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断定张博梁的死跟葛账房手里的账本脱不了干系,眼下所有的事,似乎都朝着那本涉及军粮的账本去,他少不得要等到胡军巡来,与人商量商量。
胡军巡傍晚才带着人回来,何东在廊下等着,瞧见他带着个妇人回来,一脸疑惑。胡军巡也瞧见他了,让人把那妇人带下去,朝何东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
何东微微一笑:“这不是刚发了饷银,想请哥哥你喝顿酒么,哥哥可得空?”
胡军巡瞧他一个眼神,就知道他的意思,忙笑着搂住他的肩膀:“自然得空,走走走,哥哥肚里的酒虫可馋坏了。”
二人这回没去小食店,而是找了一条小船,等船行到河面宽阔处,四下无人,才敢说话。
何东看看做饭的船家,船家将船停好,从河里捞鱼上来,现杀现做。
“靠得住么?”
“你刚才不是瞧见了么,他从前在军里做火头军,后来伤了耳朵,再也听不见,我将人带回来,给他弄了这么个营生。他儿子又在我手下当差,最是可靠不过。”
得他这番话,何东才将今日的事告知。胡军巡闻言,也跟着担忧起来。“那你可知,赵侍郎拿着那封信去做什么了?”
何东冷笑,甚是嘲讽:“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去讨好上官了。上次你提点之后,我就暗中打探过,原来他们的目标是.....”
他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下王家二字。胡军巡顿了顿,恍然明白:“竟是朝着王相公去的,可.....他们不是新党么,怎么会朝着王家下手?”
何东摇头:“我如何得知,上面的事,变来变去,自先帝驾崩,新帝年幼,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她偏宠保守一派,朝中多的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什么新党旧党,哪里有好处,他们就往哪里去。”
船家做好了鱼脍端上来,鱼肉片的很薄,雪白里带着一丝血色的粉,沾着酱料食用,正适合炎炎夏日。
船身微微晃动,荡起层层涟漪。好在附近没什么船,他们才能安心说话。
“弟弟,这次的事儿,怕是不好脱身。”胡军巡吃了几口鱼脍,才沉重开口。
何东心里已经有最坏的打算,可听见他亲口说,还是一阵头疼。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变得这样复杂。可他还想挣扎一番。
胡军巡又道:“赵有德想用账册去攀咬新党,可我给的证据,却牵连朱家,朱家是保守一派,这两样证据在外人看来,怎么看,都是那封信更可靠,咱们的证据,经不得查。”
何东不死心:“可账册的事,也没有定论。”
“如何说?”
何东留意了赵有德的情况,如果百分百确定证据是真的,那他的这点小伎俩,赵有德根本不会惊慌。相反,只怕那封信里,并没有交代账册在何处。是赵有德立功心切,着急去表现,这才给自己挖了坑。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赵有德认为,证据是何东交上来的,到时候若是有问题,那也是何东背锅,干他赵有德何事?
然而何东忽然拿出证据,指向了朱家,这证据还是从开封衙门拿出,赵有德想藏都藏不住,所以才慌了神,着急忙慌去补救。
“账册找不到,他的证据就没用,反而要查我们这条线。我们若是安排得当,这件事就能掐死在小贩身上。”
反正小贩也死了,他们将一切罪过推给小贩,甚至不用他们出手,只要派人去东兴楼传个消息,暗示一下,东兴楼自己就会把小贩拿来顶罪。
至于葛账房的尸体,人都死了,大不了随便找一具无名尸,烧一半,藏一些,说那是葛账房就行。
而这件事唯一的漏洞,可能在张博梁身上。
张博梁是当年永安城的运粮官之一,他死的忽然,若是能咬定与葛账房的事儿无关,这事儿就算是彻底平息过去。
“哥哥今日抓的那妇人,可是谋害张博梁的凶手?”
胡军巡想了想,道:“张博梁死时,身上的钱袋子没了,连鞋子也被人偷去。银子没有标记不好找,他脚上穿的那双鞋,却是夫人亲手缝制,鞋面上绣着暗纹,我顺着线索在当铺里找了一圈,就逮着那个妇人。”
那妇人叫章牙婆,平日里给人拉媒保纤,介绍活计,偶尔给青楼里的姑娘们卖点假药。
她最近卖的假药差点吃死人,被青楼老鸨悬赏抓人,东躲西藏的,胡军巡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擒住。
“那张博梁是她杀的么?”
胡军巡笑笑:“不是也得是啊,不然你我兄弟如何脱身?”
何东却心里打鼓,这可是死罪,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么做,等于将他们都拉入深渊。“哥哥,这事儿要不得,樱桃小贩是外人害死,咱们就算陷害,那也不过是顺手占点便宜。可如果刻意害人性命,对咱们来说,可就万劫不复了。”
他虽然谄媚上官,但害人性命这种事,他当真做不出来。
胡军巡深深看看他一眼,却道:“那牙婆可不是什么无辜之人,她暗地里拐卖良家妇人,去那肮脏之地做皮肉生意,害得无辜孩童下落不明,双手只怕早就沾了血。
你不知道,我抓住她的时候,她正跟老鸨子谈价钱,说有个姓柳的寡妇,从外地来的,生的花容月貌,她答应老鸨,将人拐卖给老鸨,偿还老鸨的债务。这样的人,早就该死,弟弟有何不忍心?”
