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归真,一元肇始,三年一度的殿试在大明宫含元殿举行。
这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场科举,意义非凡。
在大周,能进到殿试的皆是天下之德才兼备的佼佼者,不论中不中,都能轮到个一官半职。
对于平民百姓而言,想要翻身无非三条路,一条是经商,一条是科举,最后一条是武举。这三条路不仅仅是平民逆风翻盘的终极筹码,也是贵族维持兴盛的不二法宝。
当然,对于一些人而言,存在着第四条路,那就是天时地利人和被帝姬皇子们看上,一跃成为皇亲国戚。
纪妍与纪婠深知纪氏发家靠的是先辈在宫中做内官,近年来风头更盛则是因为纪嬗和云澜的身份,如今虽门第显贵,可在朝中若无官职,终究难以长久维系。
云柔在殿试中拿下第一的成绩,于纪氏而言,就像天降紫微星般,为这个家族最薄弱的地方,添上了一块救命的长板。
半月后,圣旨到,云柔被昭宁帝授官为正七品司封主事,即日起进宫述职。
大周自第五代武皇献和帝起便实行三日一休沐的制度,述职日云柔住在临近皇宫的纪妍处,休沐日则回纪府。
对于此次殿试,宫内外议论纷纷,有不少人为云柔抱不平。
此次殿试,昭宁帝授予第二名和第三名的官职品级皆要高于云柔,不禁引起了众人的猜测。
有人猜测是昭宁帝忌惮纪氏的发展速度,也有人猜测昭宁帝与云柔有私怨,还有人猜测是因为云柔并非纪氏亲生血脉而受到轻视。
一日,云卿在茶馆听到这些传闻后心中不快,欲与对方争辩,千尘阻止他万不可暴露了身份。
由于说书先生的存在,慕容璟,高千尘和纪云卿三人早已名扬京城,贸然出头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可他们如此编排云柔,委实让人看不下去。”云卿按下胸中的怒意。
“只是说一说,不疼不痒,又何妨?”千尘劝慰道。
云卿思索了片刻后道:“其实我也想不通,以往殿试的第一名最少也是个正六品,可陛下为何偏偏只授云柔七品,让人白白看了笑话。”
千尘唇角微抿,手指轻扣茶盏道:“虽是七品,可这司封主事隶属吏部,乃是六部之首,陛下是个惜才之人,这叫明降暗升。”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云柔虽夺得了殿试头筹,却只被封了个七品官。
这世间多的是拜高踩低之人,因此说亲的人并没有意料中的多。
郑元伽却并未忘记此事,特地休书一封知会云卿。
云卿拿着郑府管家送来的信,想告诉纪婠和萧洛,却不知如何开口。
待到云柔休沐前日回到府中,几人用过晚膳后,他特地将云柔叫到庭院中,让她自己看信。
云柔看完信,蔫蔫地垂下了头,坐在石凳上掰着手指。
云卿自是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干脆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还在想着娶阿尘,那今天就明摆着跟你说了,你和他,绝无可能。”
云卿的话如同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刺在了她的心头,她头一瞥,气恼道:“阿悦都告诉我了,尘哥哥说的那个漠北女子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他用来搪塞陛下的借口。”
云卿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纪云柔,你是不是傻,他为何要以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去搪塞陛下,而不是找你……”云卿顿了顿,马上接上,“阿钰,昔垚或者是其他人来当借口。你现在别说是妄想娶千尘,就连喜欢千尘这件事也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一旦被陛下察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况且,去年中秋宫宴上,太上皇本想下旨将千尘纳入东宫,他已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立下了誓言,那漠北女子已死,今生今世,永不成婚。”
迷茫与绝望将她取代了眼中怒意,云柔原本坐得笔直的身子渐渐瘫软下来,头如同失去了支撑般,一点一点地往下坠,最后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趴在院中的石桌上哭起来。
云卿见她这般模样,心有不忍却无可奈何,只能淡淡说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转身走出亭子,回了屋。
云裳见他一走,想要跟上,但见云柔仍趴在桌上哭着,转了好几个圈后,最终依偎到了云柔的脚边,将前脚掌抬起,搭在她的膝盖上,后脚掌踮在地上,用脑袋不停地蹭着衣袍,时不时仰头注视她,像是在给予安慰,又像是在博得关注。
云卿回屋后坐在窗边,望着皎洁月色下云柔的单薄的身影,回想着方才脱口而出的一番话,竟有了片刻的失神。
