:“这位爷,您要的荷花,我给您找来了!”是有点本事的,这一日什么都没干,死了那么多人,都没耽误他撑船找花。到底找来两朵花骨朵,献宝似地给白栖岭看。
白栖岭接过花骨朵,将碎银子丢给他。又指指河面,大声问:“水涨了吗?”
小贩吃惊地看着白栖岭:“您会说话?您不是哑巴?”
你才是哑巴。白栖岭心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5章 吹梦到西洲(四)
“要涨水了, 今年怕是灾年。只这开春一场大雨就淹死这许多人,到了夏天,怕是难捱喽!”小贩仰着头对白栖岭说, 见这位爷听得认真, 就适时说道:“老爷,您若还要什么东西, 尽管与小的说。无论天涯海角小的都能为您找到,只要您给小的银子让小的吃口饱饭就成。”
那小贩生得真是瘦弱, 早春天气里露着黝黑的细胳膊细腿, 划桨的那只手上满是细密的划痕。白栖岭对他勾勾手, 要小贩凑到近前去。
小贩踮脚附耳, 听到白栖岭说:“肉。”
“什么?”
“去给我买些好吃的肉。”
小贩一直不解,但财神老爷吩咐的事他自当尽心办了, 速速撑船走了。
白栖岭着实不喜欢府上那厨子做的吃食,什么东西,狗嗅了都要叫骂几声扭头就走。目送那小贩走了,再扫量一眼外头的船, 那上头蹲着的人已经换了。动作倒是快。
柳氏在外头“哎呦”了一声,白栖岭出去看, 见她蹲在大门口, 腿软了似的。白栖岭几步上前,问她:“怎么了?”身子向外探, 柳氏慌忙抓住他:“没事没事!”见他执意要探出去, 就费力起身挡在他身前,勉强撒了个娇:“人家不当心摔倒了。”
“那就把门槛砍平。”白栖岭命令家中小厮砍门槛, 那小厮鼻孔快要朝天:“夫人, 砍吗?”
此时的柳氏不知为何, 觉得脊背凉飕飕的,似是一阵阴风刮进她衣衫里,突然就对白栖岭生出一股子惧意来,下意识要依着他,连声道:“砍,砍,过两日就砍。”手推着白栖岭将他往里送。
适才有人给柳氏送信,说那头河面上又飘来一具尸体,那尸体不是别人,是走街串巷的小货郎。要柳氏当心些,他们不定惹到了谁。
柳氏小心打量白栖岭,可他像从前一样,全然看不出异状来。
那头小公子又哭了,乳母怕柳氏责骂,忙抱起来哄。白栖岭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耐心哄起来。乳母在一旁堆笑:“少爷一到老爷手里就不哭。而且您看,那眉眼多像老爷。”
白栖岭突然问道:“像吗?”
“自然像,不像你像谁呀?”柳氏快步上前,蹲下身去,指了指眼睛:“多像。”
白栖岭就点头:“像,像。”
外头有人敲窗,小贩跑腿给他买回了肉,他关上门,好生痛快地解了个馋。见那大个子要饭的又萎在他窗下,着实可怜,就将剩下的施舍给他:“赏你的!”大个子要饭的忙接过,狼吞虎咽吃起来,眼睛里竟有泪花。
白栖岭见那些人看着,就问:“你们也要?”
这是他第一回 跟那些人讲话,着实突兀,原本就都是小喽,一时之间不敢乱说话,只是对白栖岭点头哈腰:“多谢老爷,不用了不用了。”怕白栖岭看出破绽来,撑船走了。
小贩倒是心直口快,口中说着:“这些怪人,平日在这里待着,也不见卖出东西去。一坐就一整天。”
白栖岭也不讲话,小贩无趣,撑船走了。左右终于没人,白栖岭问那大个子要饭的:“肉好吃吗?”
瘦骨嶙峋的叫花子叹口气:“二爷,扮什么不好,非扮那叫花子。”
懈鹰对这趟差不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了两年多饭。近一年,又时常要被那柳氏踢一脚,懈鹰几次三番想拧掉那柳氏的脚脖子,想到白栖岭的叮嘱,生生忍下来。
他知晓跟随白栖岭是没有太平日子过的,只是这一遭多少有些窝囊。要说霍家人手段比那死去的母子不知高多少,在这江南一带颇有人心。懈鹰处处都要小心,生怕坏了事。
“二爷,今日想起什么了?”懈鹰问白栖岭。
白栖岭摇头:“怪了,偏想不起那半张图在哪。”
“那您接着想。下着雨,夜里那柳氏又要来闹了。”
“你没安顿好?”
“自然安顿好了。如今属下这下三滥的手段用得很是娴熟。”
懈鹰有苦难言,只是摇头:罢了罢了。
那头新的人撑船来了,为掩人耳目,懈鹰捂着肚子走了。
是夜大雾。
河面上缥缈虚无,人影尽掩。柳氏照惯例进白栖岭屋内,只是这一次她并未着急上床,而是坐在椅子上。
“夫人不睡?”白栖岭问她。
柳氏摇头,眼里蓄起了泪水,凄惨悲切道:“夫君,你是不信任我吗?”
“为何这样说?”
“你今日端详孩子…好像…好像…他不是你亲生的!”
“你竟这样想。”
“还有家中那张宝图,夫君也不告诉我在哪,这往后家中揭不开锅了,可如何是好呀!”
“我实在想不起来,待想起,就告诉你。”
白栖岭弯身抱起她,一把把她丢到床上,用丝巾绑住她眼睛。柳氏扭捏一下,转眼就顺从了。
白栖岭吹灭了灯,荷花的淡淡香气袭来,柳氏闻了闻,勾起腿,唤了声:“夫君。”
她也算见过许多风月,独独这位最合她心意,今日这新把戏她着实喜欢,花枝触到她身上,她嘤了声。黑暗之中,窗外的懈鹰爬进来,无奈道:“二爷,我去办就好…”
“今夜难得大雾,你给我看好了。”
懈鹰叹口气,遮掩口鼻掩进黑影之中,眼看着白栖岭翻窗走了。那柳氏在床上折腾得紧,听着比往日要闹腾,懈鹰琢磨着今日这药是否过量了?又或者,这柳氏酒不醉人人自醉,心中惦记起二爷,所以才这样得趣?
懈鹰兀自困惑,那头白栖岭已经跑远。
雾气很大,伸手不见五指,水汽罩到人脸上,令他突然生出恍惚来。他自然也见过这样的雾,在狼头山的黑夜里。
霍琳琅下手狠,白栖岭重伤睁眼,忘却了许多事,于是下一日,他身边就多了一个美娇娘,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婴孩。那美娇娘叫他夫君,朝他胸前靠,白栖岭心中泛起一阵恶心,却将计就计唤她:夫人。
霍琳琅为他造了一个家,给他种一个蛊,再让柳氏蛊惑他。江南女子柳氏,那是何等风华绝代的人物,霍琳琅不信白栖岭不中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