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尘往回去,进门的时候,何东已经走了。白墨存还坐在大树下纳凉,柳依尘见他唇角含笑,似乎有什么开心的事,忍不住问出来。
白墨存笑:“猎物落陷阱里了,自然是高兴的。”
柳依尘不知其中含义,可这个笑容她熟悉,每当白墨存算计谁的时候,就会这样笑。柳依尘将卤肉切好装盘,放在白墨存眼前,忽然就明白了。
难怪让他等三日,这是算计那位何官人呢。
可是,他算计了什么?
白墨存自然不会与她实话实说,柳依尘继续回去做衣服。
卖樱桃的小贩被抓了,那个威胁她的黑衣人也没出现。柳依尘这几日难得睡个好觉,甚至还能悠闲的发个呆。
可悠闲过后,心里又开始担忧,这都过去几日,那些人怎么还没联系她,他们不出现,自己怎么谈条件,把姑姑救出来?
她想得入神,不小心扎了手,指尖冒出血珠,鲜红又疼痛。柳依尘张嘴含住自的指尖,血腥味带着铁锈气,在嘴里蔓延,让她想起姑姑被抓后,自己去大牢见她,牢里就有这样的气味。
她想来想去,账册还是要弄到手的。
何东离开白家,就直奔胡军巡家等他。胡军巡的娘子瞧见他,颇感意外,却还是让人进门。只是自己是个妇道人家,不好出面招待,便让从书院休沐回来的大儿子作陪。
大儿子也才十岁,面对何东,屁股实在坐不住。何东干脆与他说起书院里的功课,竟然还给这小子解惑起来。等到胡军巡回来,大儿子已经称呼何东为先生。
胡军巡自然要留人吃饭,胡家娘子做好饭菜,自己与儿子在房里吃,外面留给这二人吃酒说话。
何东这才说明来意:“哥哥是不是早知道,葛账房手里有本账?”
胡军巡笑笑,给他倒了一杯酒,“如今重要的是账本么?”
何东沉默,细细品味这句话。屋里的酒气冲鼻,他抓了小块肉干,在嘴里慢慢咀嚼,直到将那小小的肉干都嚼碎了,咽下去,才问道:“哥哥可有法子助弟弟脱身?”
胡军巡却与他说起一件旧事。
半年前,他在大街上巡逻的,瞧见葛账房被东兴楼赶出来。那时候天寒地冻,外面又刚下过雨,地面潮湿,地上有水坑。
葛账房却衣着单薄,被丢在水坑里。他见葛账房年纪大,便上前教训了伙计几句,又把人扶起来。本想问问葛账房出什么事,可要追究东兴楼。
葛账房却惊慌拒绝,穿着单薄衣衫离开了。苦主都不追究,胡军巡自然不能继续多管闲事。
他本以为就这样了,没想到过了几日,又遇上差点冻死在路边的葛账房。
胡军巡见他年岁大,又听说他儿子战死在永安城,同情他,便将人送回去,帮着烧热水请大夫。葛账房这才对他道出,东兴楼的事儿。
“葛账房原本在东兴楼里给他们做账,可有一回去库房盘点的时候,却发现库房里,居然有军粮。”
何东心头一颤,紧紧盯着胡军巡,有点害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与我说,他起初怀疑是自己醉酒看错了,可仔细翻找,那装粮食的袋子上,就是印着官家军粮的字样。你说,供给给朝廷的军粮,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普通酒楼的库房里?”
葛账房存了心思,想去调查,可还不等调查出什么结果,就因为喝醉酒误事,被东兴楼辞退赶走。
“他手里查到什么证据没?”
胡军巡摇头,“他说没有,只是怀疑,与我说这话,是让我留个心,万一将来他忽然死了,说不定就是东兴楼干的。”
“你既然知道这事儿,为何不禀报权知府?”
胡军巡本名胡延,因为职位是开封府下属的军巡,日常负责街面上的巡逻,针对一些犯人的刑讯,所以人称胡军巡。
遇到这种事,他少不得要禀报开封权知府才是。可胡军巡却摇了摇头,对着何东叹气。
“老弟,你就不好奇,原本属于开封的案子,怎么就落到兵部去,还由你管库房的来查么?”
“为什么?”
“因为没有证据,而他们,又需要证据。”
这分明话里有话,何东等着他细说,胡军巡拍拍他的肩膀,叹气一声。指了指上面,道:“兵部跟枢密院,保守派跟新党,暗潮汹涌呢。都等着拿对方的短,你这是抱着火药桶啊。”
何东在军部库房,自然见识过火药桶的,那玩意儿不知什么造的,绑在箭上射出去,爆炸后能把敌人炸的四分五裂,最差也是个残废。
他想了想,直接跪下来:“求哥哥救弟弟一命。”
胡军巡忙将人拉起来:“你这是作甚。”
“哥哥,弟弟我无依无靠,能求的人只有你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何东死死抓住胡军巡,这是将他当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第十四章 人算不如天算,对手终露破绽
胡军巡把人扶起来,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酒水,让他先冷静冷静。何东喝了酒水,期盼看着胡军巡,既然他没赶自己走,那就必然给他留了生路。
胡军巡点点头,道:“弟弟,读书这事儿我不如你,可哥哥我战场上摸爬滚打,别的没学会,这保命的本事还是有的。你可听说过,祸水东引?”
