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坪村。”阿鸢从容回答,眼神不惧。
桑梓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道:“桑坪村我可熟了,从小到大没有去过上千回,倒也去过上百回。可为什么,就是一回都没有见过你?你不是桑榆镇人吧?”
阿鸢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桑梓便自顾自地说道:“若你是个来路不明之人,是没有资格参加桑榆镇的织锦赛的。我劝你,还是回去吧!”
桑槿刚刚被人挤到一旁,好不容易挤回来,却看到阿鸢正被桑梓为难。她当即便冲了上去,操着大嗓门对桑梓道:“桑梓,你这么说话是什么意思?阿羽是我姐姐,什么叫来路不明?而且,比赛布告说的很清楚,只要持有桑榆镇户籍的人都可以参赛。你有什么资格不要阿羽报名?”
桑梓笑了笑:“我是没有资格,但是咱们县令大人有资格。织锦赛的规则就是,不是桑榆镇本籍人士,根本没有资格参赛。”
“你……”桑槿听得很生气,指着她愤怒质问:“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针对我们?难不成,你是害怕我们阿羽会拔得头筹,抢了你今年的织锦花魁么?”
桑梓一听,内心虽然点头应是,脸上却突然嘲讽地扬起了笑容。
“笑话,整个桑榆镇,有谁的织锦术能比过我?我会怕你们抢?只不过,规则便是规则,不管是谁,都不能肆意破坏。你说是不是,桑县令?”
桑梓冷不丁将山芋抛给桑淮的时候,他还在掀开面纱喝着茶。一听这话,想都没有想就连连应是。
阿鸢见她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的,手里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内心的信念告诉她,无论如何,她今天也要报上名。哪怕为了那五十两银子,哪怕为了能帮桑槿再扩建两个蚕房。
忽而一阵风起,桑淮脸上的面纱一不小心被吹落了下来,飘飘荡荡几下后,落在了报名处的桌案上。
桑淮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慌张地跑过来去抓那张面纱。
可是,他脸上的秘密,早就已经被在场的所有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只见桑淮半边脸已经红肿,如同蜂蛰一般。眼眶下方,呈现了一方墨黑色。唇角处一道深深的裂纹,还溢了些血色。
他明显是被人打了!
阿鸢和桑槿面面相觑,低头看了眼被桑梓扔回桌面的户籍,昨儿晚上他们讨论了一整晚的那个问题,瞬间有了答案。
那便是:阿珹这个外乡之人,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县衙取得了阿鸢的户籍的?
桑淮追着面纱来到阿鸢面前,看到她户籍上的名字时突然傻了眼,当即感觉自己的脸上是火辣辣地疼。
“你……你就是桑羽芊?”
阿鸢不忍地看了眼桑淮肿胀的半边脸,心里升起了浓烈的愧疚之情。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只能不住地点头,笑容略显尴尬。
原本桑淮对桑梓的话,是百般依从的。不仅是因为她作为织锦花魁,堪称自己的摇钱树。更是因为桑梓貌美如花,他早就为之而倾倒。
可是,当知道千凌鸢就是桑羽芊那一刻,他忽而转变了态度,厉声呵斥了一遍桑梓,说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岂能因为一个规则故步自封,埋没了真正的人才?
