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问题就出在这签收的文书上。
权知府从头到尾查验过卷宗,陈姑的案卷描述上,时间很模糊,而并州府衙的官印也对不上。
若不是寇推官对这陈姑的事印象深刻,并且清楚知道当年做了怎样的判决,甚至陈姑还为此受罪服刑,权知府差一点也被糊弄过去。
这等于是把坐过牢,承受过惩罚的人重新又抓回来,又要再处罚他一次,这样可笑,简直视王法为笑话。
这样的文书,权知府自认不会盖章。
按道理,必然要打回到并州去,质问并州当地知县,为何会用这样的案卷,把人抓起来,还送到开封衙门。
糟糕就糟糕在,权知府盖章确认收监了,他一旦收监,并州那边就有可能否认,说自己当初交的不是这份案卷,也可以说自己当初送来的不是这个犯人。
如此一来,锅就甩到权知府头上。
权知府若不能查明白这一点,那这锅他不背也得背。
按理说,这样签收的流程没道理,他查不出问题来。
为何还需要旁人指点才会来怀疑王骏?
因为事情过去的有些久,权知府压根记不起自己到底有没有盖章过。
权知府心里担忧,会不会自己稀里糊涂盖了这个印。
他就算想把这事儿推脱出去,也要有一个合理的背锅人。
而这个王骏只是管理文书的,接触不到官印,权知府甚至怀疑过寇推官,怀疑过给自己打下手的主簿,都没有怀疑过王骏。
因为他实在是太不起眼,权力也实在小的可怜,能做的事情简直微乎其微。
偏偏这样的小人物,可能是那个盖下官印,收监陈姑的人。
王骏听到寇推官的来意,温和的笑了下。“寇推官也不必与我绕弯子,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没错,陈姑案的印是我偷偷盖上的,我被人要挟,不得不做下此事。这件事情如鲠在喉,我早知有一日会被人揭发出来。所以也预料到,会有什么下场。”
寇推官还以为他会否认,做好了多番试探的准备。
没想到他如此坦白,惊讶好一会儿才问:“你是如何能接触到知府官印的?”
这东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的。
王骏看着他,却讥讽的笑了笑。
“寇推官,你们这些大官人,总是自以为是,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却似乎忘了底下真正办事当差的,是我们这些小人物。你们的命令能不能抵达,谁来做,从不是你们能决定的。”
寇推官对上他的眼,忽然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他说的话,让寇推官意识到,自己的确这样认为的。
第九十章 微不可查小人物,自以为是大官人
权知府的官印盖章的时候,自然是需要权知府亲自来的。
但权知府事务繁忙,并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衙门,等着给别人盖章。
更多时候,这些事是手下的书吏主簿去办。
在权知府的认知里,他的官威足以震慑手下,下面的人不敢糊弄他。
直到陈姑的事出来,权知府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主簿们忙的时候,一些繁琐的事,会理所当然的丢给我。”
王骏淡淡的喝了一口茶,模样一如他在人前表展现的那样温和敦厚,看着是个老好人。
他模样普通,实在是不起眼。做事又过于老实,不善言辞,谁都没有想到,他会介入这件事。
可寇推官此时却意识到,自己从前或许真的自以为是想当然了,所以一叶障目。
谁能想到,这样小小的一个人物,会逼得权知府进退两难。
那一日,并州城里送来好几个犯人,都是要等到权知府审理,再交由大理寺复核的。
偏偏那一天,权知府喝多了。
王骏略微讽刺,见寇推官脸色有些难看,叹息一声:“说到底,哪怕权知府是个好官,可也做不到每件事都符合规矩,事事亲力亲为。”
当差的人,怎么能白日饮酒。
可权知府那天偏偏饮酒了,而请他喝酒的不是别人,是比他官职更高,更有权势的几个上级大官。
这样的人请喝酒,人情世故,权知府没法推。
因为他那天喝了酒,所以便命令手下的人检验签收文书。
官印就是由下面的人盖上。
本来应该交给李主簿,可李主簿那天有私事着急离开。
“这些事,李主簿也常交给我做,所以他没有迟疑就走了。我便是那个时候,把陈姑的案卷加进去盖章存档。”
“所以权知府审核过的案卷里,是没有陈姑案卷的?”
王骏点点头,“自然是没有的,他们大约是害怕做的越多错的越多,所以用的还是当年的卷宗。我查验过,这份卷宗与陈姑当年被判刑时所述说的案件一模一样。若是当年办理这案子的老知府还在,自然能看得出来。”
说着,又看看寇推官:“若您当时在,也能一眼看出猫腻。”
寇推官觉得不对:“若是如此,李主簿应该实话实说才是,为何他从未提及你?”