何东忙求教,胡军巡指了指左手边方向,“现成的顶罪人,弟弟不明白么?”
“可那是朱家的人,弟弟如何得罪的起?”
朱家在开封,也是官宦世家,如今当家人,虽然只有三品大员,可家里都是读书人出身。家族里不仅有掌管国子监的朱文熙,在外面当知州的朱文通,朝廷还有吏部任职的朱文梓,大理寺有朱长岁。
朱家在朝中耕耘多年,树大根深,哪里是他这种没有背景的乡野小官能比得上的。得罪他们,自己只怕死的更快。
胡军巡却冷笑:“若不是背后有朱家,你的证据交出去,那些人还不会信。”
何东想清楚其中关键,明白他的意思。可他这样做,不还是自找死路么?
“你也是糊涂,忘记我说的樱桃小贩了,这话是他供出来的,你只管让上级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出了事,也怪不到你身上不是?”
何东保持怀疑,一个樱桃小贩能知道什么,他不就是盯梢的,他的话能有什么用?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胡军巡的意思,这是把锅甩出去,给上面一点线索,自己脱身出来,剩下的便与他无关了。
“这法子当真能行?”何东还是忐忑,酒碗都拿不稳。
“自然没那么简单,这里面需要老弟帮忙做件事,才能让你摘出去。”
何东附耳过去,听完胡军巡的话,思量再三,才下了决心,点头应允下来。
他连夜按照胡军巡说的,造出一份假的债条。他昔年贫困吃不下饭的时候,就靠着模仿名家字画讨生活。不仅能模仿他人笔记,还能将字画做旧。
这般一番操作,胡军巡很是满意,让他安心回去等消息,剩下的就由他来操作。
何东忐忑回去,因为喝了酒,糊里糊涂睡过去。第二日一醒来,才想起重要的事,忙换了官袍去衙门。
本以为要受上级责骂,却见上级高高兴兴出来,看见他还拍了拍他的肩膀,直说他做的不错。
何东不解,还来不及问,上级便带着人出去。同僚却走过来,酸酸的说:“看不出来,何兄还有这才华,留在兵部库房,实在是屈才了,该去大理寺理案才是。”
他一头雾水,恍然想起昨夜的事,胡军巡这就把事情办好了?
他心里欣喜,着急出门去找胡军巡问个清楚,谁知还没到开封衙门,就被胡军巡一把拉进巷子里。
“可算找到你了,出事了,知道么?”
胡军巡紧张的看着周围,何东被他弄的心情紧张不已。“哥哥这话何意?”
“那小贩死了。”
何东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这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么,我本打算将东西栽赃到他身上去,结果还没去,下面人就告诉我,人死了。”
“那...那兵部那边,你还没....”
“还没来得及呢,这....”
“不对,上官今日对我和颜悦色,同僚说我有破案的本事,那情形,分明得了什么证据,所以才如此情形。若不是你做了什么,那上官得了什么?”
他那位上级,是个皮下肉不笑的主,自己到兵部许久,基本没被和颜悦色对待过。只有哄骗他来查这个案子的时候,才说了一番好话,如今又是这样的笑,何东后背直冒冷汗,几乎要晕厥过去。
胡军巡扶住他,让他冷静:“为今之计,先将东西栽赃到小贩家中去,兵部的事,只能弟弟你自己回去打探清楚,千万记得,什么都不要承认。”
柳依尘等了几日,也没等来别人接头。这日正准备出门买丝线,给白墨存做两件外衣,就听见门外有货郎叫卖声。
她起身出去,看见巷子里背着大匣子的货郎,立刻叫住他。货郎的匣子有好几层,上面的杆子上挂着琳琅满目的绣品。荷包络子,色彩艳丽,小女娘看见就喜欢。
那货郎生的白皙,穿着粗布麻衣,因为天气太热,卷起裤腿衣袖,听见她的喊叫,转过身走来。
“小娘子需要些什么?”
“你这可有丝线。”
“有有有,不仅有开封的货,还有并州来的货,您看看这荷包,就是并州绣娘绣的,麻姑献寿,如何?”
柳依尘如坠冰窟,脸色立马没了血色,紧张看看周围,才拉着人远离门口,往巷子僻静处走去。
等周围没人,才拿着荷包质问:“我姑姑呢?”
那人笑笑,看着毫无危害。“陈娘子好着呢,就是思念娘子,不知娘子在外,可否安好。”
柳依尘看着荷包,是姑姑的手艺,而且是新做的,可见姑姑最近安好无虞。她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后又烦躁的很。对男人冷笑:“那个卖樱桃的呢,怎么不是他来?”