再说,织锦花魁已经四年没有更名了,如今也是时候换个面孔,让蜀锦的传承如江水般源源不断,源远流长,不绝于历史长河。
最终,桑羽芊成功的报上了名。而桑梓的脸色,却如坠冰窟,冷得让人寒栗。
她有股莫名强烈的直觉,眼前这个面生的桑羽芊,将会是她最强的劲敌。
*
下午时分,阿鸢吃了午饭,用自己编制的竹篮带了些南瓜饼,悄悄地溜到了傅珹歌的洞府。
傅珹歌正躺在大树下的吊床上,看到阿鸢前来,他轻轻一跃便落到了她的面前。
见到他时,阿鸢很是开心,连忙揭开竹篮上覆盖的一层棉纱,拿出一张南瓜饼递给傅珹歌。
可是,时间过去了好几十秒,傅珹歌依旧呆呆地看着面前橙黄色,飘着诱人香味的饼,愣是没敢伸手去接。
昨日那条豆瓣鱼拉人下地狱般的味道,让他至今久久走不出来,更让他深深明白,有时候,色香,也未必味全。
阿鸢见他面露难色,笑容忽而湮没,一股失落油然而生。
傅珹歌见她蹙起八字眉,心里忽然一紧,也不知瞬间从哪里调来如此多的勇气,伸手接过南瓜饼一口塞进了口中。
这味道……
这味道好像还不错!
自从来到了桑榆镇,傅珹歌还真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每天不是烤鱼,就是烤肉。突然一股甜甜的清香味道充斥在嘴里,感觉浑身仿佛都充满了崭新的能量。
“好吃!是你做的?”
阿鸢点头应道:“是我做的!”
傅珹歌为此疑惑良久:同样的一双手,怎能做出如此天差地别的两道菜呢?
只有阿鸢知道,不是她之前做不好,而是桑槿的心结未曾打开,自然也不会好好教她。如今阿鸢成功报名织锦赛,说到底功劳最大的还不是傅珹歌?所以阿鸢想要做些好吃的感谢傅珹歌,桑槿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刻意整蛊,南瓜饼做好以后,阿鸢还是反复试吃,确定没有问题才敢送来。
吃完了饼,傅珹歌坐在树下的草坪上,听阿鸢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她报名织锦赛的事,也讲了今天被桑梓阻拦,桑淮解围之事。傅珹歌静静听着,浅浅一笑了之。
阿鸢却忽而转过头看着他,认真道:“阿珹,你帮我我很感激你。但下次能不能不诉诸武力?如果要依靠暴力才能留在桑榆镇,那我宁肯离开。”
傅珹歌扭头对上她的目光,却没有说半个字。
他的目光淡然如春水静默,看不出心底究竟是在想些什么。阿鸢感到有些忌惮,却还是怯怯地追问了一句:“可好?”
傅珹歌挑眉一笑:“有何不可?我听阿芊的。”
他的目光直直看着她,触不及防之下,又让阿鸢险些脸红。而此时,恰好她们俩人的背后,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羽,你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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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槿:啊啊啊啊……阿鸢竟然学会了做南瓜饼!!!啊啊啊啊啊……可是居然悄悄给野人吃!!
傅珹歌:请注意你的用词!
第8章 第八章 杏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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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到桑槿,傅珹歌的嘴里就不由地又回味起上次那条咸鱼的滋味,心有余悸的他忽而很有自知之明地站起身来,主动与阿鸢拉开了些许距离。
可出乎意料的是,桑槿的态度和上次比起来,却有几百度的大转变。
她看了眼被阿鸢藏在身后的篮子,挑眉问傅珹歌:“南瓜饼好吃吗?”
傅珹歌右手食指指腹轻轻刮了刮鼻翼,低垂着眸子笑了笑:“当然,人间美味!”
阿鸢一听,内心十分欢喜,不觉间扭头看了看他。
桑槿朝傅珹歌做了个鬼脸,一反常态地没有跟他过多拉扯,上前拉了阿鸢的手,话语间泛着浓浓的酸味,“这下人也见了,心意也送到了,是不是该回去准备比赛的事了?你对缫丝织锦都还不熟,不抓紧练习的话,只怕今年只能垫底了!”