若是放在五年前,他定会像冲进纳兰府鼓动昔垚抢回司徒楠那般,坚定地支持云柔与千尘。
可如今的他,再也没有了当年的义无反顾,变得瞻前顾后,变得小心翼翼,学会了圆滑世故,也学会了虚与委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被现实折断了翅膀。
也许是琉璃坐上云澜再无笑意的双眸……
也许是金山堆里昔垚郁郁寡欢的心结……
也许是中秋月下千尘字字泣血的誓言……
也许是玄清宫内纪嬗苍白失色的面容……
也许是长安街边慕容璟鲜血淋漓的双腕……
这一切的一切使他修炼出作为一个成年人必要的隐忍与妥协。
凝视着月色洒下的地方,明与暗过渡的地方,他看到了灰色。
从前的他总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高兴就是高兴,悲伤就是悲伤;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永远我行我素,永远好恶随心。
可光与影的界限,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儿时总盼望着长大,可人总在某一瞬才恍然悟到:成长不过是一次次向现实低头的过程。
那些肆无忌惮的欢笑,那些随心所欲的撒野,那些不拘绳墨的壮语,那些天马行空的梦想……
终究会随着一寸寸拔高的槐花树,成为青年心底默默封存的过往。
次日清晨,两人同坐一桌,自顾自地用着早膳。
“大哥。”云柔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云卿以为她仍生着气,此时突然叫他,还有些意外。
“你帮忙回信给郑二小姐吧,就说姑母四日后上门提亲。”说罢,她放下碗筷,不带丝毫情绪地走出了屋子。
云卿嘴里咀嚼着糖糕的速度一点点地变慢,看着云柔信步远去的背影,心中紧绷的弦松了几分,可旋即而来的,是无尽的悲凉。
高府,孟冬伊始。
千尘正在房中拨弄着琴弦,高山流水般的琴音透过窗户传了出来,让整个院落中的侍女和侍从们沉醉其中,竟在片刻之间忘却了风中的寒意。
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众人瞬时从美好意境中堕入现实。
千悦猛地推开了千尘的房门,气鼓鼓地站在门口盯着他。
“怎么了?”千尘以为千悦又从慕容琛那儿受了气,赶来告状。
千悦跑进屋,一把抱走他的琴,放到了榻上:“你竟然还有心思弹琴,云柔姐姐上午都去郑府提亲了。”
千尘的身子有了片刻的僵滞,接着嘴角露出了一抹勉强的笑意,摸了摸千悦的头道:“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那日郑二小姐不是早已定下这门亲事了吗?提亲不过是早晚的事。”
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一把浇在油上的火,让千悦怒意更盛:“我都能看出来,云柔姐姐明明喜欢你,可你每次都视而不见,这下终于人家心灰意冷移情别恋了吧,活该。”
过了会儿,她又觉得方才的话还不够难听,又对着千尘愤愤道:“高千尘,你自己心里就没点数吗?你都二十一的老男人了,还以为自己十六七呢?我看你就孤独终老吧……”
千尘眼眸垂了垂,反笑道:“你云哥哥与我同岁,怎么不见你催他?”
千悦呛道:“人家长得好看,你能跟人家比吗?”
晚膳时间,千悦挂着张脸,只要是千尘同她讲话,她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就连高渐漓问她话,她也是应付敷衍,随便吃了几口,就找了个理由下桌了。
正是露月朔日,千悦站在院中的湖边,盯着湖面丢着石头。
她丢石头的力一次比一次大,最后干脆几块几块地一起丢,仿佛只要那湖面溅起的水花够大,就能浇灭她内心的怒火。
足足丢了有半个时辰,觉得气消了些,才打算回去。转身的瞬间,千悦看到千尘站在三丈之外的地方看着她。
洁白似雪的衣袂,漆黑如墨的发丝,飘散在初冬的晚风中,颇有遗世独立之姿。
千悦打算假装没看见,直接从他身边绕过,却在两人夹道相遇的时候,被一把折扇拦住了去路。
“让开,我要回去睡觉了?”千悦冷冰冰道。
“你不是想知道原因吗?我告诉你。”千尘语气平淡,但握着折扇的手不禁抖了抖。
第45章 凄自怜(下)
西街铺子,后院。
“我想学厉害的招式。”云卿道。
“你没内力,只能学个半吊子。”朝露将一块块玉石擦干净,按次序摆在一排排柜子上,“再说那把剑不是有剑魂护体吗,你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把剑我送给别人了。”云卿道。
“送给谁了?”朝露问。
“慕容璟,我……我怕她有危险。”云卿吞吐道。
朝露放下手中的东西,凝视着他道:“那你就不管自己死活了?”
云卿怔了一怔,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我知道你本事大得很,不止会武功。”
朝露将手里的湿布一甩,双手抱胸道,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你不会是想学那些东西吧?”