“他死了。”
那人依旧在笑,却毫无温度。柳依尘慌乱,努力镇定:“怎么会,他....”
她没想害死他,不过想借衙门的手教训一下他而已。
“柳娘子莫怕,你暂时还是安全的。他办事不利,说了不该说的话,自然活不了了。”
这话分明是警告,若是再不能拿到东西,她姑姑也别想活。
“这这宅子里里外外我都找遍了,压根不见你们说的账册,会不会你们弄错,东西藏在别的地方?”
“是么,那就劳烦柳娘子多费心,一定将藏匿地点找出来。”
柳依尘听出来,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她用尽手段把东西找到。
“总不能你们弄错对象,让我凭空给你们造一本账册出来吧?”
那人顿了顿,意味深长道:“若是能以假乱真,也是你的本事。”
柳依尘捏着荷包丝线,看着货郎大步离开,直到再不见那人的身影,才摸索着荷包上的图案冷笑:“原来人在开封啊。”
第十五章 凭丝线巧寻人,看大夫生风波
柳依尘跟姑姑在并州生活的时候,开了一家刺绣铺子。
姑姑的绣工独树一帜,绣品供不应求。柳依尘跟着姑姑学刺绣,首先学的不是如何用针,如何刺绣,而是学会辨别丝线布料的好坏。
姑姑说,丝线色泽质地,就像绣品的根骨,材料不好,哪怕你绣技独领风骚,做出来的东西,也少几分意境。
天下的丝线分很多种,开封生产的丝线比并州的柔软艳丽,捏在手里,绵软如羊脂。在光照下,色彩栩栩生辉,带着流光。
开封富庶,百姓富足,采用的东西自带富贵。但这富贵却不能是金银闪耀的,而是将富贵藏匿在暗处,低调优雅,不落俗套。
柳依尘来这里之后,更是多次见到这种丝线,一上手就能判断出丝线的产地。
所以,她确信姑姑也来了开封。
这个认知让她欢喜,激动过后却又不安。姑姑为何来这,那些人到底什么目的。
那一日姑姑正在铺子里检验她绣出来的东西,只是她资质有限,实在比不得姑姑的手艺,最大的本事也就是辨别材料。姑姑正对她的绣品发愁,衙役们就闯进来,说姑姑犯事,强行将人倒走。
犯了什么事,衙役们甚至不耐烦说明,只说朝廷不会抓错人。
柳依尘起初以为,是衙门想敲诈勒索,做好了卖掉铺子救人的准备,可那些人不让她探望,硬是晾了她许多天,才有人来告诉她,若是想救她姑姑,就按照他们的要求办事。
办好了,人自然能回来。
柳依尘与那些人打交道这么久,慢慢意识到,那些人并不靠谱,她知道的太少,要想真正救姑姑,不能如此被动。
所以来开封之后,她暗中调查着,如今总算有一丝线索。
但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紧的是寻到姑姑下落,弄清楚她到底如何,那些人又是谁。
柳依尘心里有事,连看到白墨存夜里犯游魂症,都不觉得害怕。她就站在旁边,看着他绕着井口转。她拿板子将井口堵住了,不怕他跳下去。
白墨存一边转一边念叨,“到了么,到了么还有多久啊。”
他反反复复就是这几句话,他要去哪里?
赵叔看见柳依尘,见她担心的站在不远处,没有着急去将人拉回,暗暗点头,悄悄回去睡了。
倒是柳依尘,直到看着白墨存自己慢慢回到屋里,才将门关好,安心回去睡觉。
第二日一早,赵叔要去庄子上看看,让柳依尘带着官人去药铺。“那焦大夫与官人认识,性子古怪一些,却不坏。你带人过去就行,他不管开什么药,你都别多问,买下来就行,我会去结账的。”
柳依尘笑着点头答应,服侍白墨存穿好衣服,带他上了马车。
天气热,柳依尘将帘子掀起来,方便风吹进来,散散狭隘空间里的热气。马车走得原本很平稳,柳依尘难得静心看外面的街景,心里放松,谁知马车忽然抖动了一下,她意外扑到白墨存的怀里。
白墨存发出闷哼,似乎被她撞疼。柳依尘也觉得自己似乎撞到他的骨头,她本能伸手去摸,看看他是否受伤,隔着衣衫,也摸到一把骨头。
她愣了一下,他何时这般瘦了?
白墨存摁住她的手,笑的肆无忌惮:“柳小胖,你想占我便宜。”
可眨眼间,那玩世不恭,带着戏谑的神情又不见了。
白墨存将她的手拿开,淡淡笑道:“柳娘子莫要害怕,我的骨头没断。”
柳依尘不好意思,他面容清冷疏离,与从前哪里相同?
“多谢官人大度,我去看看什么情况。”她撩开马车布帘,询问发生什么。
马夫说无事,是有几个孩子玩闹,将蹴鞠踢到路中间,好在马儿速度不快,及时停下了。
几个孩子惊慌,却没有受伤,捡起蹴鞠便跑。马夫这才上车继续驾驶车辆,往药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