阿鸢这才回神,赶紧与傅珹歌短短地告了个别,便跟着桑槿回到了桑坪村的土屋。
春风拂槛,前些时日种下的芍药冒了花尖,蚕房里阵阵桑香扑鼻。
桑槿从储物间取了缫丝机,摆在院子旁边的竹林下。微弱的阳光穿枝而下,斑驳地印在二人的脸庞上。
季节好,天气好,心情亦好。
桑槿一边认真操作,一边给坐在旁边的阿鸢示范讲解:“看到了么阿羽,先要索绪,就是用滚烫的开水煮茧,让丝绪剥离出来;再用禾杆帚摩擦蚕茧,理出杂乱的绪丝,得到正绪茧,这个步骤叫索理绪;通过索理绪把十颗正绪茧的丝理出来,放入温水中,最后把丝从这个集绪空里穿出,缠绕到丝筐上,就能得到我们的蚕丝了……”
话音到此,桑槿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刚刚的过程非常安静,桑槿至始至终没有听到阿鸢说一个字,莫不是自己讲得太复杂深奥,让阿鸢听得打瞌睡了?
可她回头看阿鸢的时候,她分明又目光专注地盯着她,有板有眼地模仿她的动作。
“怎么了?”阿鸢疑惑地看着她问。
桑槿赶忙移开目光,低头道:“没什么,咱们继续!”
一下午的光景,阿鸢已经完全掌握了缫丝的过程,连在桑榆镇生活了这么些年的桑槿都不得不佩服阿鸢在这方面的天分。
她有种直觉,只要阿鸢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她必定会笑傲整个桑榆织锦界,让城东织坊的那些织娘们望尘莫及。
两人缫了良久,只感觉肩酸背痛,可望着自己好不容易缫好的丝缠绕在丝框上,她们又觉得很开心。
柴扉没有关,在她们欣喜欢悦的同时,一个轻缓的脚步却缓缓靠近了她们。
桑槿坐的位置正对柴扉,看到来人,脸色忽若乌云压城,冷若冰霜。
阿鸢正笑着,见桑槿脸色骤变,不觉顺着她的目光调头而视,桑梓已经走到了她们跟前,一脸笑意地看着她们。
桑梓和桑槿不同,她出生还算得上富贵,家中是桑榆镇比较有头有脸的丝绸大户。因此每每出个门,除了衣着华丽的丝绸衣衫外,从头顶到脖子,从脖子到手腕,从手腕到腰间,挂满了珠宝首饰,珍珠玛瑙。
这身打扮款款走进这间土屋,亮丽的色泽忽而就被湮没了一般,显不出高贵,反而格格不入。
一进来,她的眼中就不乏鄙夷之色。环顾了四周后,更是连“哧”了好几声。就这破蚕房,就这破缫丝机,就这样的破条件也配与她争?
“不是我说,你们两个可真是白费心机!先不说你们这丝缫得如何,就这缫丝的速度也最多就是垫底。对了桑羽芊,看你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缫丝吧?我要是你,在家睡觉也好,去田里种菜也罢,总好过把这大好光阴浪费在根本没有结果的事情上!你说是吗?”
桑槿还没听完,就扔下了手里的禾杆帚愤然站了起来。说她可以,说阿鸢不行!
“请你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阿鸢也站起身来,却转身拉住了跃跃欲前的桑槿。
桑梓愣了一愣,忽然大笑了起来:“就你这破地方,你真当我喜欢来啊?我不过是好心来提醒一下你们,不要等真正比赛的时候,被虐得痛哭流涕。到时候两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看不是吗?”
桑槿愤怒值直线上升,阿鸢却死死拉住她不让她冲动行事。直到桑梓已经扭动腰肢,步履生风地走出了柴扉外,她才稍微松了松桑槿的手,莞尔一笑道:“不必和她计较!”
桑槿气不过,嘟着嘴又重新坐了下去。
可此时,阿鸢的脸色却并不如刚刚那般轻松。她想了想,对桑槿说:“但她有一点说对了,我们的速度,的确很慢。织锦赛的第一轮,比的可就是速度啊!”