柳依尘不知自己躲过一劫,第二日早起出门采买,又去了牙行。
王思正在记账,见她到来当即笑脸相迎。“柳娘子今日怎么得空来?”
“是赵叔说,前院的台阶地板坏了,怕磕到我家官人,便让我来寻您,找个厉害的泥瓦匠,帮着将院子修缮一下。”
“这是小事,我立刻就能给你找人。”
他说着要引柳依尘去,柳依尘却道:“不忙,还有件事儿,我想问您拿个主意。”
第十九章 寻人遇歹徒,娇娘变夜叉
王思微微挑眉,笑着坐回去:“柳娘子有话直说。”
“是这样,我有个亲戚,不知怎么招惹了麻烦,人被关在大牢里,我想打探一些消息,不知能找谁。”
王思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告诉她这种事找状师打探就行。柳依尘不解,状师还管这个。她以为状师就是给人写状纸,递状子,帮着过堂而已。
“柳娘子有所不知,状师们吃这行饭,自然是要从头到尾摸清门路,在开封城里,只要你能出钱,自然能找到厉害的状师,帮您把一切都处理妥当。”
柳依尘微微心动,原来还能这样。但随后却摇头,就算她愿意花这个钱,这案子只怕也不好告。背后的门道,不是简单一纸诉状能解决。
王思听她说只打算先弄清楚亲戚的情况,便给她介绍了一个人。那人叫关立秋,是个落第的举人。为了讨营生,才做起状师。
谁知在这一行颇有天赋,在开封一年,解决 不少案子,他为人和善,价钱公道。
柳依尘当即要去见这人,王思却因事被人拖住手脚,只好让柳依尘先去大理寺门外碰碰运气。这关立秋平日若是没事,也爱去大理寺衙门看官府断案。
柳依尘出门之后,见日头还早,自己正好顺路去一趟大理寺,中午之前能回去。
她提着菜篮子往北面走,问了几个路人,才找到大理寺衙门的方向。老远就瞧见门口围着不少人,里面似乎正在断案。
她凑过去看,发现是断一桩邻居谋杀的案子。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她得知,有一年迈妇人,被发现死于邻居家门口。
妇人的四个儿子上门状告邻居,说他与自己家有旧怨,于是谋害了他们的母亲。
起初围观者还说邻居残忍,老妇人可怜,可这位大理寺少卿十分厉害。
假意将邻居收监,暗中却去调查那妇人的家庭状况,这才发现,所谓邻居跟他们有愁,乃是这家人想把自己死去的父亲,安葬在邻居家的地里,邻居不同意,于是闹了一场。
后来邻居心善退让,自费五两银子,给这家人迁坟。
然而最近,这老妇年迈,四个儿子见她吊着一条命,怎么也不肯死,又嫌弃花费的药钱太多,便不肯孝顺母亲,最后竟然狠毒毒杀了老妇。
杀人之后,几个儿子害怕坐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母亲的尸体丢在邻居家门口,栽赃诬陷邻居。
并且狮子大开口,要求一百两银子赔偿,这样一人能分二十五两。
这位大理寺少卿,先是将邻居收监,又命邻居赔偿九十两银子,让他们先回去安葬母亲。
谁知几人因为九十两银子无法合理分赃,自己闹起来,将杀害母亲的事说出,被藏在暗处的捕快听个正着,这下四人无从辩驳,反而相互怨怪起来。
众人听的唏嘘,感慨这儿子养多了,也没什么用。又说老妇年迈无用,吃再多药也是浪费,早就该自己去死。
柳依尘看见堂上断案的人,忘了找郑立秋的事,上面这人,不正是那日来白家带走无知少年的男子么?
他认识白墨存?
身着官袍的朱长岁,肃穆庄严,理智且冷静的给下面四人判了死刑。衙门外一片叫好之声,他也没有多看一眼,断了这桩案子,便退堂下去。
人群散去,柳依尘才想起自己要找人,于是叫住一男子询问郑立秋。
那人笑:“在下正是,小娘子找我有何要事?”
柳依尘上下打量这人,眼神精明里透着算计,虽然努力装得一本正经,身上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猥琐油滑,她直觉不对劲,退后一步道:“没什么,牙行的王牙郎,让我给他带个信。”
那人却要来拉柳依尘,试图将人往巷子里带。“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娘子不如与我往那边去,那边有个小食店,说话方便。”
柳依尘避开他,可这会儿衙门已经关上,周围也没什么人。对方看着鸡贼不好惹,自己若是跟他走过去,谁知道他想干什么。
“话已经带到,我就先回去了。”
那人却想拦住她,说有案子他可以代理。柳依尘却拿着篮子砸他几下,趁着男人摔倒在地,连忙逃跑。
那人见状,毫不犹豫追过来,硬是将柳依尘将人堵在巷子里。
柳依尘恼恨自己运气不好,人生地不熟的,出门问个话,都要遇到地痞流氓。她迫使自己冷静,厉声道:“这附近可是大理寺衙门,你若是敢乱来,我就叫人将你抓起来。”
那人嬉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小娘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对这的规矩一无所知。大理寺是个断案的衙门,可不管抓人。再说,在下不过是要与你商量案情,又不是要害你,衙门抓我做什么?”