虽然没挑明,可两人都心知肚明。
“对,威力越大的越好。”
“我可以教,但后果你也必须知道。”朝露道,“而且,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用。”
云卿绀青色的瞳孔中闪出了点点星火:“师父放心,徒儿明白了。”
“还有,”朝露补充道,“那猫你好好养着……”
“好。”
对于朝露这个人,云卿有太多看不明白的地方。
比如她从哪个西域商人那儿买来如此多成色上佳却价格低廉的玉石?
比如她那高于景阳教的剑术和凌驾于离尘教的柔术从何处习得?
比如她为何能一卦算准他与薛灵沢结怨甚至即将遭遇刺杀?
比如她留给他的剑上怎么会有剑魂……
可是不论他直截了当地逼问,还是意有所指地暗示,朝露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话题,就是装傻扮死人,搞得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长此以往,他不得不放弃探寻眼前这个女孩不为人知的过去。
渐渐地,他将自己的好奇压在了嗓子眼里,却种在了心里。
相识四年,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拔高,长开,当然不止他,他身边的人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生着变化。
可朝露,时间对她而言仿佛不存在那般,这么些年,她的身形,她的容貌,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初见的时候他十六七,她也十六七,方今他二十二一,可她还是十六七的模样。
以至于原本应该比她小几岁的云柔在那日见到她后也开始不确定她们到底谁更大一些。
随着那好奇心的生根发芽,云卿在满腹疑惑中,开始有了猜测,一个唯一能解释这一切却荒谬至极的猜测。
昭宁元年的麦月,他以探望外祖父为由,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去了一趟临安。
临行前,他告诉朝露,他一直有一件弄不明白的事情,谜底就藏在临安,也许归来之时便是真相大白之日。
朝露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眼神里却闪过一丝释然,只是若无其事地嘱咐了他一句注意安全。
马车载着青年,踏过繁华的长街,踏过泥泞的沼泽,踏过冰封的河流,踏过茫茫的荒野,一路向着东南而去,一里一里地逼近临安,逼近他企盼已久的答案。
“外爷。”他跨入了一别经年的萧府,一切还是从前的模样,老人坐在槐花树下,身着裘皮大衣,虽年近花甲,可仍神采奕奕。
见到他来,老人心中大愉,吩咐后厨准备了一大桌子山珍海味。
酒足饭饱后,他陪着老人坐在院中,在一通家长里短的闲聊后,他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外爷,您记得当年救您的仙人吗?”
老人微微迟疑了一瞬,沉思过后,道:“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日我遇上她时,她受了很重的伤。我以为修仙之人都是金刚不坏之躯,但转念一想,能伤得了仙人的,那便只有更厉害的仙人了。我本以为她活不了了,却不忍心由着她死去,就死马当活马医,将当年先皇赏赐的一株仙草让她服下,没想到她竟然奇迹般地好转痊愈了。”
“后来呢?”云卿问道。
“后来她,教授了我一些简单的仙诀,还留了两根白玉簪和一颗仙藤种,说虽然这些东西在仙界不过是寻常之物,可在凡间却能派上大用场。”
“所以那白玉簪,就是我和云澜所佩戴的这两只?”
“嗯,而那颗仙藤我给了洛儿,让他种在了纪府的院中。”
云卿终于明白了萧洛为何如此关注那棵常青藤,也终于知道了为何这棵常青藤在凛冽的寒冬中从不显颓势,因为它的每条经脉中,都充盈着仙气。
最后,他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那个问题:“那您还记得那仙人长什么样吗?”
老人想了想,道:“看模样是个十六七的姑娘,可仙人都是长生不老的,究竟多大,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或许已经几百岁了吧,几千岁也不是没可能……”
云卿的心微微一怔,当猜测被验证的那一瞬间,真相被得知的那一刻,第一感觉尽是释然,也许那日朝露眼神中的释然也是如此吧。
半月后,已是麦月下旬,他拜别了外祖父,带着一丝紧张,一丝兴奋,一丝无奈和一丝愧疚,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长安。
那日之后,他仍会在每日辰时赶往她的铺子学习,却再没有问过那些问题。
那只猫的态度依然倨傲,但相比半年前,已经亲人了不少。
一日,云卿背完口诀后坐在柜台边翻之前带给朝露的话本,那猫儿趴在他手边一直盯着他。
云卿想到了家里那只,问朝露这猫可有取名。朝露说她没什么文化,于是将冠名权委托给了云卿。
“跟你姓还是跟我姓?”云卿随口问道。
朝露不经意地蹙了下眉,道:“跟你姓吧。”
云卿想到了云裳,干脆顺着云柔的思路进行了下去:“要不就叫云逸,纪云逸,以后你就是纪氏放养在外头的三公子可好。”
那猫昂着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朝露见云卿兴致勃勃取名的模样,不禁笑道:“静安大人若是知道你和云柔给她认了两只猫当儿子女儿,不知道得气成什么样呢?”