桑槿回头凝视着阿鸢,刚刚的怒气才下眉头,一股子担忧却又上了心头。
是啊,怎么才能提高缫丝的速度?那些报名参赛的女子们,少说都有好几年的缫丝经验,可阿鸢,今天才满打满算学习了一下午。
织锦赛第一轮在十日后,十天的时间要拼出十年的功力,谁能做得到啊?
自那以后,千凌鸢再也没有出过门。
日未升而起,月已落未歇。
起初桑槿并不知晓,为了不让她担忧,千凌鸢都是趁她熟睡之后,悄悄起床,把缫丝机移到离房间最远的一个屋子,点了烛火连夜练习。
后来是由于夜里过于安静,阿鸢起床的动作惊动了桑槿。她假装熟睡,却偷偷跟着阿鸢出门,这才发现她这些天每天挂着个黑眼圈是为了什么。
“阿羽……你……”
阿鸢被逮了个正着,笑得很是尴尬。可桑槿却并没有责备,心里满满的,都是装着对阿鸢的心疼。
她决定陪着阿鸢一起,闻鸡起舞,努力练习。
日复一日,很快到了第九天。
虽说阿鸢和桑槿缫丝的速度远远比不过作坊里的那些织娘,更别说织锦花魁桑槿了。但这些天夜以继日的练习,已经让她们进步了不少。
桑槿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阿鸢休息一天。
这么多时日以来,她不眠不休,每天重复着缫丝的动作,娇柔的肩背已经变得有些僵硬,脸色也甚显憔悴。
可阿鸢却一刻都不敢放松和停滞。
她甩开桑槿的手,疲惫却坚决地说:“就还有最后一天,我必须要加紧练习。这样,才能在在明天的初选赛奋力一搏。阿槿,我怕我停下来,速度又变慢了。”
桑槿快要崩溃了,眉头皱得紧巴巴地,说话的语气都硬了几分:“阿羽,今年若是不行咱们还有明年。明年若是不行,咱们还有后年。我不想看你这么辛苦,你懂吗?”
阿鸢回道:“我懂!可是阿槿,时不饶人,日不等闲。就像这日升日落不曾停歇,所有人的脚步都不会停下来。今天我说有明日,明日又说有明日。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桑槿微微一怔,小声道:“我现在不就挺好的?”
阿鸢轻轻拉过桑槿的手,凝睇着她已然盈了些热泪的眼睛,柔声道:“阿槿,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你一身粗布麻衣从来未曾换过。缫丝织布为生,却从来没穿上自己织成的罗绮。我希望我们都能尽快过上富足安宁的生活。”
桑槿紧紧抱住阿鸢,疯狂地点着头,“好,阿羽!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陪着你!”
桑槿的话说的情真意切,让阿鸢信以为真。可真正又开始缫丝的时候,她却并不在阿鸢身旁。
阿鸢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将手伸入温水中,捻起几根蚕丝穿入集绪器上的瓷孔。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临近中午,柴扉外响起了桑槿熟悉的声音。她背了竹篓,里面装满了桑叶。而她的身后,却跟了一个异常熟悉的身影。
“阿珹?!!”
阿鸢看着被桑槿领进来的傅珹歌,脑子一下就懵了。再看一眼桑槿的手里,分明提了一串肥大的江鲤。所以到底是傅珹歌烤鱼吃腻了?还是桑槿突然嘴馋了?
思索间,傅珹歌已经坐到了阿鸢身边,看她容颜憔悴,手上的动作却到现在都不肯停下一刻,心间莫名心疼。
“见我来怎么都不出来迎一下?”
阿鸢一边忙碌,一边笑着回道:“这里你都已经轻车熟路了,只管当自己家便好。我还要缫丝,就不招待你了。你若是口渴,就让桑槿给你倒杯茶,若是饿了,就让桑槿给你下厨做饭。”
可见阿鸢不为所动,傅珹歌只能口是心非地说:“可我想吃你做的!”
阿鸢忙无止境的手刹那间停了一下,她木讷地看了眼傅珹歌,摇了摇头又低头开始理丝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