柳依尘眼看着他靠近,慌乱的后退,男人就喜欢她柔弱好欺负的模样,笑得越发肆意。谁知刚伸手去拉扯她,就被她用剪刀戳中手掌。
男人痛苦惨叫,柳依尘又是一脚踹在他裆部,他痛得倒地,怎么也站不起来,柳依尘又踹了他几脚,尤其对着那双脚,狠狠给了几下。用白墨存教她的法子,踩得恰到好处,刚好让那人痛的以为骨头断裂。
“你们在做什么 ?”
换下官袍的朱长岁,穿着墨绿色圆领长袍,腰间的带子上,镶嵌着温润的白玉。他身姿挺拔站在那里,看二人都眼神好似庙里的神像,庄严却无情。怪不得围观的人,叫他玉面判官。
柳依尘还没说话,男人却喊叫起来:“大官人救命,这女娘将我骗到此处,要抢劫我的财物,求大官人为我做主。”
“你放屁,哪里来的骗子,明明是你纠缠于我,尾随我至此。若不是我反应快,早被你祸害了。”
“你...大官人...大官人,你看看我这样,就知道谁是受害者了。”男人捂着下体,痛苦的跪求朱长岁主持公道。
柳依尘心里咯噔,这样一看,她手里拿着沾血的剪刀,还真是她更像图谋不轨的。
朱长岁扫一眼二人,对身后的人低声吩咐两句,那二人便上前来,将男人搀扶起来。
男人得意看着柳依尘,却听朱长岁道:“袁十三,本官正要抓你,你来的正是时候。”
男人顿时傻眼,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第二十章 洞察人心明质问,心有疑虑难开口
柳依尘心里松了一口气,正要出口感谢对方,朱长岁却转身就走。两个衙役拦住她的去路,将她一起带进大理寺。
她慌了神,紧张解释自己是无辜的,她伤人是为了自保。衙役不理会她的话,直接将人带进屋里。
这是后衙,周围屋子都是办差的地方,官员们进进出出,各自忙碌,没人理会柳依尘。她想出去,门口的衙役守着,她又出不去。
她想问话,那些人哑巴一样不理会她。
柳依尘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坐立难安,等了好久,才等来朱长岁。
“大官人,这是做什么,我.....”
“你是白墨存家的女使?”朱长岁点出她的身份,显然记得她。
柳依尘点点头,一张脸上透着紧张害怕的情绪,小心翼翼,显然是个胆小怯弱的小娘子。
她这样的,以弱示人才安全。
朱长岁微不可察的笑了下,身上带着剪子,敢轻易拿出来扎人,可见这柔弱都是伪装。
“你当街伤人,可知何罪?”
“奴家也是为了自保,还请大官人明鉴。”
朱长岁坐到上位,面无表情凝视她,屋外只有官吏们进出办差的声音,大理寺安静里藏着繁忙,乱中有序。
柳依尘身上冒冷汗,心头百转千回,想了无数个可能。却听他道:“那袁十三是个惯犯,一直在衙门外面徘徊,专找那些家里犯事,想花钱捞人的主儿。不少人因此上当,被骗财骗色的不在少数。你想为谁疏通关系?”
柳依尘心里咯噔,自然不敢承认:“没....没谁,我只是问个路,他.....奴家.....奴家也不知他怎么误会的。”
朱长岁见她一直低垂着脑袋,忽然上前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双目打量,眼里却无暧昧猥琐,只有观看物体的思量。
似乎看清什么,他松开手,柳依尘慌乱低头,后退一步,心跳紧张如鼓锤。这双眼睛看人,比白墨存可怕多了。那种上位者洞悉一切都模样,自己的小心思根本藏不住。
“不管你想捞谁,本官都劝你歇了心思,朝廷律法严明,犯罪者自然要受到惩罚,你妄想花钱救人,最后只能遇上袁十三这样的骗子。”
柳依尘闻言,心头又是不忿,抿了抿唇,她抬头讥讽:“那若是无罪被抓,老百姓又该如何是好?”
朱长岁看着她的倔强,确定这就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别管表面如何示弱,胆子却大的很。
他淡淡道:“真是无罪,衙门会还他公道的。”
柳依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压下心头不忿,沉默不言。朱长岁微愣了一下,见她不肯说实话,也不问。说自己已经派人去白家,白家会来接人她。
柳依尘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已经通知白家,想阻止都来不及,只能在这干等着。一炷香后,白墨存亲自来接人。柳依尘头低垂的更厉害,满脑子都是稍后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