哪怕为了脱罪,也该把王骏推出来才是。可他咬死不说,还不承认见过陈姑案卷,这不正常。
若不是没有证据,他们早捉拿李主簿。
王骏笑笑:“若是不认,这事儿永远算不到他身上。若是认了,那他从前做的某些事,才是真藏不住。”
寇推官这才明白,李主簿不是包庇王骏,而是害怕自己做过的错事被发现。
“他做过什么?你们这么做,就不怕上面查出来?”
王骏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能做什么,不过是以权谋私,收受贿赂好处而已。至于害怕,怎么不怕?就算你们不查,这也是一条人命,被关的又是死牢,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可我没有办法。我父亲病重,手里实在没钱,那些人又恰好找上来。他们许诺重金,只要求我办这一件事。我总不能看着我父亲死。那便只有狠心,接下这事。”
李主簿只字不提王骏的事,难保不是因为,害怕王骏反咬一口。他可以恶人先告状,可权知府若是查他的事,只怕更要命。
寇推官心里慌乱,这开封衙门,到底还有几个可信之人。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谁?”王骏道:“还能是谁?自然是蒲君。其实我一直不知道那天来找我的人是谁,直到陈姑的案子闹出来,柳娘子把蒲君状告,我在衙门外面瞧见了蒲君,才知道他是谁。从知道他死在开封大牢里,我便知道,我一定是不能善终了。”
自从蒲君出现,要求他做下这件事的时候,王骏已经担心会遭毒手。
于是拿到钱之后,他快速给弟弟娶了妻子,卖掉家里的铺子,让弟弟带着媳妇,跟父亲一块回乡下。
直到收到父亲跟弟弟的来信,确保一切平安,他这才借着理由将妻子赶回乡下。
妻儿都归去之后,他依然留在开封城里静待消息,他不是没盼着这事赶快消停,自己能躲过一劫。
可内心又实在愧疚,总想着能不能想法子,把陈姑再弄出来。
可他不过是个文书,能做的事情又有多少呢?
人收进来容易,想放出去却是千难万难。
他自以为静静等待时机,却没想到等到了蒲君的出现,更没有想到,蒲君就会被人害死在大牢里。
人一死,王骏更是担忧。
他知道这事迟早会揭发出来,他摆脱同乡回家,确保家中无事,便出门买了两个瓷瓶回来。
他看着桌上的瓷瓶,十分确定,自己怕是不能善终回去,如今等来寇推官,心里说不上是放下了还是害怕,总之千般情绪在心头,一时间竟无法言语。
寇推官闻言,只长长叹息一声。“关于蒲君,你还知道些什么?”
“寇推官,在下知道自己这次犯的事,就算朝廷不追究,那些人大约也不会放过我。我若是死了,还请寇推官帮忙,将我火化,骨灰塞入瓷瓶中,让人带回故乡安葬,可否?”
寇推官听到这话,一时间火冒三丈,“你实在是没什么出息,你这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还有机会补救,怎么就要死要活的。你老老实实将你所知道的一切交代出来,说不定我还能救你一条命,日后虽不能再在衙门当差,或许也要坐几年牢,但总好过客死异乡,留下孤儿寡母艰苦度日。”
王骏却摇摇头:“寇推官不知那些人的手段,我心中实在是怕,他们能随意杀死蒲君,我区区一个小文书,又算什么?还请您答应我,可否?”
寇推官见他实在胆怯,心中有所疑惑,总觉得这个王骏话里有话。
但思量再三,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王骏这才告诉他:“蒲君或许还留了一份证据。”
“你如何知晓?”
“在下也是有些朋友的,蒲君出事之后。我与朋友吃酒,那人正好是曲家当铺的掌柜,他看到蒲君的画像,觉得甚是眼熟,告诉我说,这人曾经在当铺里存了一个宝匣,如今人已死,宝匣怕是无人再取了。您也知道,曲家当铺主要是当东西的,若是要存东西,必然是十分要紧的,否则光是每年要花费的保金便不下十贯钱,普通人不会这样干。
我便问我那朋友,蒲君存了什么东西?掌柜的却摇摇头,说他手中并无钥匙,打不开宝匣子。若想打开匣子,必须要拿着当票跟信物前来。只有两样东西齐全,才能取出东西。”
第九十一章 一枚扳指取宝匣,证据如火要烧身
寇推官听他提起当票与信物,便想着蒲君剩下的东西,大约在私宅里,当日宅子被烧,蒲君私宅里剩下的东西被弄到衙门里来,若是有当票,倒也可以在里面找一找。
至于信物...
“信物是什么?”
王骏:“那掌柜的说,是一枚扳指,但具体是什么样子的扳指,他却不肯再说了。”
寇推官听到扳指二字,内心咯噔一下,忽然想到什么,火急火燎的离开。
他临走前嘱咐王骏,让他安心等待,莫要着急。
陈姑的案子会有法子解决。
王骏只是笑笑,送他离开,随后关了大门,闭门不出。
寇推官着急忙慌赶回衙门,一回来就跑到存放物证的屋子一通翻找。
管理档案的文书瞧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跟在后头询问:“寇推官是要寻找什么,不妨说出来,小的帮您找找。”
“张博梁....”
“什么?”
“张博梁一案的凶手,是不是交了一枚扳指上来?”
“有是有的。”
“在哪?”
文书在库里一顿翻找,总算在一个匣子里翻到那个扳指。按理说,这东西应该交还给事主才是,但张博梁已死,张家的人似乎并不知道这枚扳指的存在,未曾讨要过。衙门里事务繁琐,竟无人记得这件事。
凶手当日交代,这扳指是从张博梁的尸体上窃取的,无论如何跟蒲君没有关系才是。
可寇推官听到扳指二字的时候,毫不犹豫想起这枚扳指。直觉告诉他,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信物。
还差当票!
寇推官又去寻找蒲君留下的遗物,东西肯定在其中。
“寇推官这会儿应该找到当票了吧?”焦大夫问胡军巡。
胡军巡点头,他早就安排人把何东找到的当票放进去。他起初还不明白,为何白墨存要让他这么做。
甚至何东当时还兴奋的想去找信物,奈何事态变化太快,赵有德对他出手,他根本动弹不了。
如今宋寺卿出手,他们趁机将当票跟信物的事落实,也算是达成目的。
“你说蒲君的匣子里,会有什么东西?”
焦大夫冷笑:“有什么不重要,让那些人知道,这东西落在寇推官手里才重要。”
胡军巡点头,随即又有点担忧:“宋寺卿会不会知道,我们调换了他给出的证据?”
宋寺卿给的,可不是朱文梓与王骏的信件,而是朱长岁如何帮助朱文梓造假,救下朱长岁的罪证。
宋寺卿想借寇推官的手收拾朱家,可被白墨存拦下来了。
“这证据直接给寇推官不好吗?为何我们要多此一举,弄一份假证据引导他?”
焦大夫笑了笑,“有这证据,宋寺卿得意,寇推官却未必能得偿所愿。陆纯直与朱家的实力,我们试探过,寇推官动弹不了朱家,最多伤点皮毛,说不定还要把寇推官的命搭进去。但蒲君的东西露出来,陆纯直也好,朱文梓也罢,甚至宋寺卿,都要方寸大乱,这才是白老弟的目的。”
水越混,那些人越是看不清,个个坐立难安,他们才能浑水摸鱼。
事情如几人所料,寇推官果然拿着信物与当票,从曲家当铺取到了宝匣。
他思量再三,没有将匣子直接打开,而是去见权知府。
权知府听他说出匣子的来历,一时情绪复杂。这东西,说不定是个火药桶。
寇推官见他如此,沉默不语。这时候,该给权知府一些自我思量的空间。
火烧眉毛,王骏的事的确疑点重重,但是当票与信物都是真的,这证据必然与陈姑一案有所干系。就算再不情愿,权知府也得打开。
权知府犹豫很久,还是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是一卷账册,还有几封信。
看完账册与信件,权知府只觉得魂都快没了。他就知道,这是个火药桶,如今要他的命来了。
“这东西你我今日就当没见过。”
“迟了!”
“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我将东西付之一炬,你我都能保全。”
寇推官嗤笑一声:“您冷静下来再想想。 ”
“想什么?”
“从有人给我送来朱文梓的书信开始想,这样明显的漏洞,他们图什么。”
权知府愣住,紧紧盯着寇推官,想到这明显有漏洞的书信,到王骏过分冷静的坦白,明摆着是引导他们去取蒲君的证物。
“有人想要你我的命?”
寇推官摇头:“未必,我倒是觉得,背后这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那这沛公是谁?”
寇推官指了指宝匣:“只怕我拿到东西开始,这些沛公都知道了。”
这些沛公!
权知府焦急的要死,他慌乱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卷入这样的浑水,无意之间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
他十分怨恨,可又猜不到对方是谁,便努力的去想,这件事背后到底对谁最有益。
可这证据涉及到的,新党旧党都卷进来,自己就算中立,如今也被卷进来,根本不得脱身。或者说,交出去,他大功一件,他就是最大受益者。
但这是悬崖上摘果子,弄不好尸骨无存。
这证据他就算销毁,新旧两党只怕也不会信,交出去,同时得罪两党,他的命只怕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